盛唐风华 第44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一两年前,神武县中侠少与外来强龙放对,小门神韩约出手,操着一面铁盾一人就干翻了对面七八条汉子,当真是在侠少中打出了威名!

而且韩约性子敦厚朴实,谁有麻烦都愿意伸把手帮忙,在神武县中人缘也相当不错。

陈凤坡手下找到这名县中侠少,听闻是徐家闾有事,这名和韩约有一面之缘的侠少,二话不说就连夜策马赶了过来。偏生还遇到一个懵懵懂懂的杜充,这名又倦又累又紧张的侠少急得真是要跳脚。

到了冬日,闾中住户不用下地去干活,闾门平时就封着。杜充给吓懵了,也不知道去打开。

那侠少仰着脸看着杜充,看他只是挤出来一句韩约不在家。也不开闾门放他进去。

这侠少摇头长叹一声,指着杜充道:“走这一遭,我对得起和小门神的交情了!告诉闾中主事之人,说是乐郎君得罪了王太守,王太守遣麾下越骑营来洗徐家闾了!天明就应该上路,早点收拾家当,朝山里跑罢!”

这番话吼完,侠少一扯缰绳,掉头便走。胯下坐骑长嘶一声,奋蹄而去。

杜充神情僵硬,转身下了寨墙。靠近寨墙的住户也有被惊动的,推门而出,探头探脑的动问:“杜家大郎,出了什么事情了?”

杜充并不回答,沿着闾中一直通往徐老太公宅邸的土路直走过去,越走越快,到后来干脆一路小跑。

徐老太公宅邸,大门常年开启。

这徐家闾都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闾中居民,多是难民前来依附。十来年聚居在一处,关着门又防备谁?

杜充推门而入。

乡间宅邸,没什么内外进之分,除了后院有马厩和一个小的演武场之外,整个宅邸就是正屋和东西厢房,徐敢所居就在东厢房内,韩小六正乌眉皂眼的在廊下熬药,看见杜充进来,都懒得抬头。

韩大娘则是在堂屋里面收拾,听见推门声音就迈步出来,呵斥杜充:“杜家阿大,不知道老太公病着么?还这么一头撞进来,中了什么邪了?”

杜充看着韩大娘,嘴角抽动一下,终于爆发出来一声大喊:“乐郎君不知道怎的得罪了王太守,王太守派人来洗咱们徐家闾了!”

咣当一声,却是韩小六跳起来踢倒了药炉。跺脚就要冲出去取兵刃。韩大娘也楞在堂屋门口。

东厢房内,传来徐敢苍老的声音:“杜家阿大是吧?什么事情,进来说话,天塌不下来!”

……

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神武县的城门吱呀吱呀打开。两名门兵穿着破旧征袄,缩头缩脑的站在门口。

一夜没怎么好睡的陈凤坡,骑着一匹老马,带着四五名手下,率先而出。

在陈凤坡这些人身后,就是大队的越骑营将士。

这些直属于王仁恭的精锐战力,风尘仆仆而来,在神武县中稍稍休整了一阵,即刻又再度出发,仍然是队伍整肃,剽悍强健的模样。

神武县中守吏,这个时候一个出来的都没有。

王仁恭执掌马邑郡,全部心力都用在拼命搜刮全郡财富,打造属于他的精锐战力。对地方政务极其不上心,而他麾下那些文臣班底,也没人想留在这边地打理地方,都是一门心思想着和王仁恭南下中原富庶之地,为将来地位争夺。

加之大隋的统治体系已然崩溃,作为地方文吏已经没有正常的升迁调转流程。地方文吏这个时候不是择世家高门而投效,或者就是混一天算是一天,看自己有没有命将这个乱世熬过去。

王太守遣军马来,找着这老兵油子陈凤坡办事,没找上地方文吏,就是大家的福分,这个时候还冒头多什么事?

陈凤坡黑着一张脸头前引路,后面石朝志领着至少二百越骑营军士跟随。

陈凤坡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去,石朝志亲自点了他为向导,领着这一队军马前往徐家闾去。

对付一个徐家闾,这二百余越骑营鹰扬兵可谓武装到了牙齿,人人都是一马一骡。马载骑士,骡驮甲包兵刃。虽然越骑营只是轻骑,人披札甲马无具装。但这二百骑就是沙场争胜负也是一只足够有力的力量了,现下却被王仁恭用来洗一个神武治下的小小村落!

看来那位乐郎君,真的是把王太守得罪得够狠啊。

作为神武县中地里鬼加老兵油子,陈凤坡自然识得徐敢。当年徐敢开辟徐家闾聚落,孤身而讨盗匪,还对陈凤坡有些恩惠。

当年徐敢精神健旺之际,入城内走走,陈凤坡撞见总要奉请。

徐敢孙子徐乐陈凤坡也见过,很是英俊的一个少年,笑起来温和儒雅,八颗白牙闪闪发光。老太公拘管得很严,虽然徐乐得空也会和神武县中侠少打混一下,还弄出了个乐郎君的名声来,可是在陈凤坡看来,这位乐郎君实在不是像什么强悍有本事的轻侠人物。

怎么这位乐郎君突然就受了刘武周的征辟,还杀伤了王太守麾下人马,以为投靠刘武周的投名状,惹得王太守派人来收治其家?

昨夜一夜,陈凤坡转弯抹角的打听出这些消息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开始后悔怎生遣人去传信了。

单纯是王太守的怒火的话,地方之族与外来守臣明争暗斗之事尽多,私传信息留个人情等闲事耳。

但是这次却是王太守和刘鹰击之间的两雄争斗!做到这个地步眼看就要撕破脸的架势了,作为一个地方老兵油子,夹在中间,很容易被碾得粉碎!

但是现下,追回传信之人也是来不及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

想到此间,陈凤坡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位文质彬彬的乐郎君,就这么能惹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起(八)

徐乐韩约二人,一身泥尘,遥望向南。

山势在此间已经渐渐平缓,立马山巅,已经可以看见脚下蜿蜒的桑干河谷,还有莽莽榛榛的大片河谷林地。

徐家闾就在不远处,几十里路程范围之内。

就是徐乐,这样昼夜兼程的赶路下来,也没了天生的那种潇洒气度。神色既是疲惫又是略带一点焦躁。等赶到此间,这焦躁神色尤甚。

倒是韩约,赶到出山的地方,明显松了一口大气,这一路过来,两人都是拿出了吃奶的气力赶路。亏得徐乐坐骑吞龙神骏,韩约坐骑也是在梁亥特部精选出来的,才支撑得下来。

眼见徐家闾就在一天的路程之内,眼前一片安静祥和景象,韩约被徐乐带得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现在午时,入夜之后,就可以进徐家闾,拜见老太公,见到自家母亲和小弟,踏踏实实睡一觉,再商量下一步行止如何了。

但徐乐的神色,仍然紧紧绷着。胯下神驹吞龙,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不安,轻声嘶鸣。

韩约望向徐乐:“乐郎君,怎么了?”

一种莫名的感觉,只是萦绕在徐乐心间,将自己情绪紧紧的揪着。让自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种不安和紧张,哪怕是徐乐带着步离潜入千余越大营之中,也从来未曾有过的。

面对韩约质问,徐乐也只是摇摇头,勉强说了一句:“快些赶路吧,早一刻回到徐家闾,也是好事!”

话音方落,徐乐就已经抖动缰绳,吞龙长嘶一声,顺着山道向着南面快步而下!

……

卧榻之上,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徐敢,静静的听完杜充语无伦次的回报。

老人一直闭着的眼睛睁开。

阿乐在云中,真是做出了好大事业啊,竟然让王仁恭遣军而来!

自己这个孙子,终究不是池中之物,一旦放出去,就如龙入大海,再不可复制。总会造就出一番英雄事业出来!

对于自己被徐乐牵连,徐敢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对于徐乐为什么突然投效了刘武周,徐敢相信也自有他的理由。只要孙子做了决断,他这个当爷爷的,就是无条件支持。

阿乐应该也想到王仁恭睚眦必报的性子,正在兼程向这里赶来吧?自己可要撑到阿乐赶来的那一刻,自己还有太多话要对他交代!

遥想自家孙子在云中之地不知道怎样雄姿英发,逼得一郡太守恼羞成怒,徐敢在这一刻,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徐敢淡淡吩咐一句:“杜家阿大,去敲钟。”

杜充愣愣点头,转身而出,奔到徐敢宅邸之前的一株古树之下,正有一口生锈的铁钟悬吊在此,杜充抄起一根棍子,当当当的就拼命敲击。

钟声响动之声传进卧房来,徐敢微笑着看着已经进来探视的韩家母子,对着韩小六道:“小六,怕不怕?”

韩小六早就兴奋得鼻翼扇动,冬冬的拍着自己胸脯:“有啥好怕的!咱也要跟着乐郎君,去做一番好大事业出来!”

徐敢笑着吩咐:“那抬我出去罢。”

钟声响动,惊起徐家闾闾民。

这闾中就三十余家的规模,多半都是历年依附而来的流民。

流民之中,素来青壮多,老弱少,这十余年中,成家的也不算多。身在边地,日子艰难,又屡经兵火,能活下去都不容易,想开枝散叶,更是难上加难。

这些青壮,在冬闲之际,都受过徐敢的教传。在盗匪尚多,或者突厥入寇风声传来之际,这一旦钟响,就要闾民携兵刃齐出,准备保卫全闾了。

这也是几百年乱世当中,中原大地处处坞壁堡寨在边地所留下的遗风。每一个村闾,几乎都算得上是一个有战斗力的单位!

数十名闾中青壮,本来冬闲在家无事,听闻钟声,脚步声杂沓的就疾疾而来。人人都背负着弓矢,有的娶妻了的,家中婆娘都跟来了,一群人就看见杜充傻站在古树之下,七嘴八舌的纷纷询问。

“杜家阿大,到底什么事情?”

“老太公呢?”

“刚才听见有人喊闾门,是你在寨墙上值守,外间出了什么事情了?”

杜充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言善道之人,现下更被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还没反应过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逼问,让杜充涨得满脸通红,却半个字也挣不出来。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老太公出来了!”

一众背弓持刀的汉子立刻放过了杜充,纷纷行礼下去:“太公!”

徐敢宅邸门口,韩小六背着一口硬弓,双挎两撒袋羽箭,腰间还插着一把直刀。正背着消瘦的徐敢出来。

韩大娘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马来,两人一起将徐敢扶在马上。

虽然双腿无力,肌肉萎缩,但是一旦到了马背上,白发如霜,满脸老人斑,已经有若风中残烛一般的徐敢,腰背自然挺直,双眼也有了神采,宛然还是当年那杀气迫人的北周大将!

徐敢扫视一圈在他面前行礼的闾民,看着这徐家闾熟悉的一草一木,微微有些感慨,但这点波动,也转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在这里蛰伏十几年,还养育出徐乐这么一个孙子,已经足够了。自己的路就要走完,下面的路,就该阿乐自己走了。

但愿老头子还能来得及见上阿乐一面!

徐敢终于开口:“阿乐出而行商,在云中不知道怎样恶了王太守,王太守遣军而来,收治徐家闾。”

人群原来还有点轻微的声响,这个时候全都沉寂了下去,每个人都是目瞪口呆。

徐敢淡淡一笑:“老夫我还想见阿乐一面,不会在这里等死,马上就要离开,跟随与否,你等自便,不过也快点收拾,暂离闾中,兵过如洗,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还是鸦雀无声。

这个时候,韩小六已经回转马厩,将最后两匹马也牵了出来,服侍自己老娘上了一匹。韩大娘这个时候也扎束整齐,也背着一张弓,挎着两撒袋羽箭。边地女子,在紧要关头,也是要持弓上寨墙朝下放箭的!

徐敢对着众人一笑:“这十几年来,老夫尽力维持这个村闾,最后却无法克终,也算是大家缘分尽了罢……”

一句话未曾说完,徐敢就朝着韩小六点点头。早已收拾停当的韩小六,上来牵着徐敢缰绳就要离开。

但为大将,决断就要果决明快,且一旦决断了就要马上执行。虽然舍不得这徐家闾,舍不得这十几年心血,但是这个时候婆婆妈妈的做小女儿状,又有何用?

徐敢虽然年老,但是临事之际,仍有当年风采!

树下呆呆站着的杜充,突然大喊一声:“太公,我随你走!”

接着杜充掉头便跑,去取自家的马匹。

被惊呆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每个人都面面相觑。

虽然日子艰难,但是中还算得上平和的徐家闾,就这样散了不成?这到底是怎生回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起(九)

徐家闾内,一片骚乱。

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安静祥和的深秋之日,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本郡似乎远在天边,天人一般的郡太守要遣军前来洗村,而照拂了大家十余年,被大家视若家长的徐老太公,就这么果断干脆的要离开!

徐家闾立村闾已经有十七八年时间,编户齐民田地升科也有十三四年时间。从一片荒凉发展到现在三十余户,一百多口。

其间开辟荒地,与盗匪战斗,突厥南下骚扰夜夜担惊受怕,随徐敢行商北地冲风冒雪,步步惊心。

在这个铁人也似的徐老太公的照拂之下,什么坎都熬过来了。

虽然日子仍然艰难,突厥人的边患日甚一日,官府的租庸调越来越重。但大家都还是很珍惜这村闾内的日子。

对于目光并不长远的百姓而言,甚至会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永远。他们会在这里开枝散叶,一代代的传下去。

谁也未曾想到,一夕之间,这安稳日子就化为泡影!

在杜充突然喊了一嗓子,回头就要收拾兵刃干粮追随徐敢而去之后。闾中这些青壮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少人都喊出了声:“老太公,咱们随你去!”

人群之中,不少人就冬冬的跑回家,回去牵坐骑,收拾干粮,带上兵器。不管徐敢去往哪里,大家都只是跟随!

晋末以来数百年乱世,才结束未久。当初遍布全国的坞壁堡寨遗风未曾消退,徐敢这等人物,就是一个坞壁堡寨之主。大家抱团而居,生则同生,死则共死。只有这样,才可能在一个乱世当中生存得更久一些。

而一个个世家,就是更大的坞壁堡寨而已。

追随家主,已经成为这个时代多数人心中的本能。

徐老太公立徐家闾在此,安抚流民,开辟荒田,驱逐盗匪,教导闾民武艺,给他们安家立业,应付官府,努力生聚。不是家主又是什么?

家主要离开,不追随而去还能去哪里?

而且徐家闾内村民,或来自于马邑,或来自于雁门。都是突厥兴盛之后屡次犯边而成的流民,在桑干河谷徐家闾中安顿下来。

他们知道兵祸之可怕,知道洗村这个词背后血淋淋的含义是什么。

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不如追随老太公在另外一个地方安家去!

数十青壮的呼喊声,让徐敢的坐骑终于停了下来。

徐敢回头而望,就见几十青壮纷纷返家,牵出坐骑,胡乱包上一点干粮,背弓持刀,就汇聚而来,等候着徐敢的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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