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84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韩约眼看小狼女眼神越来越凶悍,连忙主动开口训斥:“宋大郎闭嘴!郎君何等武艺,哪里用得到你我相帮?玄甲骑兵马听令,杀光对面的甲骑!”

“杀!”玄甲骑兵将同声喊杀,杀气冲霄!方才还在与小狼女说笑的宋宝,在这声喊杀之后,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掀开的面罩重又闭合,手勒丝缰控制着坐骑的节奏,全部人马列成三列,兵士之间膝盖挨着膝盖,如同三堵人墙,向着对面纵深六排,延伸开去足有二百余步的骑兵阵徐徐推进。包括李世民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盖好面覆,守住自己的位置。随着面覆落下,韩约、韩小六、宋宝以及其他人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地位、身份,每个人都只是这骑兵大阵的一分子。不管是李家家将首领还是徐家闾一名普通庄客,除去各自权柄位阶不同,其他毫无分别。大家各司其职按令而行,谁都可以折损,大阵不可崩溃。昔日南北朝时群雄并起豪杰无数,各色战法层出不穷。慕容双骄这种骑兵阵法得以绽放异彩,并被徐家发扬光大,自有其道理所在。“无我”二字,正是玄甲骑阵得以驰骋的原因之一。谢书方这时已经带领着十余骑赶来,将李建成拖拽上一匹坐骑,随后众人遮护着他落荒而走。长安甲骑营救主将心切,也分不出人马追赶,李建成这一小队人马倒捡了个便宜。李建成与谢书方边催马奔逃边扭头向战场观望,两人也看不出这玄甲骑阵的奥妙所在,但是心中都认定一点:这支骑兵不会输!

李建成一声长叹:“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便宜了二郎。”谢书方也无话可说,谁又能想到风向突变,让自己的算计全都落空?可是话说回来,李世民这一行人度过桃花渡,以几百精骑就敢间道而行,直冲军前与鱼俱罗死斗。这份胆识也确实天下少有。若是把自己和李世民换个位置,绝对没有这份胆量,乱世之中胆大之人往往更容易成就大事,这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李建成正在沮丧,自然不适合说这些言语来戳他的心。两支骑兵的先锋已经冲撞一处,战马咆哮白刃飞舞,只见沙场上血光飞溅,已经有人自站马上跌落。李建成饶是早有准备,可是等看到交战的情景依旧目瞪口呆,忍不住惊叫道:“怎会如此?这玄甲骑莫非是天兵天将不成?”谢书方也看到了,第一轮对撞中,落马的几乎都是长安甲骑。阵型古怪的玄甲骑一个冲锋,就轻松捅穿了长安甲骑的阵列。天下强军无数,长安甲骑败阵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败得这么惨,就让他们难以接受。虽然鱼俱罗与徐乐厮杀,顾不上指挥部下,这些长安甲骑群龙无首,战力要打几分折扣。可是反过来说,玄甲骑同样没有主将,李世民纵然善于将兵,也终究不是这支甲骑的主官,对这支骑兵的指挥肯定赶不上徐乐,两方算是勉强扯直。再说哪怕这些甲骑没有主将指挥,下面的军将还在,不至于失去统属。就算此时让李建成亲自指挥手下亲兵,以全盛军容出战,也不会打出这等战果。放眼晋阳全军,怕是也找不出任何一支甲骑与玄甲骑相颉颃。不得不承认,徐家不愧是李家起家的第一功臣。哪怕是隐居到神武徐家闾那等偏僻所在,依旧能训练出一支足以驰骋天下的强军。

此等强军……绝不能落在李世民手中!

不过眼下还是逃命要紧,谢书方摇头道:“郎君快走,这些事容后再议。保住有用之躯要紧。”两人说话间策马疾驰,忽听远处又有阵阵号角声响起,李建成连忙勒住坐骑向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一面面旌旗出现在远方,喊杀声金鼓声一浪高过一浪,其方向正是鱼俱罗步军所驻扎的军寨。

谢书方定睛望去,忽然面露喜色,大声叫道:“是巨鹿郡公的人马!此间胜负,一切还有转机!”

沙场上。徐乐并未关注两军对垒的情形,也顾不上留意,是否有其他人马闯入战场。在他的眼前,如今只有一个鱼俱罗,当然对方想必也和自己一样。两个超等斗将之间的较量,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谁要是分神,就得赔上自家性命。两人的眸子都紧盯对方,寻找招数间的破绽。坐骑来回盘旋兜转,掌中马槊盘旋。劈、刺、扫、打、戳……所有的动作都施展出来,有破绽便打进去,没有破绽也要硬给对方造一个破绽出来。一个盘旋之间两条马槊就要碰撞十余次乃至二十几次,每次碰撞都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人耳鼓生疼。眨眼之间,两人已经盘旋了七次,彼此之间谁也没找到对方的破绽。

便是比斗气力上,也未曾分出胜负。

是一个可敬的对手!徐乐心中对鱼俱罗颇为赞许,这位大隋的无敌将,果然有些过人之处。不但武艺娴熟,膂力也大的吓人,以自己的神力居然占不到半点便宜。每次兵器对撞,都是平分秋色。人老不以筋骨为能,鱼俱罗的武艺再怎么高强,气力也不可能强过少壮。何况自己的气力在年轻一代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天下间当然有人力气胜过自己,但绝不包括眼前的鱼俱罗。之所以能在兵器对撞中毫不吃亏,只能证明他的武艺确实高明,知道该如何用力发力,保证自己一把年纪与少壮斗力不落下风。更是对马槊极为熟悉,知道如何借助槊杆自身材质卸去力道。人老奸马老滑。这话用在斗将身上,未必就是贬损。谁若是认为哪个一等斗将年事已高就软弱可欺,结果肯定是自寻死路。阿爷未曾中风之时,便是自己与他较量也未必能捡到便宜。若是石朝志在那时攻打徐家闾,根本轮不到自己出手就被阿爷收拾了,自己也不至于与亲人天人两隔。鱼俱罗虽然年纪大,可是武艺不曾荒废。多年征战的经验,则弥补了气力方面的不足,依旧是当今世上顶尖斗将。恒安黑尉迟、苑军玮等人与其相比,都太过稚嫩,若是换了他们上阵,此时早已被打落马下。“阿乐,天下英雄无数,便是阿爷少年时亦不敢以无敌自居。你早晚有一天会遇到难以战胜的对手,但是也无须气馁。我们徐家子弟一代一代都是这般过来,不管多少艰难险阻,多少猛将英豪,都凭着手中马槊一路打过去。你也不例外!不管对手多强,都要相信自己一定能胜!“鱼俱罗很强!甚至是自己出道以来遇到的最强对手,若不是自己一路闯荡经过太多恶战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此时只怕也要落败。可是这又如何?再强的对手,也注定要败亡于自己之手。自己注定要鹰扬天下纵横四海,要亲手结束这个乱世,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也要让徐家的名号重新响彻天地,重振徐家声威。更要给徐家闾的乡亲搏一条出路,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不管是突厥还是鱼俱罗,谁也休想阻挡自己!

天要挡我,我便将天撕裂!人要挡我,我便要他的性命!万一不敌败亡,至少也尽力而为胸中不留遗憾,再说今日这一战何等畅快,纵然是死也值得了!

他心中豪情顿生,手中马槊高举猛砸,用出当日战胜尉迟恭的招数,连环劈砸一力降十会。任你鱼俱罗再如何狡诈,且看你能否一一从容卸力?尉迟恭的武艺马术未必比得上鱼俱罗,可是那一身九牛二虎般的气力,绝不在鱼俱罗之下。当日他遇到徐乐这路蛮不讲理的招数时,也被砸得摇晃不定,不断拧身闪腰招架让自己阵脚大乱。鱼俱罗又能如何?接连接了三记马槊之后,鱼俱罗的身形也略有些摇晃。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即便再怎么兴奋,再怎么精神抖擞,气力终究还是那么多,这等蛮力比拼不是自己所长。同时心中也有疑惑,徐敢算起来年纪不在自己之下,何以气力如此充沛?但是要想靠力气就胜过自己,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眼看徐乐第四记马槊已经砸下来,鱼俱罗却在此时拧要闪避马槊斜架,借着马力以及枣木槊杆自身的韧性卸去一半气力。同时双腿发力,战马猛然向前蹿出,不再与徐乐盘旋厮杀,而是催马撤出战圈。徐乐一声怒喝:“哪里去!”

他不是徐敢?

方才两人交手都不做声,自然也就听不出破绽。这时徐乐开口说话,即便有金属遮挡声音变化,可鱼俱罗依旧能听出来,这副面覆之后的绝不是个老人。原来是徐家的后人,怪不得有这般气力。看来当日徐卫还是留下了后代,如今已然长大成人。年轻人,你的本领很好,可惜经验不足。等到了阴曹地府去问问你的父亲、祖父,便知道鱼俱罗是追不得的!徐乐此时已经纵马疾驰自后追来,鱼俱罗也不回头,全靠马上听声辨位,看看战马首尾相连之时,鱼俱罗一声怒喝,马槊从双持变成右手独握,随后在马上旋转身形,右手持槊向身后徐乐面门上用力一甩!

马槊从前七后三的双手持槊变成了右手单持,攻击距离一下子便长出五尺有余。再加上转身右臂甩动,丈余之内都是马槊杀伤范围。随着鱼俱罗一声怒喝马槊挥出,徐乐应声落下马背!

第五百五十六章 龙腾(二十九)

战马哀鸣,血光喷溅。伴随着一匹战马无力跌倒,那面巨大的白狼旗已经跌落在地,负责捧旗的壮汉倒在战旗之上。直到最后时刻,这位壮士依旧尽忠职守,用身体牢牢遮护旗面,不让马蹄践踏主将的战旗。被鱼俱罗倚为臂助的八百甲骑,此时已经残破不堪不复成军。失去主人的战马跑得到处都是,伤而未死的士兵在地上出痛苦哀叫,随时都有可能被战马踩踏或是长矛刺杀。玄甲骑两次冲锋,便把兵力两倍于己的敌军杀至溃散。玄甲骑自身阵型依旧完整,损失微乎其微。这一战胜得如此容易,确实有侥幸的原因。鱼俱罗不在军中,大军失去指挥,其他军将只能约束自己的部下,并不能统筹全局,在临敌变化上已经处于下风。再者,常年居于京兆鹰扬府的甲骑纵然操练严格,却终究缺乏战阵经验,也少了边地甲骑的杀气。若是顺风仗的时候,可以不管不顾猛冲猛打,这些短处也不至于影响战局。可是面对他们好不熟悉的玄甲骑阵,这些京兆鹰扬的表现比马邑越骑更为不如。当然,最重要的一环还是出在主将身上。玄甲骑这边虽无徐乐坐镇,却有李世民代劳。论及厮杀本领,李世民自然比不得徐乐。可是论起行军布阵临敌指挥,他的能力并不在徐乐之下。在他率领下玄甲骑的冲击力或许略有不足,但是进退转圜极为顺畅堪称无懈可击,何况玄甲骑这边还有韩约这等斗将作为箭头,长安甲骑方面却没有一个与之匹敌的将领抗衡,惨败也就是情理中事。但不管怎么说,玄甲骑归附李家之后第一战,对阵的又是敌军第一精锐,此等战绩堪称完美,足以让玄甲骑在晋阳军中扬眉吐气。再没有谁敢质疑玄甲骑的封赏之厚,也不敢对徐乐的将军衔头存疑。可是李世民脸上并没有大战得胜后的欣喜,反倒是满面焦虑,目光不再看着战场,而是看着纵马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就在玄甲骑与长安甲骑捉对厮杀时,另一支人马也赶到了战场,随后对鱼俱罗步军驻守的军寨起猛攻。鱼俱罗擅攻不擅守,能将骑不擅于将步,步卒在他手上并无大用,是以对步卒也不重视。之前麦洪恩和他那一队步卒如此惫懒鱼俱罗也不加以约束,便是因为压根没放在心里,任其自生自灭。留守蒲津的步卒虽然不似麦洪恩所部那般懒散,可也终归不是强兵。从军将到兵士都是京兆鹰扬府寻常角色,大多数未曾经过战阵磨砺平日操练也少。而且鱼俱罗守蒲津的方法是以骑兵往来冲锋,把上岸的敌兵尽数斩杀,而不是立寨死守。步兵军寨修建得固然中规中矩,但位置算不上险要,布置也没有出色之处,更缺乏有能军将坐镇指挥。若是主将在,士卒上下一心还可维持,主将一去军兵失了主心骨,这军寨便成了摆设。攻打军寨的生力军偏又骁勇善战,乃是军中精锐,既便是晋阳精兵也不过如此。以强搏弱,胜负不问可知。这支人马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没费多少力气便把隋军驻守军寨夺下,军寨上插的旗帜也都换成了柴家所属。柴绍挟阵斩鱼洪之威,先是轻松攻陷步兵军寨,随后带领一队亲信家将,朝着鱼俱罗所在冲杀而来。柴绍位于队伍之,纵马持槊意气风。这位柴家长子本就是轻侠少年,身上没有多少世家子的贵气。如今满身浴血,更增几分豪气。看着他的模样便知道,这位李家女婿也惦记着鱼俱罗的人头。李世民与这个姐丈交情尚可,和自家长姐更是相得,若是其他事便让了也无妨。可是鱼俱罗的人头既关系着徐乐在李家的地位是否稳固,更关系着自己的前途,却是万万让不得的。如果柴绍夺去这份功劳,自己带兵间道急行,岂不是白费力气?

他催动脚力,迎着柴绍过去,叉手道:“姐丈……”柴绍却不曾停下脚力,大喊道:“待某取了鱼俱罗的人头,再与二郎慢慢谈。你且休息一阵,看姐丈的本事!”说话间打马如飞从李世民身旁掠过。李世民眼看自己的拖延之计不成,心中也自烦闷,就在他惆怅之时,赫然现在柴绍亲随之中出现了谢叔方的身影。谢书方落后柴绍约十几步,边催马疾驰,边侧头看向李世民,朝他露出一丝冷笑,随后又把头转回去。这下李世民断定,柴绍如此急着去斩杀鱼俱罗,肯定和谢书方的撺掇脱不了干系。他之前打压自己不想弄巧成拙,如今便想把功劳分到柴绍那边。这样固然卖了一个人情给柴绍,也是把水搅浑。让李家两兄弟都在这件事上不曾得功,父亲再偏袒自家兄长,之前用计打压以及此番夺渡口不利的错处也就不了了之。

没这么便宜!李世民把牙关一咬,朝韩小六使个眼色,让他去徐乐那边帮忙,自己则催马追上柴绍,口内高喊道:“姐丈且慢些!神武乐郎君正在与鱼俱罗交锋,且容他们分出胜负再作计较!“柴绍哼了一声:“胜负未分便不许他人插手?这是军阵,不是校场!神武乐郎君是何等人我不清楚,只知道我们约好三路合兵攻取蒲津,纵然李翁不到,我柴家也不能食言。鱼俱罗之子鱼洪已被我斩杀,再斩了鱼俱罗,也算是为岳丈立一份功劳。咱们是自家亲眷,自当互相扶持,这等大功哪能便宜外人!“他这话的语气很重,颇有些指责李世民的意味,李世民眉头一挑,不知谢叔方跟姐丈说了什么,惹得他连自己都埋怨上了。可是不管说了什么话,姐丈如此言语都未免过分。难道李建成早生几年,便什么都是对的?自己这个做兄弟的,就注定要被他打压?哪怕是素来有豪侠之称的姐丈,也信着嫡长那套陈规陋习,甘愿助纣为虐帮着李建成?李世民越想越怒,正要开口争辩,谢书方抢先说道:“鱼俱罗神勇无敌,非一人所能敌。柴大郎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二郎就不必争辩了。再说乐郎君倘若有个闪失,二郎心里也过意不去。有人出手助拳,对谁都是好事。你看已经有人坠马了!”

说话间谢书方朝着徐乐与鱼俱罗厮杀之处一指,果然只见一人被对手一槊刺落马下。只是尘沙激荡阻碍视线,看不出到底是谁占了上风谁又被打落马下。

李世民怒道:“有人落马怎知是乐郎君?为何不能是鱼俱罗?”

柴绍一声大喝:“不管谁杀了谁,鱼俱罗的人头都是某家的!”他本就是轻侠少年,虽然成亲之后有所收敛但是脾性依旧火爆。今日他浴血厮杀手刃多人,成亲后被妻子压抑的脾性又渐渐散出来,又拿出了纨绔侠少的派头。他今日所求的就是鱼俱罗人头,未来要靠这颗级在李家尤其是妻子面前扬眉吐气,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不管乐郎君还是什么人,都别想从他手上把这人头抢走。再说自己毕竟是巨鹿郡公之子、李家门婿,即便是在世家子弟中,也是一流人物。徐乐充其量不过是李家旧部之后,有什么资格与自己相争?大不了日后多给他些财货赏赐,也就该心满意足。这是世家几百年来对待部下兵将以及寒门子弟的态度,柴绍再是侠少,也终究摆脱不了门第想法,是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觉得李世民有些糊涂,这等大事上分不清远近。当下不再多言,催动坐骑向战场奔去,李世民也不怠慢放开脚力紧随其后。谢书方看着两人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李秀在李家地位然,便是李建成对这位妹子也有些忌惮。若是李世民因为鱼俱罗的事与柴绍交恶,自己便能把柴家长子以及李秀拉到李建成这边,今日蒲津大败的损失,便能通过这方面弥补回来。是以两人斗得越凶越好,最好翻脸自己才欢喜。

他刚想到这,忽然面色一变。就在柴绍、李世民飞马冲向那二人的战场时,那风沙之中的情形又是一变!鱼俱罗这回马一槊亦是向死而生,败中取胜的搏命绝招。沙场上很少使用,每次使用都能让对手丧命。不过随着他名气越大本领越强,天下间能把他逼到动用这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这穿黑甲的不愧是徐家子弟,居然逼出了自己的保命绝招。今日之战自己多半难逃兵败将亡的下场,但是在临死之前刺死徐家子弟,也算是了却心中一段执念,纵死也无遗憾。不管自己结果如何,也得先割下这徐家后人的级。

把那颗头挂在马颈之下,向世人证明金刚终究胜过了夜叉,自己纵是粉身碎骨也没有遗憾留下。眼看徐乐就像其他对手一样,随着自己出手落马,鱼俱罗心头狂喜,随后向地面看去,寻找敌手的尸体。可是目光所及之处根本看不到人,对手乘骑的那匹宝马也并未落荒而走,反倒是继续向自己冲过来。

其中有诈!征战大半生的老将瞬间察觉出其中蹊跷,怒喝一声举起马槊就准备刺向迎面的那匹宝马。可是他的动作终究是慢了一步,就在他举起马槊的刹那只觉得眼前一花,方才被自己挑落马下的徐家子弟已经重新端坐于马背之上,手中马槊朝自己疾刺而来!

中计了!由于误以为把敌人刺死,鱼俱罗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杀马。两匹马本就是头尾相连,此时随着鱼俱罗圈转坐骑,两匹马已经成为逆向并行,对手的马头直抵自己的马尾。

徐乐此时出现,手中马槊做短兵用,近身直取鱼俱罗软肋,几乎是贴面一击,哪里来得及招架?多年征战的经验,以及从未松懈的武艺操练让鱼俱罗不至于束手待毙,百忙之中一脚脱蹬,另一足伸在蹬内借力,用尽全身力气在马上拧腰闪避,同时左手伸向腰间准备去拔直刀。

可是这一切终究还是来不及了!两人距离太近,便是普通战将出手都不易招架闪避,何况徐乐这一击蓄势已久,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化解?只听一声闷响,鱼俱罗那高大的身躯,已然重重摔落在地砸起一片尘埃。徐乐得势不饶人,手中马槊一甩,槊锋直奔鱼俱罗刺下!

第五百五十七章 龙腾(三十)

徐乐在和鱼俱罗交手之初,脑海中便浮现出阿爷教导自己武艺时的情景。那时的阿爷并未中风倒下,依旧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护着自己,为自己遮风挡雨,把这世间所有的恶意与磨难隔绝在外,护持着自己成长。徐乐当时已经度过了举槊扎马,练习功架、打熬气力的时候,可以正经八百操演武艺。祖孙两人都骑在马上,手中各提一条棍棒,以棍为槊互相切磋喂招。除去练习招数之外,阿爷还会把沙场上各种败中取胜,向死求生的绝招对自己一一演示,偶尔还会带上某个人的名字。“这回马一槊乃是赌命的招数,不是敌死就是己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施展。当今天下这一招用得最熟惯的还是鱼俱罗。这一手本领在他手里号称百发百中例不虚发,当然,这也要对手未加提防才能得手。若是你知道他这手本领,提前做好防范,死的便是他了。”

尚且是个半大孩子的自己充满了好奇心,自然要刨根问底:“若是将来遇到有人用这一招,又该怎么化解……”

“要破他的招数并不为难,倘若只是如此如何显得出咱们徐家手段。阿爷教你,若是沙场上遇到鱼俱罗或是善用这一招的人,你不但要破他的招数,更是要主动逼他使出这招。身为斗将必然身强力壮眼疾手快,可是真正的斗将绝不是只靠这些就够了。学会用脑子打仗,才算是入了门。“自己不喜欢用阴谋诡计对敌,乃是性情使然加上阿爷从小的教导,要自己信奉心中的“直道”而行,更不能因为习惯用计而忘却了本分。自己不管是做恒安客将还是如今在李家麾下效力,身份都是斗将。冲锋陷阵厮杀对垒乃是本分,若是总以谋臣身份出现为李世民设计用谋,让李世民身边那些谋臣怎么看?又让李世民怎么看?一个斗将不敢厮杀,总是想着用计取巧,谁还要你?不用计不代表自己蠢,事实上在阿爷的教导下,自己从来与人厮杀时,始终保持灵台清明,保证自己带着脑子打仗。尤其与鱼俱罗这种强敌交锋就更是如此,不但手眼时刻不能松懈,脑子更是要时刻转动。毕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单靠斗气力武艺,要想胜鱼俱罗不是容易事。自己若是大战几十个回合才拿下这老将,又怎能显得出徐家子弟手段?从举槊猛砸鱼俱罗开始,便是自己在用计。大家都是一等斗将,手段各不相同,每人都有自己擅长的打法,也有自己最为拿手的武艺。若是以为“一招鲜”便能吃遍天下,早早就没了命。黑尉迟以膂力闻名,又是边地粗豪军汉,自己与他斗力他只会以力相搏。鱼俱罗年事已高,纵然膂力过人,也不会愿意与年轻人斗力。再说他跟随大业天子身侧,久在长安厮混,与世家高门打交道的时候多,心机自然不是尉迟恭这种粗汉能比。绝对不会像尉迟恭那样,强咬牙关和自己硬打硬砸,见风头不对,肯定会用出最拿手的本事希望败中求胜。情形一如自己所料,对于鱼俱罗的回马槊,阿爷所知甚详。包括鱼俱罗使用这一招前的细微动作,以及人想要拧身回刺之前,身体上的特征都做过详细讲解。是以鱼俱罗动手之初,自己就用出一记“顺风扯旗”,避开那一招,再成功将鱼俱罗打落马下。这固然是老少两代斗将体力、速度、胆略、反应的较量,更是脑力计算之间的比斗。鱼俱罗并非无能之辈,但是自己多了阿爷的教导,祖孙两人早在数年前就研究过与天下成名斗将交手时该如何应付。当然,碍于阿爷的年纪,他所熟知的斗将大多凋零,随着大乱将起,天下必然有更多年轻有为的斗将出现。这些人必然身怀绝技有自己的看家本事,这些本领阿爷也不知晓,只能靠自己去面对。但是今时今日的鱼俱罗不在此内,他的本领自己了解,自己的本领他却所知有限,这一战事实上在开打之前,结果已然注定。沙场无情,斗将之间比武时可能会因为对方武艺了得而惺惺相惜。但是到了胜负已分之时,谁都不会手下留情。胜负一分,便要定生死。何况鱼俱罗这等成名多年的猛将死在自己手里,总好过被无名小卒割下首级为那些大人物添彩头。这是属于斗将的骄傲,自己如此想,鱼俱罗想来也是一样。

一声脆响,火花四溅。

锋利的槊锋加上过人的膂力,轻松击碎了夜叉面覆。随着那栩栩如生的夜叉像碎裂,槊锋尖端已然刺入鱼俱罗面颊,随即继续向内刺突……巨大的痛楚席卷鱼俱罗周身,随后意识便渐渐变得模糊。在弥留之际,鱼俱罗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与徐敢并肩作战的岁月。自己仰望着那巨大认旗以及如同天神般的黑甲大将,拼命习武,只为能追上他的脚步。可是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催动坐骑来到徐敢身边,想要向他承认,自己终究还是不让他。不但不如徐敢,甚至不如他的后代子孙。这与年龄无关,也不关气力或是伤患。自己纵然在最为壮盛之时,气力、武艺乃至身手速度也无法战胜那位继承了徐敢盔甲的后代。自己败了,败得心服口服!夜叉终究敌不过怒目金刚,自己这个无敌将,也比不得玄甲徐家。徐敢却并未让他说话,而是掀开面覆,露出一张同样苍老但是依旧坚毅的面容,并且朝自己笑了笑。徐敢的笑容很灿烂也很亲切,在他年轻时在军中绝不曾有这等笑容。

鱼俱罗似乎看懂了这笑容所包含的意思:“不必分说,你想说得我都知道,没关系……”是啊,没关系了!自己该放下了。为大隋朝征战半生,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徐敢圈转坐骑向着远方奔去,鱼俱罗也催动战马追随老徐敢的脚步。他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只知那条路充满光明,越走面前越是光华耀眼,这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将自己和徐敢都包裹其中……

“郎君!你真的把鱼俱罗杀了?”徐乐刚刚收回马槊,韩小六与步离便策马赶来。本来李世民只是示意韩小六去帮徐乐的忙,可是小步离又怎会放过这等机会?她也不理会李世民的命令,自顾催马前来,韩小六又哪敢管她?只好由着她的脾性行事。两人赶到时,徐乐刚刚收回马槊控着槊锋鲜血。韩小六满面欢喜,飞身下马拔出直刀便要去割鱼俱罗的首级。步离则眨巴着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徐乐,虽然嘴里什么都没说,但是徐乐还是能猜出来,小狼女是在看自己是否受了伤。

徐乐摇头道:“他没伤到我。”

步离点点头,可是依旧在那里打量着。韩小六已经斩下鱼俱罗的头颅又摘下兜鍪,一手提刀,一手抓着鱼俱罗的发髻,将人头高高举起:“郎君,鱼俱罗首级在此!”

可就在此时步离和徐乐几乎同时面色一变,步离手摸向腰间匕首,徐乐抢先一步手中马槊疾挥而出。只听“叮”的一声响,一支自远方射来的利箭已经被徐乐槊锋打飞。韩小六这时才醒悟过来,这支箭是射向自己的。作为神射手,对于冷箭理应有所提防。可是韩小六的战阵经验太少,此时又因为鱼俱罗已死而欢喜,不曾想到有冷箭射来。如果没有徐乐出手,只怕此时已然中箭。

这事倒也不能全怪小六大意,隋军已败,蒲津渡口为晋阳军所控制,这一箭又是从何而来?不等韩小六想明白,只听一个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放下鱼俱罗的首级!”随着这一声吼,一骑白马如同闪电般朝着韩小六猛冲而去,马上之人弃弓持槊,口内又是一声大吼:“某乃柴嗣昌,放下人头!”步离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两把匕首闪烁寒光如同狼牙。万马千军的战场上,她这身小巧功夫基本派不上用场。若是以一敌一,她这匕首可不是吃素的。但是没等她动手,徐乐已经抢先一步策马而出,迎着柴绍的坐骑冲去。两人坐骑如飞对向而来,片刻之间已然接近,柴绍怒喝一声:“不识抬举……”手中马槊朝着徐乐猛刺。既是世家子又是轻侠少年,柴绍早已养成一副唯我独尊的脾气。在他看来自己既已报出名姓家号,徐乐就该主动把人头奉上才对。此时不但不送上首级,还敢过来阻挡,真当祖上为李家立过些战功,便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看来谢书方说得没错,二郎当真是交错了朋友,把边地无赖当成了自己人看待。若是不给点教训,日后岂不是要爬到主家头上?

今日柴绍杀人甚多,身上杀气正盛,加上之前又被谢书方言语撩拨得性起,见徐乐不肯相让顿时起了杀心,这一槊刺得又快又狠,显然是想要徐乐性命。徐乐马蹄不停,只在马槊将到未到之时身形略略偏转,手中马槊随手一挥,只听一声闷响,柴绍已经被打落马下!徐乐手中马槊一抖,槊锋颤动直奔柴绍面门刺去!口内大喝一声:“某乃神武徐乐!”

就在这时,柴绍身后李世民连忙大喊一声:“乐郎君手下留情,那是我姐丈!”徐乐手中大槊并未停顿,依旧朝着柴嗣昌疾刺而去!

第五百五十八章 龙腾(三十一)

柴绍少年时便在家乡和一群轻侠少年厮混,虽然出身名门,却依旧守着侠少的规矩,遇到麻烦或是争端,都靠自己武艺气力解决,绝不主动动用家族之力。至于惹出的那些祸端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背后,有多少是靠运气以及江湖规矩,又有多少是靠着“巨鹿郡公”的身份就是另一回事。至少在柴绍自己看来,自己乃是生死看淡,白刃加身面不改色的豪侠。可是当徐乐槊锋刺下的刹那,他才知道自己不是。

他怕了!虽然他没有高声求饶或是喊出救命,但实际上已然被吓得魂飞魄散。按照游侠的规矩,他这时候应该顶着槊锋撞上去,至少也是面不改色等死。可是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做不到。既不能迎着槊撞过去,也忘了躲闪如何招架,反倒是如同孬种一般闭目待死。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有大好前程铁打富贵,理应在家中过好日子,为何非要亲自冲锋陷阵冒险拼命?夫妻之间纵有些嫌隙,也不过是家务琐事,自己为了震慑妻子就跑到战场拼命,简直愚不可及!柴绍只觉得鼻端处传来阵阵寒意,他自然知道,那是马槊槊锋所致。不过这股寒凉并未向里深入,也不曾转化为疼痛。他睁开眼睛,却见明晃晃得槊锋就那么横在眼前,倒是没有继续刺下。

徐乐勒住坐骑,低头看着柴绍。他此时并未掀起面罩,在柴绍看来,便是威武狰狞的金刚,正对自己怒目相视。“大胆徐乐,你莫非要造反?还不快向柴郎君请罪!”谢书方这时催马赶到,看着徐乐以槊锋抵住柴绍面门的情形,心里已然乐开了花。便是要如此才好!最好徐乐这一槊刺下去,从此便与李家不死不休。虽然这么一员无敌斗将和他手下铁骑杀了李家女婿走脱,势必与李家不死不休,对晋阳大业颇有影响。可是大势在手,徐乐再怎么勇猛也不可能影响大局。毕竟这个天下属于世家,李家得到则么多世家支持,不管过程如何最终都能一统天下,徐乐并非不可或缺。相反,这么一员勇将不能为李建成所用,又如此桀骜不驯,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李世民两眼紧盯着徐乐,生怕这位乐郎君发起性来,真的一槊刺下去结果了柴绍性命。但是他并未附和谢书方对徐乐加以训斥,反倒是对谢书方怒道:“这里轮不到你开口!“随后又对徐乐道:“姐丈今日行事颇有些鲁莽,难怪乐郎君发火。还望看在某家份上,高抬贵手饶他这一遭。”徐乐此时才冷冷开口:“柴郎君乃是巨鹿郡公之后,又是唐国公爱婿,乃是天上人。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便不该再觊觎他人的东西。靠着自己家世门第出手抢夺,就更加落了下乘。这样做……会折寿的。这个天下总归有人不惧阀阅,也不容别人欺到自己头上。请柴郎君记住,任何一名玄甲骑军卒,都不容人欺侮。若是再有人朝玄甲骑军兵施放暗箭,不管是谁都没有好下场!”

说话间徐乐猛然收回马槊,将吞龙向旁拨转,柴绍却一时没动地方,瘫软在那里两眼发直,似乎陷入乐呆滞。

谢书方以及几个柴家家将想要扑过来救助,徐乐却把马槊一横拦住他们的路,金刚怒目直视谢书方。

看过他方才的手段,这些家将也知道光凭自己这几个人绝不是他的对手,当下不敢轻举妄动。谢书方被这狰狞面覆盯得脊背发寒,两手握紧马槊,全神贯注防备。徐乐冷哼一声:“你方才说某要造反?我告诉你,若是徐某谋反,绝不会这般小打小闹。杀一个人算得什么谋反,杀人百万,白骨盈野,那才算得上谋反!你记住了!若是再有人对我身边人不利,徐某便让你们看看,谋反是什么样子!”说话间徐乐以马槊朝谢书方遥遥一指,随后圈转坐骑向韩小六那边疾驰而去,李世民也顾不上安慰柴绍,而是紧催坐骑随后跟上。连鱼俱罗都被徐乐斩杀,足以证明这位乐郎君的武艺。晋阳军中单打独斗,只怕无一人能望其项背。这等骁勇盖世的斗将,拉拢还拉拢不过来,岂能随便开罪?何况李世民知道徐乐是何等骄傲之人,又如何关照徐家闾乡亲。若是因为柴绍这一箭把这么个虎将逼得离开李家,乃是李家的大不幸,更是自己的大不幸,这等事万万不能!谢书方这时却注意到,不知几时玄甲骑已经再次列阵。本来蒲津渡已经被夺下,军兵都趁着袍泽未到在战场上割取首级或是搜检财物,再不然就去捉那些无主战马。此时大战已经结束,连军将都不会约束部下这种行为,也没有军法可以约束,谁捡到便算谁的。军中赤佬都是苦哈哈,这等发财机会谁肯放过?按说玄甲骑都是些庄稼汉出身,个个都缺少财货,主将又不在身边,此时理应动手打抢队伍散乱才对。可是恰恰相反,玄甲骑非但未曾参与搜刮抢夺,反倒是整队待命,并没有人参与到抄掠之中。天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便是李建成的亲兵,也没有这般听话。更令谢书方感到恐惧的,乃是这支甲骑在一个身形高大粗壮如同半扇门一般的铁甲壮汉带领下,前排持矛槊,后排持强弓,弓刀所指方向正是自己所在。只要一声军令下,这支人马便会铺天盖地杀来,把自己踩踏成肉泥。看来徐乐刚才那句话并非一时气愤,而是一句警告。以徐乐的武艺外加玄甲精锐,足以赶在晋阳大军渡河接应之前把李建成和自己斩杀当场。乃至柴家那支兵马也难逃一死。在完成这一切之后,他们还能从容而退。凭借斩杀大隋无敌将外加陇西李家未来家主的名号,天下何处不可去?洛阳王世充,瓦岗李密等豪杰必会对其倒履相迎奉为上宾。想到这里谢书方打了个冷颤,自己向来按着世家规则考虑徐乐,如今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如今毕竟不是当年世家控制一切的时代,自己并不能左右徐乐这种勇将的命运,他也不会怕自己。要对付他看来还是得从长计议,更要小心谨慎,免得被他弄个同归于尽。

谢书方心里想着这些,身手并未受影响。眼看柴绍跌倒不起,连忙翻身下马几步来到柴绍面前伸手搀扶,关切地问道:“郎君可曾受了伤损?要不要寻个医官?”

“某乃武人,这点小伤不妨事!”柴绍面色阴沉如水,对谢书方毫不客气。一把推开他,蹒跚着来到一边重新乘跨坐骑。谢书方对柴绍的态度并未在意,王家虽是百年名门,可是王谢风流早已被风吹雨打去。乌衣子弟如今赶不上新晋豪门,在重振家名之前,自己必须要保持涵养。谁让自己倒霉,看到了柴绍被人打落马下以槊锋指头的狼狈模样。世家子都好脸面,尤其徐乐还是个普通人家子弟,柴绍败在他手颜面扫地,难免迁怒于己。虽然平日里谢书方以狂生形象示人,却不代表他真的不懂进退。相反,世家子弟在这方面的造诣远非常人能比,得意时固然嚣张跋扈,在强者面前也惯会伏低做小。非但不怒,反倒是陪着笑脸,催马来到柴绍身旁低声道:“二郎眼里只有乐郎君,根本没有您这个姐丈,实在是太荒唐了。这件事不会这么算了,徐乐连尊卑长幼都不懂,必须好生教训一番才行。郎君只管放心,我家郎君定会主持公道,向国公说明此事,以军法好生整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柴绍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冷声道:“蒲津渡如今已然拿下,确实该把老泰山请来。毕竟老人家才是三军之主李氏族长。”说完这话,柴绍催动坐骑向着自家部下赶去,把谢书方自己扔在那里不再搭理。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虽然未能磨练出预想中的胆气,但着实增加了柴绍的见识。尤其对于魑魅魍魉的鬼蜮伎俩看得格外通透。谢书方指责徐乐要谋反,绝不是帮自己,而是在火上浇油。以徐乐当时的模样,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谢书方再言语相激,他抬手一槊刺死自己也不过是指顾间事。

若不是念着这混账乃是大郎心腹,自己早就给他一槊!还想要自己介入李家内斗,为李建成效力?做梦!你们李家家事与我何干?不过这徐乐……柴绍又忍不住想起方才自己被打落马下,以及槊锋抵住面门的情形。自己虽然不会为李建成做刀,但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这笔帐慢慢算,早晚有一天让徐乐知道自己的厉害。不是现在,更不是自己出手。

蒲津渡既然在手,就该把岳父请来,大军进攻长安,这才是真正的大事。大郎还是阅历不够,这时候还想着私人恩怨,这是……不分轻重!柴绍的目光看向远处随着徐乐跑下去的李世民,论起才具胸襟乃至行事手段,二郎均远在大郎之上。只是他和徐乐走得太近,和世家走得又太远。自己日后该和谁亲近,真的要好生盘算一番才能定夺。

第五百五十九章 龙腾(三十二)

旌旗蔽日,鼓号喧天。蒲津渡口已经搭起了以大船为桩,以三层厚木板覆盖为桥面的浮桥。浮桥宽大坚固可容四马并行,晋阳大军乃至车仗辎重皆可从桥上经过。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以及一干部下皆列于浮桥之前,准备迎接李渊车仗。蒲津渡口为晋阳军所克,鱼俱罗、鱼洪被斩,鱼海没于乱军之中,黄河天险已经阻挡不住晋阳兵马的脚步。李渊带兵自霍邑而出,即将来到蒲津,剑锋所指,便是代王镇守的长安。除了晋阳兵马之外,李渊族弟李神通,以及巨鹿郡公柴家的人马也陆续赶来会合,李渊部下兵马数量激增,从起兵时的几万人,到如今已经近十万数。等到长安易手,得到大隋积存于府库中的财帛粮草铠甲刀矛,便可进一步扩军,要建立几十万人马的庞大军势也不过指顾间事。且鱼俱罗已死,隋军中再无上将可敌李家兵威,这大隋天下眼看就将成为李家囊中物。在场军将大多心情激荡,有人想着要攻入长安大肆抄掠夺取富贵,也有如宋宝一流的人物,想着即将加官晋爵,忍不住面露笑容。却也有少数军将望着栈桥面露哀容,他们或是手足袍泽于蒲津之战中阵亡,或是有子侄血亲战死。望着那宽大的浮桥,便想到其是由自家人血肉尸骨搭建而成,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李建成的脸色更是阴沉如铁,根本看不到半点喜色。这一番他在蒲津吃了大亏,不但损兵折将自己还差点丢掉性命。最后全靠二郎带兵救场,才反败为胜死里逃生。这些事肯定瞒不过父亲耳目,父亲又会怎样看待自己?这刚拿到手的兵权还能不能掌握得住?自己日后又该怎样与二郎打交道?虽然从头到尾李世民都没再提过那件事,仿佛救了自己性命的事不存在。可自己心里却没法真的放下,更不可能当那事没发生。相反,李世民越是不说,自己心里就越觉得屈辱。自己非要立个大功,或是救李世民一次才能雪耻,否则这辈子只怕都要留个话柄!李建成偷看了一眼李世民,发现李世民并未看自己,而是盯着那宽大栈桥。随后李建成又把目光落到徐乐身上,见他端坐鞍桥脊背挺直如松神色从容。他的玄甲骑并无多少折损,自然不会面露哀愁,可是也不像其他军将那样满面笑容。不光是他,便是那些玄甲骑兵将也大多面色平静,只有少数几人满面春风难掩自己喜悦心思。

果然是兵随将走。什么样的主将便会带出怎样的人马,这些玄甲骑追随徐乐日久,已然染上了自己主官的傲气,竟是不把这些封赏放在眼里。

骄兵悍将,不能重用!李建成暗自咬牙,把徐乐和他的人马都记在了心里。本来他还想过把这支人马收为己用,作为自家打天下的臂助。可如今他已经没了这份心思,只想把徐乐和他的部下予以剪除,哪怕不是斩尽杀绝,也要消灭其中大半才行。谢书方说得没错,这些人全都如徐乐一般桀骜,都是些不识抬举的赤佬!李世民不顾体面与这帮人厮混,又纵容他们胡作非为,因此他们也愿意为李世民卖命。自己想要把这支人马收入麾下却不是容易事,与其费尽心思予以笼络,还不如趁早设法除掉他们,免得他日真的养成气力尾大不掉。若是徐乐真升到他阿爷徐敢的位置,麾下数万精骑,军中地位尊崇,除八柱国外无人能与其颉颃,自己想要灭掉他怕是比登天还难。好在徐乐终究是厮杀汉,心中没有城府,更不懂这世道规矩。自以为有些气力就可以横行天下,活该他吃亏倒霉。为了维护部下军将把柴绍打落马下又以槊锋相迫这件事做得实在愚不可及!虽然那些军汉可能念着他的好处,可是这有什么用?那帮人无非是李家的走狗,死伤多少也没人在意。他们支持谁无关紧要,几百个军汉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半个柴绍。徐乐看不明白这点,就注定没有好下场。巨鹿郡公柴家与李家乃是真正意义的世交,两家都是世家,彼此往来敌体相待,可以算得上朋友。徐家不过是李家部下,根本没资格提交情。何况柴绍又是自家女婿,不管从哪里论,父亲都必然维护柴绍。

徐乐还口出狂言,竟然以谋反相威胁。这等言语一出,自家如何容得下他?即便不要他的头颅,起码也要对他加以严惩,不能让他再肆意妄为。

只要收拾了徐乐,李世民自己也就没什么可怕。毕竟没有这个斗将在手,李世民在军中肯定争不过自己,一切就还有希望。这也是自己唯一的希望。李建成已经得知,谢书方这段时日广发书信,请留在李渊身边的世家中人一起向李渊进谏,让他惩办徐乐和其部下。自己父亲又是出名的耳根子软,这么多人进谏言必然有效,这次徐乐肯定讨不到好去。抱着这种心思,李建成心里倒是期盼着父亲早点到来,把徐乐和李世民好生打压一番。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就听得一阵鼓声响起,随后便是车轮压在木板上的声音。李渊的车仗已经上桥!车驾之上,满身戎装的李渊按剑而立不怒自威,在他身旁相陪的则是长史裴寂。谢书方拜托的关系里也包括裴寂在内,以他和父亲的交情,这一次弹劾怎么看也不会落空。车驾一路向渡口而来,速度并不快。李渊站在车上目光扫视岸边军将,似乎是要把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李建成往日惯能揣摩父亲心思,可是今日却是例外,不管他怎么观茶,都看不出父亲现在的想法,只能屏息凝神等着决断。他又看向柴绍,毕竟他才是苦主,可是柴绍此时却也和其他军将一样只看车驾不看其他,仿佛忘记了被徐乐打落马下之仇。车驾终于来到渡口,李建成身为先锋又是李家长子理应主动上前率领众人参拜,可是他刚刚想要催动坐骑,徐乐的吞龙却抢先一步冲出。紧接着便听到徐乐高喝一声:“神武徐乐献首级于国公!”

寒家奴好大的胆!

李建成目光一寒,险些喝骂出声。这徐乐也太过目中无人,居然敢抢在自己前面接驾,他眼中可曾有规矩?又可能有自己这个世子?果然是留他不得!可是此时此刻有李渊在场,李建成不管火气大到何等地步,都不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等着父亲传令。眼看坐骑横在路上,驭手连忙拉住缰绳,让马车停下。只听马车上李渊高声问道:“徐乐,你要献谁的首级?”

“蒲津守将鱼俱罗!”

“首级何在?”

徐乐使个眼色,在旁等候多时的韩小六飞身下马,双手捧着锦盒快步来到李渊车驾之前,将锦盒双手高举过头:“鱼俱罗人头在此,请国公验首!”一名家将结果锦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那颗人头。虽然过了几天时间人的相貌已经颇有些改变,但是军中自有防腐办法,鱼俱罗五官清晰可辨,还是能认出身份。家将把锦盒捧到李渊面前,李渊结果人头端详一阵,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重瞳儿别来无恙?螳臂当车阻碍天兵便是这个下场,任你如何骁勇,总归难逃公道!”笑了好一阵之后,李渊对着人头骂了一声,随后把人头交还家将吩咐道:“将首级悬于高杆之上,让其他人也看看,抵抗我晋阳兵威的下场!“家将持首级离去,李渊又看向徐乐,脸上露出笑容:“做得好!不愧是徐敢的孙儿,未曾辱没你祖上的名声!若是徐老伯当日未曾隐退,鱼俱罗又怎敢自称无敌?萤火之光妄图与星月争辉,活该有此下场!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就会知道徐家后继有人,这无敌的名号也该换个人了!”

徐乐傲然道:“多谢国公夸奖,不过某另有一事要说与国公知晓。沙场之上……”他话未说完,李渊已经摆手打断。“如今战事已毕,沙场之事不必再讲。你可知孤一路走来,望着这黄河水在想些什么?你看这黄河水,像不像战死将士的血肉?此番蒲津大战,我军伤亡不小,隋军死伤也重。两军儿郎血肉染红了这滚滚黄河,连河水奔流之声都如同鬼哭。若无阿乐阵斩鱼俱罗,玄甲骑大破隋兵于蒲津,这河水里还不知道要混进去多少将士鲜血!你救了那么多人命,不管沙场上有何等事,都不必再提了!在晋阳时孤便加封你为将军,可是被你推辞了。如今有此战功实至名归,孤便不许你再推辞!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晋阳军骁骑将军,玄甲骑军将兵卒皆有封赏!”

李建成的心彻底凉了。父亲只提徐乐救了很多兵将不提救了自己,又不许再提沙场之事,显然也是为自己考虑。把徐乐救了自己性命的事压下去,保全李家世子颜面。可是同样,徐乐槊打柴绍之事也就此揭过不许再提。这种事倒像是父亲平素惯用的息事宁人手段,对自己也算是格外厚待。可是这个结果并不能让自己满意,玄甲骑的封赏加上徐乐的将军衔头,证明谢书方串联世家中人发起的弹劾彻底失败。究竟为什么?父亲何以对一个家将后裔如此厚待?为了他不惜让自己的女婿受屈?这徐家有什么了不起?徐乐又有什么能耐?这件事不算完!

第五百六十章 龙腾(三十三)

丝竹管弦美如天籁,醇酒佳肴珍馐美味皆为普通人家一生也未必能吃上一口的珍品,哪怕与宫中御膳尚方珍味相比亦不见逊色。若非席间缺少妩媚的小娘歌舞助兴,直让人以为此刻是在长安、洛阳这等通都大邑饮宴酬酢,浑忘了自己此刻身在黄河渡口万马军中。军营之中规矩森严,即便李渊再如何宽厚,也不会允许部下随便饮酒。更何况这样的一桌酒席价值非凡,不要说普通军汉,即便是那些挂着将军衔头的军将也备办不起。

能够摆出这般排场的,只有晋阳军中的那些世家子弟。酒席所在乃是柴绍营帐,他自然高居首位。在他身旁则是李渊长子李世民,其余陪客,都是追随在李渊身边的世家子弟。这些人或出身名门大族阀阅人家,再不就是李家世交,还有些乃是李家姻亲。军法规条自然管不到他们头上,手里更有大笔财货,备办这样一桌上好酒席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大事。之前攻打蒲津时,晋阳兵马颇有折损,如今虽然得胜,但还是要略作休整。除此以外,更要等待李神通以及柴家的大军前来会师,因此李渊下令休兵几日。军汉每日操练修整,这班世家子就没了事情做。他们大多是崇尚享乐的纨绔子弟,之前因为军情紧急还有所顾及,这时哪里还耐得住寂寞?何况有些人之前随着李建成攻打蒲津,很是受了些苦,李建成自己更是险些丢掉性命,更要加倍弥补回来。柴绍今日邀请这些人前来饮酒,既是庆功也有慰劳之意。各位世家子也都各自拿出手段,动用自家的财富势力,或是筹措美酒或是准备精美食材,再不就是让偷偷带在身边的乐班席前献艺。既是讨好柴绍、李建成二人,也是显示自家的财势力量。统治了这个天下几百年的世家,自有其强大底蕴,这一桌酒席便是放在晋阳城里都算得上顶尖,能在万马军中备办就更非名门不可为。这班世家子面带得色心中好不得意,唯有李建成面沉似水闷闷不乐,只一个劲地喝酒不肯与身边人交谈说笑。这班世家子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见李建成面色沉郁,大家也渐渐没了玩乐兴致。虽然在李渊严令之下,军中对蒲津渡口战况秘而不宣,但是李建成兵败自己都险些丧命之事早已传开。更知道李建成参劾徐乐不成,反倒看着他成了骁骑将军。堂堂李家世子接二连三吃亏,心情不佳也是情理中事。这事涉及到李家兄弟之争,又对李建成颜面有损,大家头雪亮脸上必须装糊涂,不好明着开解。好在这班世家子虽无长材,旁敲侧击巧言安抚倒是看家本领,不愁找不到话题。与李建成同为郎舅之亲的窦奉节眼珠一转,举起酒杯离席而起来到柴绍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哈哈笑道:“柴大郎,听说你被打了一槊,可曾伤到筋骨?那一槊听说是伤到了腰上,这地方……可是要紧的很啊。倘若真的落下什么伤患,可得跟国公说明,公好生惩办徐乐那厮!绝不能轻饶了他!“一众世家子笑得前仰后合,柴绍倒是不以为忤。毕竟他少年时和游侠厮混一处,各种荤话早就听惯说惯,窦奉节这种世家子弟嘴里的荤话比起那帮轻侠少年差了一天一地,对柴绍来说根本毫无影响。他举起杯将酒一饮而尽,笑骂道:“你这厮三杯黄汤下肚就不晓得自己姓甚名谁,这等言语也说得出口?要想知道我伤得要不要紧也容易,把你那须臾不离身边的小亲兵送到某的帐中,明朝自己问她便知分晓!“窦奉节把一个打得火热的歌女易钗而弁,做亲兵打扮带在身边之事,这班世家子全都知道,此时闻言一阵轰笑。没想到柴绍公然开荤腔,窦奉节反倒不知该说什么。柴绍把酒杯朝窦奉节面前一推:“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来取笑于某,罚你三杯!”三杯酒接连饮下,窦奉节将酒杯向地上一扔,借着酒劲说道:“说笑归说笑,但是这口气我可是咽不下!那徐乐算什么东西?祖上不过是李家家将,其老子更是跟错了人,落得满门投火。他被他阿爷带着逃跑,在神武做个庄稼汉。这等猪狗一般的人物,仗着自己有几斤气力,便想欺到我等头上,世间有这等道理么?大家说,是不是?”

他目光扫视在场众人,一干世家子或点头或沉默不语,但眼神里显然充满赞许意味。窦奉节这话算是说到了在场众人心坎里。他们不一定和柴绍真的交情莫逆,也不一定全都对李世民怀恨,也不一定想参与到李家兄弟相争之中。这次他们之所以全力支持李建成,还是出在徐乐将柴绍打落马下这件事上。世家寒门,一如天渊之别。在世家眼中,自己不论如何对待寒门都是理所当然,寒门稍有反抗便是罪大恶极。五胡乱华天下大乱,昔日顶尖世家豪门被自己平素看不起的军汉踩在脚下。乃至李家这种鲜卑六镇军汉出身的人家,都能成为北方顶尖世家。在这些旧派世家眼里,这便是礼崩乐坏,这便是天理不容!杨家父子两代天子对世家全力打压,意图收天下之权,终于搞得天下大乱干戈四起。自己这些人推翻大隋的目的,是重建一个由世家管理一切的时代,不是让那些军汉再次把世家踩在脚下。徐乐敢为了部下对柴绍出手,这便是大逆不道!若是不加以严惩,把这股风头止住,怕是不知道有多少军汉会趁机而起,成为新的世家,夺取自己的权柄、财富甚至踩到自己头上。这绝对不行!若不是徐乐勇力过人,玄甲骑精锐无双,背后又有李世民护持,这些世家子怕是早就要出手先把徐乐治罪问斩再说。他们联手发动攻势,向李渊施压要求惩办徐乐,没想到徐乐毫发无损反倒是成了骁骑将军,这更让他们心生警觉。靠着武艺气力便能成就功业,还要世家做什么?天下又会变成何等模样?往日的世家既已出现无从更易,新的军汉世家绝不能再出现!

窦奉节的话算是代表了在场所有世家子的态度,徐乐不可留!本是一团和气的酒宴,瞬间多了几分杀气。谢书方咳嗽一声:“乱世重武功。乐郎君本领出众,自然受国公器重。何况国公乃是念旧之人,徐家几代为李家效力,当年又确实有些功劳。所以对这位故人之后难免有所关照,纵然所行狂悖,国公也不忍加罪。“窦奉节道:“正因如此我辈才不能坐视!这次要是不给他点教训,下次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不就是杀了个鱼俱罗么?若不是有毗沙门出兵在先,嗣昌奇兵攻敌之后乱了鱼俱罗心神,也未必就轮到他立功。总不能就因为他有这点功劳就为所欲为没人能治!他有气力,难道我们就没有?君轩,你的马槊使得也不错,听说与鱼俱罗对阵,也曾打个不分胜负是不是?纵然你一人不敌,我们多找几个人,众人一起动手还怕打不赢他?其实要我看,君轩加上嗣昌两人就足够了。到时候他怎么伤的嗣昌,便让嗣昌怎么打他一槊这才公道!你们说是不是?“柴绍此时却把脸一沉:“窦大郎,你喝多了酒信口胡言莫要牵扯到我头上。我几时答应与你去做这等荒唐事?军中自有法度,逞强斗狠恃勇私斗,乃是要吃军法的!咱们都是自家人,岳丈为人又宽厚,平日有些小错倒也算不得什么。可谁若是干犯军法,某第一个不答应!再说你这办法也上不得台面,便是某家在家乡与游侠厮混时,也不曾把以多欺少当作光彩!“窦奉节之前言语得一众世家子信服,便有些得意忘形,自以为自己的主意高明,以武人得方式收拾了徐乐,他也没地方去告状,更没脸在军营厮混下去。怎么看也是稳赚不赔得好买卖,没想到柴绍忽然翻脸。李家女儿素来唯李秀马首是瞻,李婵也不例外。柴绍有侠少作风,往往一言不合便要动武,窦奉节虽然也是武人子弟,可是要论本领和柴绍差了一天一地,对这位大姐夫也是从骨子里惧怕。夫妻两个都怕了人家,此时柴绍翻脸,窦奉节哪还敢开口?人木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谢书方笑着上前:“窦郎君吃醉了酒说几句笑话,柴郎君莫要当真。来来,我们再吃几杯。“说话间拉着窦奉节转回自己的座位。

柴绍哼了一声,看向身边李建成:“大郎,这帐篷里太闷了,你随我出来走走。”

李建成不知这妹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只好起身随着他出去。这一带都是柴家营寨,巡哨兵卒一见自家将主出现连忙远远避开。柴绍与李建成走出数十步之后忽然站住脚步,低声说道:“岳丈欲成大事,手下必有上将辅弼,不可因一时意气之争坏了大事。区区一徐乐如同草芥,生死皆不足论,但不能冷了天下豪杰之心。如今人心不古,光指望报出家号就有壮士来投纯粹是白日做梦。是以我辈必要放下身段结交天下豪杰,这才是乱世中雄主应有的气度。”

李建成对这位妹丈心里多少也有些畏惧,再说对方说得也在道理不好辩驳,只得应声:“某理会得。”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口气自然要帮你出,不过不是现在。眼下某倒可以送你另一桩功劳一洗蒲津之耻,就是不知大郎你是否有此胆量。”

“功劳?怎样的功劳?”

“夺取长安之功!”

第五百六十一章 龙腾(三十四)

这些时日天气一直不好,天上总是灰蒙蒙一片,层层云朵挡住太阳,呼吸也不顺畅,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李建成本就因蒲津兵败以及徐乐得重用等事心情郁结,方才又喝了不少酒,酒入愁肠情绪更加恶劣。柴绍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让他积压数日的怒火瞬间爆发,若不是记着这是自己妹丈,李秀又是自己也不愿招惹的厉害人物,怕不是当场就要翻脸动武。长安为大隋国都所在,亦是关中四塞之地千里金城的核心枢纽。虽然大业天子征高丽大败,导致天下分崩,自己南狩江都,仅存精兵强将悉数南下。但是两代天子打压世家收四海之权于中枢,又得前朝府库积蓄,长安财货之盛城郭之坚,依旧非常人所能想象。纵然如今国力大不如前,可是作为曾经国都所在,城中府库依旧储备着如山钱粮,足以武装数十万大军的甲杖器械。

于李家而言,凭借陇西李氏家名,北方第一世家的强大底蕴以及这些年来李渊刻意经营的好名声。只要占据长安,这锦绣江山便半入囊中。然则这长安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所在。经历过五胡乱华群雄逐鹿的战乱,杨家父子对于都城的城防自然格外看重。不但以精兵猛将虎贲之士镇守,更是不惜重金对城池全面整修。长安号称金城汤池易守难攻,即便是李家休养生息积蓄力量至今,也不敢说能轻松攻下这座坚城。柴绍一张嘴便要把长安送给自己做功劳?他以为自己是谁?柴家又算得什么东西?哪来的这么大口气?柴绍似乎已经看出李建成心中的怒气,开口解释:“我今日虽然饮了几杯酒,但并未过量,还不至于像窦奉节那般说些混账话。长安城确实不易攻取,但也并非无懈可击。我家祖上在朝为官时,也曾做过些准备。毕竟朝堂凶险更胜沙场,我柴家上下这许多性命,总要设法保全。此番老泰山兵出晋阳,阴贼便于长安城内锁拿李氏亲眷,我柴家在长安的族人也在被捉拿之列。“李建成心头怒意渐去,柴绍若是消遣自己犯不上如此郑重,再听他说话语气就知道不是玩笑,难道他真有把握把长安拿下?李建成也知柴绍所言不虚,世家门阀人丁兴旺,为了维持郡望不衰,每逢天下大乱时,往往一家之人分仕各方以求左右逢源。不管最终江山谁属,自家家名总能延续。当日大业天子征辽东,世家借机挑动杨玄感兴兵作乱。彼时便有一家之人分仕两方,几百年来世家的生存规则都是如此,如今自然也不会例外。柴绍因为姻亲关系为晋阳效力,自然也有柴家子弟想要追随大隋以观成败。反倒是阴世师这等手段乃是对世家规则的破坏,把所有与晋阳方面有关系的家族子弟都当作敌人对待,等若是把天下大半世家推到李家这边。难怪他能得大业天子信任,辅佐代王镇守长安,君臣之间对于世家的戒备倒是如出一辙。阴世师这等手段非常人所能预料,按说柴家人纵然能听到消息也来不及逃走。可是自己不曾听闻柴家有人被擒乃至被害,这里面莫非真有什么玄机?柴家在长安埋伏了暗手?只听柴绍继续说道:“长安兵马皆在阴贼掌控之中,我柴家虽有二三旧部,亦难有所作为。能事先通风报信已是天大人情,不能再指望他们做其他事。柴家也向来不喜欢把性命交付他人之手,身为武人,还是要靠自己的本领保命心里才踏实。长安城池建好之后,家父便偷偷修了条密道直通城外,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这密道乃是我柴家头等机密,阴贼一无所知。这次全家逃脱贼子毒手,便是倚靠密道之力。这密道所在极为隐秘,阴贼万难发觉。若是派遣一勇力过人猛将带领精兵自密道入城夺取城门,与我晋阳兵马里应外合,长安自然是囊中之物。不世之功唾手可得,李家大业可定。与国都相比,区区蒲津又算得了什么?“李建成的酒意此时已然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乃是阵阵热血沸腾。他似乎已经看到那巨大的城池正缓缓敞开大门,邀请自己入主。这份诱惑让他难以抗拒,或者说任何人也抗拒不了。除去城内积存的如山财货钱粮之外,这座城池本身的地位更是非比寻常,甚至说是天下城池之首也不为过。虽然大业天子如今带领骁果军坐镇江都,但是以法理而论,长安依旧是国都,江都只能算行在。昔日楚汉相争,先入咸阳者为王。如今的长安地位一如当日咸阳,而自己和二郎也像极了项羽和刘邦。自己若真能抢先一步攻下长安,于公于私都能定下名分,二郎再如何刚强也难以逆转。蒲津渡口也好鱼俱罗也罢,于李家大业而言,都无甚要紧,长安才是关键。在一瞬间,李建成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想要应下此事,让柴绍帮自己这个忙。可是话到唇边,却又强行咽了回去!

不可莽撞!

前次蒲津兵败,和这次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当时也认定自己万无一失,结果闹了个铩羽而归,这次绝不可重蹈覆辙,否则怕是一辈子也难以翻身。自家人马起兵之初,本想以摧枯拉朽之势打隋军个措手不及,趁虚而入攻取长安。可是在蒲津渡耽误了太多时间,如今长安城内早已完成调动,京兆鹰扬兵已经悉数入城,城中早已做好各项准备严阵以待,想要强攻城池怕是不知要折损多少兵马,又要耽搁多少时日。自家人马之所以夺下蒲津之后顿兵不前,便是担心以李家一家之力不足以攻克长安,又或是本部损伤太重不能镇压群雄,只能等各路人马到齐再以附庸为先锋进兵攻城。

即便刚勇如二郎,也对这项决定双手支持,就知道长安城如今是何等凶险所在,哪是那么容易攻打的?柴绍之谋固然可行,但也要精兵猛将才能办到。自己的三百亲卫在蒲津一战折损过半,如今能动用的不过百余骑。仅凭这点人马真的能夺下城门里应外合?万一事有不谐,自己被困于城内难以脱身,不要说立功定名位,就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蒲津渡的时候还有二郎带兵赶到,若是困在长安城里内外隔绝,就算是有百万雄兵也来不及救命。虽然当下长安城内已经没有什么出色斗将,可毕竟还有几万能杀善战的鹰扬兵。再说守城不同于野战,不是武艺高强就能横行无忌。强弓硬弩长枪大戟齐出,纵然满身绝技又能抵挡多久?一旦陷入以寡敌众的局面,即便有霸王之勇一样要死于乱军之中。这是一场智斗而不是武斗,光靠血气之勇或是胆量是没用的,关键是要赌斗心机。长安城内眼下虽没有能杀善战的猛将,但是并不缺乏足智多谋的策士。其他人暂且不论,单是那位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他是杨广的藩邸旧人,对杨家忠心耿耿,这次不惜向所有世家动手,便是向远在江都的杨广表示忠心。哪怕大兵压境,他也绝不会归顺李家。这等顽固之人坐镇长安,已经令人头疼,更何况阴世师的手段又非常人所能及。作为当下北方世家执牛耳者,李家的消息灵通,对于长安城内名臣良将均有所了解,阴世师自然也不例外。以武艺论,十个阴世师未必能赶得上一个鱼俱罗。可若是比并谋略,结果就要颠倒过来。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世家门阀,都承认阴世师足智多谋堪称智囊。而且阴险狡诈剑走偏锋,行事手段毒辣过人。乃至有人不称其姓名,而是给其取了个绰号“阴世鬼”。

柴家人能从他手下逃脱乃是侥幸,其密道是否败露怕是难说得很。柴绍自以为密道未曾被发觉,焉知不是阴世师所设圈套,等着自己这些人往里钻?越想越觉得长安城如同鬼门关,刚才的雄心皆化作泡影。李建成摇摇头:“多谢嗣昌好意,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慎重行事。那条密道乃是攻取长安的关键所在,更是不能轻易动用。且容我思量一番,再做计较。“柴绍倒也没有逼迫之意,“毗沙门只要记得这桩事就好。人多眼杂难免走漏风声,便是岳父那里我也不曾提过此事,整个军营里也只有你我二人才知密道所在。你几时做了决断,便来找我。你不来,我不会说给别人听。”

“多谢嗣昌好意。你的心意我也明白,尽管放心,我不会因为蒲津之事就坏了和二郎的情分,更不至于胡闹,咱们回帐中吃酒就是。这班人吃多了酒便要胡闹,你我都不在,还不知道要荒唐成什么样子。“说话间李建成带头向帐中走去,边走边寻思着那条密道的事情。这条路绝不是无用之物,自己不去不代表不可以作为他用。倘若真是个陷阱,说不定也能替自己了结一桩心事。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看看阴世师那边作何手段再做计较。他有个预感,那位“阴世鬼”绝不会单纯的布置城防以逸待劳,等着李家发兵攻打。肯定会用出些阴毒手段,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等手段,自家人又是否接得住?

第五百六十二章 雄都(一)

旭日东升,刺破堆叠乌云,照在长安城的城碟之上。簇新的大隋旗帜在城头迎风舒展,显得活力十足。站在城碟之后持矛挎刀值守的兵士个个满面红光,身上衣甲鲜明,日光之下烁烁生辉,不管其真实本领如何,只看卖相,这支军队依旧如同开国时一样,足以扫荡天下气吞六合。鱼俱罗这段时间的奋战并非白费力气,就在晋阳人马顿兵于蒲津渡口之时,大隋朝廷也开始了动作。除了传檄四方要求各路人马勤王之外,更是将原本分散于整个京兆郡的鹰扬兵尽数调入长安。如今长安城内,集结了京兆十六鹰扬府全部人马。数万兵马拱卫着这天下名都,看上去似乎有充足把握守住城池与李渊较量高低。于大隋官方体制内,这座城池不称长安,而称“大兴”。得名原因,乃是因为开皇天子曾被北周封为“大兴公”,等到大隋一统天下后,都城就以昔日官位命名。只不过对于百姓以及依旧怀念昔日汉家天下的官员乃至文人士子来说,还是愿意以长安相称。事实上眼下的大兴与当年长安,已然不是一处所在。汉末战乱加上五胡乱华,数十年战火摧残,长安城已然残破不堪。城垣破败宫室荒芜,城中水皆咸卤,欲得一清水井都难如登天,并非宜居之地更不适合作为国都。开皇天子混一宇内之后,于开皇二年下旨,以尚书左仆射高颍领新都大监,太子左庶子宇文恺领营新都副监,于龙首原新建都城。隋朝百姓口中的长安,一如大隋帝国一般,都是饱经战乱之后浴火重生之物。凭借着大隋的雄厚国力以及宇文恺盖世巧思,这座新长安比起前朝兴建的旧长安更为雄壮恢弘。城池东西长约二十里,南北约十八里,其规模为汉朝长安的两倍有余。放眼宇内,没有任何一座城池能与这座巨城相提并论。自古以来汉家都城,规划思想基本源自《周礼》,所谓: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依据这样的规划思想营建出来的都城,方正有序,严谨对称,把王宫置于核心位置好体现君主的权威性,前朝后市的规划则代表儒家先义后利的理想。然则宇文恺筑城时,则以“建邦设都,必稽玄象”为考量,将象天思想发挥到极致。整个城池依据天人合一思想建立,城池由东西走向的六条土岗横贯,乃是取《易经》乾卦中六爻之相。

乾卦属阳,称九,自上而下,横贯长安地面的这六条土岗从北向南,依次称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从地势看,六道土岗从南到北渐次降低。宫城所处的位置相对较低。不把宫城设置在最高处同样也是考虑天象。根据天上星宿的位置,最为尊贵的紫微垣居于北天中央,以北极为中枢,东、西两藩十五星拱卫。紫微垣即指皇宫的意思,是以只能把皇宫布置在北边中部,外郭城则象征向北环拱的群星。长安城中东西、南北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将全城分为利人、都会两市外加一百零八坊。朱雀大街为城市中轴,将城区一刀切开,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隶属万年县,本应有一市五十五坊,因城东南角曲江园占去两坊之地,故实领五十三坊;西部属于长安县,实领一市五十五坊无差。这一百单八坊对应的自是天空星曜,皇城之南四坊,以象四时;南北九坊,取则《周礼》九逵之制;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象一年有闰。这套玄而又玄的风水之说,将一座本已威严无比的大城,烘托得更加神圣。城墙以黄土夯筑,城外环绕护城河,为了便于物资运转,又修建广通渠以通漕运。四方之物借运河之力得以输入京都,保证了国都的商业发达百姓日用不缺。在此地你可以买到吴越宝刀、安阳青瓷、江南丝绸,也可以买到来自番邦塞外的奇珍。放眼天下,能够勾连四海,集天下货品于一地者非长安莫属。素来崇尚节俭的杨坚不惜耗费人力物力营建这等恢弘都城,自有其考量所在。除了夸耀国力震慑塞外胡骑,也是向天下昭告,大隋江山上映天命。只要天不塌下来,大隋的江山就不会灭亡,这个江山一如这新建都城坚不可摧万世不拔!不管是谁妄想冒犯天威,注定自取灭亡!可惜他虽有雄心,却终究还是低估了世家门阀的力量。父子两代皇帝刻意打压北地武功世家,意图收天下之权,不想大事未竞,这天反倒是先塌了下来!晋阳大兵虎视眈眈,无数北地虎狼之士纷纷投奔李渊帐下,河东六府鹰扬精兵更是摩拳擦掌,想要攻入长安抄掠财货。满天星宿又能拱卫紫薇几时,怕是只有老天才知道。即便卫文升、阴世师二人竭尽所能稳定局面,为三军换装全新衣甲旌旗振奋士气,以财帛酒肉犒赏三军。这些守卫城池的鹰扬兵眼神中依旧难掩惊惧之色,于城头巡哨时眼睛不错神地盯着蒲津渡方向,生怕不知几时就有晋阳铁骑杀来。也有的兵士偷眼去看自家军将,想要从他们脸上得到答案。却见自家主将的神色不比自己好多少,眼神中同样充满惶恐不安之意,只不过他们的眼神更多是看向宫城而非城外。这些军将毕竟比部下聪明一些,知道决定自家命数的不是李渊而是此刻在宫中议事的各位大员。只盼他们能够拿出一条妙计退兵,别让李渊的人马真打过来。连鱼无敌那等猛将都死了,自己又如何敌得过李家的天兵?还是免战为上。鱼俱罗阵亡的消息早已传到城中,得益于京兆郡丞骨仪的忠诚以及他手下那些武侯勤勉,这个消息并未在民间引起什么骚动。甚至很多百姓还以为蒲津依旧在朝廷手中,谁要是无意中说出真相,很快就会被官府带走,再不然就是无缘无故消失。衙署中人在人前也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对战事表现得漠不关心。似乎鱼俱罗的死活蒲津归属根本无关大局,晋阳李家起兵,就像是这些年越来越多的盗贼出没一样,根本算不了什么。事实上,只要看看这些人私下里的紧张神色,以及城中戒备日渐森严的事实,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鱼俱罗的死讯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在留守长安的群臣心中,让他们的眉头久久难以舒展。哪怕明知道鱼俱罗那几千人死守蒲津注定阵亡,这般安排本就是为了让这有无敌勇名又有重瞳异相的猛将战死疆场,免得天子担忧。可是听到确实消息后,心里还是难以释怀。毕竟连鱼俱罗这种勇将都死了,自己这些人又如何抵挡李渊?杨广居于江都,亲信大臣精兵猛将皆随行护驾,留守长安辅佐代王杨侑的大臣不多,论及武艺将略,实无一人能和鱼俱罗相颉颃。京兆的鹰扬兵号称精锐,可是实际情形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让这些临时征召的农夫与河东六府鹰扬兵厮杀,结果不言自明。这一局面形成与大业天子本人也脱不了干系,其生性多疑,哪怕代王杨侑只是个孩子且是自家嫡孙,他依旧不能放心。随着杨玄感叛乱征讨辽东失败,天子威信大不如前,天下盗贼蜂起,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杨广生怕自己不在京城,倘若长安兵强马壮有人拥立杨侑为帝,形成南北两朝廷格局。是以刻意打压长安军力,令其不足以生乱。原本京兆鹰扬里面的精锐大半随驾南狩,留守的兵马大多是凑数,能杀善战者寥寥无几。既无健卒更缺强将,只靠城墙加上武装农夫如何抵挡晋阳兵马守住城池就成了摆在城内诸位文武大臣面前的一道难题。禁苑之内数日会商,便是想要为这道难题找个答案。代王杨侑毕竟不是天子,因此不敢在含元殿接见群臣,而是以太子之礼,在嘉德殿会商。端坐于宝座上的代王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虽然在乱世之中,这个年龄的男子已经可以历事,若是在边地,这个岁数的男孩说不定连人都杀过。可是作为凤子龙孙的杨侑。显然不能以此为绳墨考量。毕竟他头上有个多疑且残暴的祖父,自己的父亲偏又早已死去。这些年来他在母妃韦氏教导下,每日谨小慎微地活着,只求不要引起祖父的猜忌或是冒犯了什么忌讳丢掉性命,其他不敢奢求。既不敢揽权更不知如何用权,其才具比起普通的孩子并没强到哪去。他就像是一个傀儡,每日按着操纵者的命令行事,尽自己所能扮演好角色,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场合就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杨侑原本白皙的面孔,这时早已没了血色,额头上汗珠密布却又不敢擦拭,生怕失仪犯禁惹来训斥。这位少年代王如同坐在火盆上,被熊熊烈焰烘烤着。他想不通为何有人会想要这个受罪的位置,甚至不惜以刀兵来抢。若是按照杨侑的心思,这个宝座乃至这座城池自己都不稀罕,谁要是想要就尽管拿去。可是这话不能说也不敢说,按照母妃嘱咐,自己只要做个哑巴就好,其他的事交给其他大臣决定。不管他们做什么决断,自己都只管点头。可问题是一连几天,自己只看到了一群人吵来骂去,几次几乎挥拳相向,就是拿不出一点办法。

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害怕了!杨侑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这些看似有办法的臣工,实际并不比自己高明多少。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李渊,所以只能互相谩骂乃至动武,只不过是希望有人承担责任。喉咙越响,就越证明心虚,大抵是这样没错的。反倒是不开口的人,或许还有些办法。生在帝王之家又从小谨慎的杨侑只是缺乏胆量并不缺乏谋略,尤其是十来年谨慎的生活,更是造就他一身出色的察言观色本领。目光偷偷在那些脸红脖子粗的大臣头面上看过去,最终落在一人身上: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

第五百六十三章 雄都(二)

这几日朝会不管气氛如何激烈,阴世师始终不发一语。每日只是在那里冷眼旁观,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等态度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何况蒲津渡之败和阴世师的安排也不能说全无关系。毕竟鱼俱罗之前屡次获胜,让不少文武大为欣喜认为或许可以反败为胜。要求给鱼俱罗增派兵马,令其放手反击。可是阴世师硬是不肯点头,虽然几次派出援兵,但是兵力都极为有限,兵员更是良莠不齐。导致鱼俱罗麾下兵马始终没能超过四千,这次蒲津之败,便有人认为是寡不敌众所致。朝堂之上争议纷纷,剑锋所指全是阴世师。即便是杨侑都知道,阴世师这样做乃是天子的意思。自家祖父忌惮鱼俱罗神勇,想要他的性命。其越是能杀善战就越是要死,阴世师这么做不过是替皇帝分忧。偏生鱼俱罗未犯死罪,如今兵临城下,正是重用武将之时。如果稀里糊涂杀掉鱼俱罗只怕寒了武将之心,用这手借刀杀人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连自己都懂得道理群臣没理由不明白,还把阴世师指为罪魁固然是为了推卸责任,内中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别的心思。杨侑虽然看得明白,却又不敢出头,也无力为阴世师说话。好在阴世师恶名在外,这些文武对他都有些畏惧。只是言语上做些攻击,并未真的参劾,事情就这么僵在那没有了结。原本有人希望阴世师能出谋划策,解了眼下长安之危。可是看他一言不发就认定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办法,即便不敢招惹他对他也不再信任,只有杨侑相信,阴世师一定想出了办法。只是不知出于何等原因不肯说出来,自己要想继续坐在火炉上受罪,这些大臣要想保住这座城池,或许该开口询问阴世师的心思,不是等他开口。

杨侑鼓了鼓胆气,想要以代王身份问上一句。哪怕因此惹来母妃责罚,也算是自己为大隋江山尽力。可是不等他开口,嘉德殿内却再次吵闹起来,甚至即将演变成斗殴。大隋以武立国,经过五胡乱华礼崩乐坏的乱世,制度礼法大多被摧毁,便是文臣身上也多有尚武任侠之气。虽然开皇、大业两代天子重塑礼法规矩,但终究积重难返不是朝夕之功。太平时日勉强还可维持体统,如今李渊大兵压境人心惶惶,宝座上端坐的也不是大业天子而是个年未及冠的娃娃,文武心中更没有多少敬畏。众人的喉咙越来越大,随着争论逐渐激烈,整个嘉德殿内已是炒作一团,殿宇回声不绝,往日威严肃穆的宫殿竟像极了利人市。而引发这场吵闹乃至斗殴的,则是左骑卫将军宇文烈。他是自北周时代便追随杨坚的老将,如今须发皆白却依旧性如烈火,一旦发了脾气便忍不住叫嚷起来。若不是这臭脾气,以他的资望功劳,也不至于屈居此职。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依旧忍不住大喊大叫,全然没把宝座上的杨侑放在眼里。“军情如火,尔等不想着怎么把守城池,还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到底安得什么心肝?是不是要等李渊打进城里才肯闭嘴?当初要不是你们耽误时光,早点发救兵去接应鱼俱罗,他未必会死!如今李渊大兵压境,你们还不肯说正事,是不是想要勾结李渊,卖了长安?“这些日子众人互相以言语攻讦,比这更恶劣的言语更险恶的指责都有,倒是不奇怪。他这一骂,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怎么?想把蒲津失守的罪责推到我等头上?白日做梦!当日若是依你的主意,把几万兵马都葬送在蒲津,如今就连守城的人都没有。依我看,你更像奸细!”

“你这鸟……”宇文烈怪眼圆翻,攘臂拔拳就要冲过去打人。对方也不示弱,丢了笏板拉开架势做好迎战准备。随着局势越来越紧张,众人也变得越来越激动,整个朝廷正在逐渐失去控制。就连基本的礼仪,都已经维持不住。

阴世师眉头微皱,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在此时,一阵咳嗽声响起,把阴世师的话挡了回去。这咳嗽声不算特别响亮,在喧嚷的叫骂声中更显得平常,以常理论根本不引人注意。可是说来奇怪,这几声轻咳却如同金钟玉磬一般震慑全场。随着这几声咳嗽,不但宇文烈停下脚步,其他人也停止了叫骂,全都朝着咳声的来源看去。即便是阴世师眼神中也满是关切之意。发出咳嗽声的乃是个老人,其年纪看上去与宇文烈相若,一般都是须发如银满面沟壑。只是这老人的体魄显然不及宇文烈强健,后背已然佝偻,两只老眼也黯淡无神。一阵阵咳嗽如同撕心裂肺,显然方才那几声咳不是故意造势,而是病势沉重难以自制。

就是这么个病弱老者,让整个嘉德殿内文臣武将都闭上了嘴,便是代王杨侑的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连忙吩咐内侍:“速备蜜浆,为老人家止咳。”这老人便是刑部尚书、右侯卫大将军、右光禄大夫、轨郡公:卫玄卫文升。也是当下长安城内功劳资望最高,说话最管用的人。哪怕是把代王杨侑在此老面前也得伏低做小退让三分。和宇文烈一样,卫玄也是自北周为官,官场纵横大半生的人物。其出身世家,祖父官至大司农,父为侍中、左武卫大将军,自己则允文允武文武双全,乃是杨广的宠臣爱将。昔日杨广征辽东,杨玄感得世家相助趁机谋反,卫玄亲自将兵征讨,得宇文述、来护儿等人相助,终于将杨玄感之乱讨平。靠着这份功勋得以晋右光禄大夫,受赐玉麒麟符节,函谷关以西各地兵马钱粮,皆受其节制。大业天子更下圣旨,命卫玄为代王杨侑之师。表面上杨侑代替杨广坐镇长安,可是朝中文武心里有数,真正代替天子镇守国都的乃是此老而不是宝座上那个不成丁的娃娃。因此他一咳嗽,就没人敢继续放肆。不等内侍把蜜汁拿来,卫玄已经止住了咳声,老眼在宇文烈和他的对头面上看来看去,并不说话。两个性如烈火的武人平日嚣张跋扈胆大包天,可此时却被看得心里发毛,竟然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连呼吸声都弱了几分。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大殿此时变得针落可闻,卫玄这时才有气无力地说道:“到底是老了,脑子有些不清楚,方才还以为自己到了利人市那边,还想着买张胡饼吃。现在才想起来,这里原来是嘉德殿,逆贼大兵压境,殿下召集我等议论军情,不是让我等相扑做耍的。”

“卫公,某……知错了……”宇文烈的老脸涨得通红,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说着。众臣第一次发现,如同叫驴一般的宇文烈,居然也有低声下气认错之时。卫玄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有何错?错都在老夫身上。身为法曹不能严肃纲纪整顿朝仪,手持玉麒麟符却不能扫灭逆贼,让乱军渡过蒲津,这些都是老夫的罪责。谁若是想要追究这些罪责,便来质问老夫,不必攀扯他人。若说有人勾结李渊,也是老夫嫌疑最大,不如就把我这颗老头砍下来以儆效尤!“他说到此处声音陡然一提,几个方才叫嚷声音最大的文武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卫玄这话杀机已显,眼下乃是非常时期,以卫玄威望权柄一声令下,即便是在场这些重臣一样可能首领不保。显然这几日大家的推诿彻底激怒了这老人,让他不惜放下狠话。谁若是再纠缠旧事,说不得就要动手杀人。

殿内又变得寂静,过了许久,卫玄才看向宇文烈:“你怪其他人空口说白话,自己想必是有了办法?且说说看。”宇文烈吭哧了一阵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卫玄两眼紧盯着他显然不准备放他过关,宇文烈知道不说些什么无法交待,只好勉强答道:“某……某也说不出什么办法,不过打仗就是那几下子,卫公心里也有数。把兵马分派下去,各门派兵派将。咱们这些老骨头纵然不敌鱼俱罗,守个城总是办得到。只要大家尽心,李渊也未必就能杀进长安。”

卫玄听到这些并未反驳,而是点头道:“除此之外呢?”

“这……还不曾想到……”

“不曾想到?”卫玄冷哼一声:“若是天子在场问你,你也这般回答?”

“这……”宇文烈的头越发低下去。卫玄朝着其他人看了过去:“似这等话就不必说了。我这把老骨头没几日好活,不能把光阴浪费在这种拙计之上。大家于守城退兵还有什么妙策不妨说说看,若是没有的话,就各自回府。我这几日身子也倦了,要好生歇一歇。”

他看向阴世师:“你随我一同回去,家中正有两瓮好酒,你我将它喝光。”此言一出,代王杨侑先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朝会终于不用再开,卫公想必已经有了主意,不管是成是败,按他的办法做就是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雄都(三)

卫玄府中。

香烟袅袅,青铜香炉内燃着龙涎香,香气顺着香炉鸟嘴里吐出,弥漫在书房之内。大隋自立国至今,数十年光阴中,江南士族的风仪儒雅已然于不知不觉中浸染整个朝堂,即便卫玄、阴世师这些武将出身的重臣,也难免受其影响。这座书房的陈设布局完全是江南味道,彰显着主人的权势富贵。

晋阳大兵压境,长安一日三警,不知几时就要厮杀起来,卫玄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摆酒饮宴。他和阴世师都是世家子,自有体面在,招待阴世师的饮子也绝不至于寒酸。今日所用的茶饼乃是来自洛阳的天香茶,所用茶具则是波斯琉璃盏。琉璃价高难得运转困难,除去东西两京,其他地方很难见到。天香乃是牡丹,以其制茶非国手不能为。如今天下板荡干戈四起,牡丹制茶已不容易,兼之近两年时令不济,洛阳连遭天灾牡丹凋零,天香茶更为难得。像眼下所用大朵牡丹,以及通体剔透的琉璃盏,放眼长安也只大兴宫中才有。单是今日这饮子以及茶具,就足以证明卫玄的地位以及代王对他的信任。国朝新贵敢于向旧日世家发起挑战的底气也在于此,大隋的庞大国力,天子的恩宠,就是他们撼动旧世家最大的凭仗。只可惜如今这凭仗一如眼前的琉璃,不管如何精美,总是脆弱易碎,不知能呵护到几时。为两人烹茶的婢女乃是卫家专用奉茶奴,年方二八体态妖娆姿色出众,剪水双瞳于灵动中又带着些许妩媚。若是未经世面的少年郎,被这双美眸扫上一眼,多半就会呼吸凌乱心头狂跳,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在场两位心性沉稳也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这等尤物也只好安心烹茶不敢有丝毫多余举动。随着茶水沸腾,少女为两人各分一盏,两朵金黄颜色牡丹在两人茶盏中徐徐绽开。透过琉璃观看牡丹绽放模样,一如在花园中赏景。随着花朵绽放,空气中于熏香味道外又多了几许牡丹花香。阴世师望向茶釜,见其中汤花依旧保持着厚而绵的模样,点头道:“如今东西两京豪门斗茶,都要比拼汤花。其中又以这‘饽’形为最,有这番本领不管到了哪一家都有个活路。”

卫玄朝那奉茶奴看了一眼:“阴翁在为你找去处,不知你想去李家还是想去柴家?又或者想要投奔谁?若是心里有了主意便说出来,老夫替你安顿。”那少女原本动作不慌不忙神情也极是从容,可是听到这话面色陡然一变,吓得面无血色,连忙匍匐在地,身体剧烈抖动如同筛糠,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卫玄挥挥手:“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侍奉。我方才说的乃是真话,你不用吓成这模样。老夫年事已高,已经不是当日脾性。再说我不是个小气的人,做不出把自家的东西砸烂也不便宜外人之事,你不必怕成这副样子。”

虽然得了老人的保证,可少女显然还是未能从恐惧中摆脱。乃至于连起身都做不到,叩首已毕便匍匐着倒退而出,如同一条蛇一般蠕动着离开了房间。

卫玄一声叹息:“无知蠢物,自家的死生尚且弄不明白,能做一辈子奴仆已是天大造化,难为你还为她找条出路。”

阴世师望着茶盏中那盛开牡丹,语气淡然:“本就是个奴婢,不明生死乃是寻常事。倘若因此等细故便要她的性命,今日庙堂诸公,又有几人得全首领?”

卫玄闻言微微一笑,“你啊……多亏你这几日不曾开口,否则怕是早就要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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