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80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徐乐闻言霍然起身道:“韩约如何?”

“大兄也被他打翻了!”韩小六怒气冲冲地说着:“若不是大兄身上旧伤未愈,也未必就怕了他!趁人之危,又算得什么好汉!所幸吞龙认主,这姓侯的未曾夺走马匹,自己反倒差点被马踢伤。他说是还要来寻郎君晦气,我特来送信。“徐乐的脸色已经变得格外阴沉。在阿爷和罗敦先后离自己而去之后,韩大娘一家和步离一样,都是自己最为亲近之人,可以当作家人看待。不管那位侯旅帅是和等人敢打伤韩约,就是犯了自己的忌讳。龙有逆鳞,触者杀之!徐家闾乡亲、韩约这位好兄弟,就是自己的逆鳞所在。不管对方有何原因又是何等身份,敢招惹自己的人,都是取死有道。哪怕不结果这姓侯的性命,也得好生收拾他一顿才行!

徐乐沉声问道:“韩约现在情形如何?”

韩小六摇头道:“皮外伤不妨事,就是这口气着实难出!”李世民此时也已经拍案而起,大声道:“这口气某帮你出!李豹,让侯君集进帐回话!”

第五百二十四章 相逢(二十七)

甲叶铿锵,军靴囊囊。

走入李世民军帐的侯君集满身盔甲扎束整齐,虽然未携军刃,但俨然是一副准备临阵厮杀的模样。只看他这副样子,徐乐便明白韩约为何吃亏了。恶虎口一战玄甲骑人人带伤,虽然李世民提供了上好伤药,也派出军中医官用心诊治,可是这些部下终究比不上自己这身用无数名贵药材堆出来的好根基,没那么容易复原。攻打军寨之时,突厥兵漫天箭如雨下,小门神韩约为了遮护自己,身中数箭伤势不轻,全靠身强力壮硬顶下来。虽说这些箭伤不足以致命,但依旧要静养些时日才可痊愈。眼前这位侯旅帅便是那日连夺突厥四寨,又先登夺旗的军将。当时只是一面之识,彼此没有交谈,印象不算太深。可是徐乐眼光如炬,从侯君集的身形步态就能看出来,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受过高人传授,用大把金银堆出来的斗将根苗。那位栽培他的人手段也绝非等闲,多半也是世代将门。不是所有的军将都像自己阿爷一般清贫,只看侯君集气魄就知道出自豪门大家,栽培他所费的钱财肯定远在自己之上。用这么大笔财富堆出来的人,只要根骨不是太差,总会有些非常手段。若是韩约神完气足有所准备之下,还可以跟他较量一番。可是这几日玄甲骑除了行军就是养伤,并没有做厮杀准备。这侯军将却是全副武装,寻自己就是为了比斗。

一个有伤在身毫无防范,身上也没有铠甲遮护,另一个却是全副武装蓄意挑衅,自身又是被名门大族不惜重金培养出来的斗将。两下比斗,韩约不吃亏才怪。徐乐不知道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侯将军,惹得对方主动挑衅,也压根没打算弄明白。自家在徐家闾过着好生活,也不曾犯着哪个,不照样被王仁恭闹得家破人亡?乱世之中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军中更是如此。不管为什么,总之侯君集打伤了韩约,自己就替好兄弟找回场子就是!至于侯君集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出身有什么靠山,徐乐都不耐烦知道。不管是谁,凡是欺到他徐乐以及他身边这些亲朋好友身上,就得付出代价!王仁恭的人头算是给马邑人立了规矩,现在轮到这姓侯的。不等徐乐开口,李世民抢先说道:“侯君集,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夺乐郎君的坐骑,还出手伤人,你眼中可还有军法二字!莫非以为自己是侯车骑之子,某便斩你不得?

“侯君集叉手行礼:“郎君息怒,末将绝不敢违反军法,更不敢冒犯郎君。这几日军中传说乐郎君如何勇武不凡,末将心中仰慕,想要与乐郎君结交,特意前去拜望。只是身为武人,难免喜爱宝马名刀。见那匹马着实不凡,便想要骑上去试试脚力如何。也不光是末将,军中大小军将谁看到好马,都是一般心思。左右都是生死袍泽,战场上互相托付性命,借马乘骑无甚要紧。没想到这位乐郎君的部下如此跋扈,二话不说冲上来便要与末将厮打。末将为了自保只好打翻他们,最多就是出手重了些。久闻玄甲骑威名远播,三十骑可破四千甲,本以为乃是无双劲旅,军中将校必然武艺高强,因此出手时不敢留力太过,以八分气力招架。不曾想他们如此不济事,吃不起几下拳脚便被末将打翻了。末将也知这事做得孟浪,特意前来寻乐郎君赔不是。不知几位袍泽伤势如何?“李世民勃然变色,侯君集这话将玄甲骑贬损得一钱不值,名为赔罪实为炫耀。自己这些日子结交玄甲骑,尚不敢说得众人之心,被侯君集这么一闹,若是玄甲骑与晋阳离心离德,不惜性命危险亲冒矢石拉过来的队伍,说不定就此离去。再说徐乐何等骄傲之人,又如何受得了这等言语?若是自家部将李世民早已经呵斥责罚,可是侯君集乃是大兄门下,和自己终究隔着一层。但此时李世民也顾不得兄长面子以及军中规矩,便要下令先把侯君集打一顿军棍再说。不想徐乐这时开口道:“侯将军太客气了!尊驾的大名某也曾听人提起,恶虎口大战身先士卒勇夺四寨,前后打杀了青狼骑过百,还夺了许多战马。这等勇将我玄甲骑几个伤兵,自然不是对手。

吃亏也在所难免,又何必跑来打扰二郎赔罪?某身为玄甲骑将主,有什么话你我两人说个明白就是了。“侯君集看了一眼徐乐,皮笑肉不笑:“某来此一为赔罪,二来还是想要与乐郎君交个朋友。今后大家都在晋阳做事,不该被些许小事坏了交情。这等误会说开就是,乐郎君既不见怪,侯某也就放心了。说来乐郎君那坐骑着实不凡,侯某一见就心痒难耐,不知可否割爱让给某家。正好二郎在此可为见证,不管乐郎君索价多少,侯某绝不还口。“李世民这次倒是没斥骂,他注意到徐乐脸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中夜充满了蔑视以及那种临阵厮杀前的兴奋,就知道自己没必要开口。原本自己想要惩办侯君集,是让徐乐知道自己站在他那边。如今看徐乐这模样就知道,已经决定亲自动手教训侯君集。姓侯的自己找死,自己又何必干预?由着乐郎君性子做就是了,哪怕把天捅个窟窿,自己也替他顶上,那时候再让他知道自己心思也不晚。至于侯君集……不过就是因罪除爵的罪臣之子,又不是自家部下,爱怎样便怎样吧。徐乐看着侯君集的脸,心中并无多少怒意。他已经看出来,侯君集是故意挑衅,就是想和自己动武。见识过王仁恭、刘武周的嘴脸之后,对于这种小人他已经不值得生气。这天下小人无数,生气又哪里气的过来?既然对方想挨揍,成全他就是了。步离已经看出乐郎君的想法,却没有动手的打算,连匕首都不曾摸。笑话,孤身一人主动来挑衅乐郎君,在她看来就是送死。这个地方不是战场,乐郎君肯定不许自己杀人,又何必费那个力气拿刀。只看乐郎君自己怎么收拾这种讨厌鬼就是了,一双大眼睛只盯着徐乐,不管别处。徐乐冷笑道:“侯将军想要某的吞龙?那倒是容易,也不需要出钱。这匹马本就是我自执必家阿贤设以及执必思力手中夺来,不曾给过执必家一个子儿,又怎能向侯将军索值?侯将军若是有本事,就从某家手中把马再夺过去就是了!”

侯君集干笑一声:“这怎么好意思?尊驾乃郎君座上宾,若是伤损了贵体,郎君怕是要用军法惩办某呢。”

“军营之中厮打斗殴本是常有的事,不管二郎还是裴长史想必都不会见怪。即便侯将军不来,我还想到军营去寻你,为我部下讨个公道!没想到侯将军主动送上门来,省了我不少手脚。咱们就按着军中规矩,手下见个真章!军中以力为尊,侯将军只要本领胜过某,不管战马还是其他,想要什么尽管拿去!”

侯君集看向李世民:“郎君,我可是诚心结交乐郎君,也是诚心道歉,乐郎君这话可是怎么说的?”李世民冷哼一声:“乐郎君说得没什么错处,军中比武也是常事,只要大家彼此不伤性命就好。乐郎君,侯将军之父与家父有些交情,还望乐郎君手下留情,莫要结果了他,免得别人说我李家不念旧情。”

侯君集听李世民口气,似乎认定自己会输,不由得火往上撞。朝李世民道:“多谢郎君厚爱。不过刀枪无眼,若是某一时失手伤了徐乐性命,还望郎君海涵!”

李嫣这时忽然开口道:“慢来!”徐乐和侯君集都看向她,李嫣指着侯君集身上甲胄说道:“你要乐郎君的宝马,难道自己就什么都不出,这个赌法可不公道!依我看不如你把这身甲胄押上,虽说你的铠甲比不得乐郎君宝马,勉强也可算个彩头。“侯君集出身将门世家,身上这身札甲与徐乐那身冷锻瘊子甲类似,都是传家宝物。乃至形制上也有几分相似,都是传承百年,以无数心血资财保养维护才流传下来的宝贝。论及防护能力纵然不及也相去无几。李嫣不愧是个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这身甲胄非同一般,开口便要这个做注。见她的神色,分明就是把这身甲胄看成徐乐囊中物,只恨不得动手剥下来送过去。侯君集心中又酸又怒,厉声道:“若是某家输了,连性命都是徐乐的,何况区区一副甲胄?又何谈彩头?徐乐,你我且到帐外较量!”

徐乐点头道:“好!小六,替某备马、抬槊!”韩小六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神色,应了声是就一溜烟跑出军帐。李世民道:“侯将军满身甲胄,乐郎君一身布衣,这未免太不公平了。某家的甲胄虽然算不得好,也勉强可以护体,乐郎君不妨委屈一时。“徐乐摆手道:“多谢郎君好意,不必了!”他看了一眼侯君集:“与侯将军较量,用不着披挂!”

第五百二十五章 相逢(二十八)

侯君集一开始的心思只是想教训徐乐一番,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以为自己在神武那种小地方有些勇名,就能闯荡天下。可是当他来到帐外,跨上坐骑之时,已经决定哪怕拼着见罪于李世民,也要结果这乐郎君的性命。

军汉都是粗鄙不文之人,互相辱骂乃至动手都是常事,不至于因此就动真怒。李嫣的那种态度,也不至于让侯君集动杀心。让他无法容忍的,还是徐乐的傲气。侯君集看得出来,从头到尾,徐乐都没把自己当成个对手看待,甚至连起码的戒备都没有。在他眼里,自己就像个在大人面前骑竹马耍木刀,大声喊杀的顽童一般可笑,是可忍熟不可忍?纵然他有些勇力,如此轻视豪杰,也必要取其性命!武人皆有血性,侯君集也不例外。平日里不管他如何想要钻营投机,又如何谋算,想着飞黄腾达。真到了怒火上涌之时,往日所顾虑的种种都抛在脑后,只想着先出气再说。至于杀了徐乐之后裴寂是否会真的为自己抵挡李世民怒火,李建成又是否会为自己向兄弟开口讨人情,现在根本都顾不得了。

他的战马就拴在外面,马槊须臾不离。徐乐的吞龙倒是要等待片刻,等到韩小六牵着脚力赶到时,已经有不少军将跑到这边围观。这些人都是侯君集预先安排好的。他既想要徐乐出丑,自然希望看客越多越好,也不管这些人平素与自己是否相善,都派人送了消息。军汉喜好看热闹,尤其爱看人比武,自然不会错过良机。再说李世民对徐乐以及玄甲骑如此厚待,也让不少军将生出嫉妒心思,从心里想要看徐乐倒霉,因此全都赶来观望。不过来得最多的还是徐家闾的人,以及玄甲骑的兵将。韩约脸上带着瘀伤,把韩小六拉到一边不停地朝他头上扇巴掌,韩大娘也数落着:“你这不晓事的东西!乐郎君为大家费尽心力,你不但不想着报答,还给他惹祸!我怎生养出你这么个混账儿子!这姓侯的虽然坏,却不是咱们的生死对头,几句口角的事闹到动刀枪的地步你欢喜了?若是伤了人,让乐郎君怎生收场?“宋宝也在旁附和着:“是啊。咱们今后都要指望晋阳李家吃饭,正该低头做人的时候,怎能主动去惹事?我听说这姓侯的乃是什么车骑之子,与李家是通家之好,可不是恒安苑四、黑尉迟可比。若是乐郎君打坏了他,唐国公降罪下来谁人承担?“韩小六不敢和母亲、兄长顶嘴,对宋宝可没有好态度。一边捂着头东躲西藏,一边怒骂道:“你这没用的窝囊废!李家的子侄就能骑到咱们头上了?连执必家少汗都抓了,还怕他个什么车骑之子?要是依你的意思,咱们早晚得被人骑到头上去,那日子还怎么过?“徐乐这时候走上来拦住韩约,见他确实只是脸上有些瘀伤别处并无妨碍便也放心。朝韩大娘笑道:“小六说得没错,大娘不必责罚他。不就是个姓侯的?收拾了他,也没什么要紧,不会让大家吃亏。”

韩大娘道:“我们不怕吃亏,可是怕乐郎君你又为我们受累。”徐乐微微一笑:“为乡亲们出力乃是应尽之责,再说我要带着大家挺直了腰杆吃饭,而不是低声下气地求人施舍。不管是谁,敢欺负咱们的人,我都不会答应,否则又怎么对得起大家。阿爷在日,几时让乡亲们受过欺负?我也是一样!只要咱们自己有骨气,不管到哪里,都不愁饭吃!”

说完这句话,徐乐飞身上马,摘下马槊在手中一挥,朝着侯君集遥遥一指没再言语。自己方才的言语并非为小六讨人情,而是发自内心认同他是对的。虽然自己不曾真的投过军,在恒安也是以客将身份行事不算真的军伍,但是从小听阿爷讲军中之事,对行伍并不陌生。军中与官场其实没多少区别,一个陌生的团体突然进入,就想获得原有军将看重,大家亲如兄弟平等相交根本就是白日做梦。欺生这种事不光发生在民间,军中也是一样。若是一味讨好忍气吞声,非但不会让日子好过,反倒会被当作软弱可欺,只会让欺凌变本加厉。久而久之,就连主将都会看不起你。没有血性的军伍一如无刃刀剑,要来何用?说到底活命的机会是要靠拼命挣回来的,要想在军中立足就得让人知道你这支队伍有本事,不好惹!不管是谁敢动你军中一人,都会被找上门去打。冲锋陷阵之时,又确实能为主将分忧,这种两头冒尖的队伍,才能受主将重视,非但不至于没饭吃,反倒会比其他军队过得更好。若没有自己大闹云中大战神武,刘武周又怎会对玄甲骑推衣解食?晋阳城中世家子弟无数,又有几万精兵猛将,如果自己不拿出些本事来,谁会把玄甲骑乃至徐家闾乡亲放在眼里?侯君集既然送上门来,正好用他立威。他向军帐门外扫了一眼,李世民与李嫣兄妹都站在那。徐乐目光一扫而过,这对兄妹也算是见证人,见证自己维护部下的决心,也让他们明白玄甲骑不受人欺负,自己是帮李家夺取天下的,而不是向李家乞讨的!侯君集从小就是被当作斗将培养,其祖父侯植,父亲侯定都是军中大将,论及栽培子弟的本领也并不比徐敢差出多少。各家将门都有自己的独门手法,也有自己家传本领,侯家也不例外。侯君集未曾厮杀时心中杀意弥漫怒火攻心,可是等到此时,他心中的怒火杀气却都已经消弭无踪,比起平日更为冷静沉着。两个高手交锋,一味狂怒并不见得是好事。一旦被怒气影响心智,反倒是有可能让武艺散乱,阴沟里翻船。这是侯君集的老爹一边用棍子朝儿子身上猛抽,一边教授的道理,因此侯君集记得格外清楚。哪怕他不认为小地方出来的徐乐有资格做自己对手,但对于家训不敢有丝毫违反。

他的呼吸节奏与平日大不相同,这种侯家的独门吐纳心法与徐家的作用不一样,并不能帮助主将恢复气力,却能让人心情平稳灵台清明,确保厮杀时不出差错。侯君集两眼锁定徐乐的咽喉,虽然对方身上没有甲胄,马槊刺在哪里都是个死。但是依靠这种方法杀人,难免还是被人指责胜之不武。再说这种乡下豪强多有些小伎俩,说不定身上藏了什么暗器,以不穿甲为诱饵诓骗自己上当。因此,哪怕他穿布衣也要当穿甲看待,只要一槊刺中咽喉结果他的性命就好。他听说过徐乐的事迹,但在侯君集眼里不管是苑君玮还是尉迟恭,都不过是边地武夫,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最多不过是有几斤蛮力,再就是有些血勇罢了。他又不是没见过被俘的苑君玮,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徐乐就算真的曾经打赢过他们,也不过是气力大些,算不得好手。今日就让他看看,世家将门子弟的本领,也算是让他死个心服口服。两人几乎同时催动胯下战马,向对方冲去。侯君集的马比吞龙自然不及,但也是战场上难得一见的良驹,速度略逊但是差不到哪里去。马槊在手中幻化做一条张牙舞爪卖弄神通的乌龙,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能看到一团乌光,分辨不清槊锋,槊杆,槊钻所在。李世民此时才意识到李豹为何说侯君集本领出色,甚至可以称作晋阳世家子中武艺第一。自己跟在徐乐身边也打过不少硬仗,自以为见多识广武艺高强,可是如果战场上遇到这样的武艺,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招架。也不光是自己,那些围观军将个个目瞪口呆,显然也不曾见识过这种手段。再看徐乐只是端着槊冲锋,根本没有任何招数,也看不到他做出什么防范动作。马槊也不是按照武将常见路数前七后三怀抱二尺的规制举在手里,而是右手握马槊中部,后半截夹在腋下,与普通骑兵冲阵时夹紧长矛的姿势一般无二。这等架势如何能与上将交锋?又怎么抵挡侯君集的进攻?

李嫣也在旁发急,小声问道:“乐郎君为何如此?他可能抵挡得住?”

“只管放心,我相信乐郎君!”李世民沉声说道。自己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武艺,也无从抵挡,但是乐郎君肯定能。那个男人能闯过那么多险关,又怎会败在小小的侯君集手里?就在此时,两匹马已经迎头碰上!只听一声闷响,随后便是一阵惊呼声传来!李嫣忍不住大声叫道:“怎会如此?”却发现二郎李世民和自己的神色差不多,也是一脸迷惘,不知这一切如何发生。

观阵的军将已经炸开了锅,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则拼命地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徐家闾那些人表现也差不多少,宋宝口内更是不住地发出啧啧惊叹声。只有站在韩大娘身边的小狼女朝天打了个哈欠,眼神中满是不屑,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把头转向了一边,觉得这帮人简直蠢透了。事情本就会如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空地上尘土飞扬,无主战马向前跑出好一段才停住脚步。侯君集脸朝下摔在地上,徐乐右手依旧端着马槊,保持姿势不变,左手则抓着侯君集的马槊,槊锋下指,对准侯君集脖颈。晋阳城中第一斗将,车骑将军侯定之子,世袭将门花费无数金钱心血栽培出来的子弟侯君集,马前未走半合,被徐乐徒手夺槊扯落马下,一败涂地!

第五百二十六章 相逢(二十九)

侯君集趴在地上,两耳轰鸣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自己的脑袋里面开了全堂水陆道场,眼前发黑心乱如麻。

虽说这一下摔得甚是沉重,但是有铠甲护身,又是自幼习武,以无数名贵药材浸泡的身体,不至于如此不济。真正摧毁他的并非身体疼痛,而是精神上的打击。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想明白自己如何败北。明明徐乐像个外行人一样,举着槊冲过来,只消一槊递出就可以刺穿他的喉咙。可是等到大槊疾刺过去,对方并未舞槊招架,也不曾挺槊击刺以伤换伤,而是用空着的左手抓向自己的槊杆。随后就觉得一股无法抵挡的巨力袭来,紧接着便落于马下,摔得七荤八素。乃至直到此时,侯君集都没弄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头到尾不过是眨眼间的光景,自己就败了?而且还败得如此狼狈?晋阳第一斗将的名号乃是侯君集自我标榜,事实上他的武艺还不足以做到横行晋阳无人可敌。何况军中比武不是战阵搏命,互有胜负也是寻常事。侯君集在晋阳与人比武也吃过败仗,但是从不曾败得这般彻底,更没有败得如此狼狈。在军中大量军将以及李世民兄妹面前,自己被徐乐走马击败,如同老叟戏顽童般随手打翻在地,这份奇耻大辱怕是终生也难以洗刷。之前苦战恶虎口,连夺四寨的战功,至此烟消云散。人们只会记得侯君集在徐乐手下败得狼狈不堪全无还手之力,至于自己真实本领到底如何,根本没人会在意。再说自己在军中的人缘平平,这帮军将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用不了多久自己今日的狼狈模样就会传遍全军。一想到日后所面临的处境,以及军中袍泽耻笑,侯君集恍惚间有些体谅还在营房里软禁的执必思力。他当初想必也吃过类似的亏,所以才发疯一样和徐乐拼杀。自己若是和他换个位置,所作所为和这位执必家少主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侯君集紧咬牙关,将头埋在地上一动不动,恨不得徐乐最好一槊刺下来结果了自己才好。可是徐乐并没有如他的愿,反倒是大声说道:“侯君集,你认输不认输?”声如雷鸣,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根本就不是问询,而是刻意折辱!侯君集宁可死也不愿意说出认输二字,反正情形就在这里,难道自己不说他就不会看?可是徐乐却不肯放过他,依旧大声道:“认输不认输?若是不认输,上马再来较量!”

侯君集身子动了动,他想要借着话头起身再来拼杀,但是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侯家的吐纳心法再次帮了他,让侯君集没有在恼羞成怒之下,做出这等糊涂事。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虽然不清楚徐乐到底练就了何等绝技,但是侯君集可以确定一点,自己就算再打十次,也不是徐乐的对手。他让自己上马再战根本不是什么好心,而是想多把自己打下来几次,让自己彻底颜面扫地。

“侯某……认输了!”眼见徐乐不厌其烦地发问,每问一次就像是一记响亮耳光落在自己脸上,侯君集终于扯开喉咙,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这句话。堂堂大将直言认输,这份耻辱何比武落败,被人轻松扯落马下相比,也说不上哪个更丢人。徐乐望着侯君集脸上泛起一丝冷笑:侯君集的武艺不算差劲,虽然不敌自己但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但是他想必是自幼在家习武,不曾真的上过战阵,缺乏战阵经验。其家族又和自家不同,在朝堂的时间过长,即便是将门,也难免沾染了那些门阀名门的风气,对于子弟栽培缺少武将应有的狠辣。是以侯君集的武艺虽然不弱,但是华而不实。慢说和自己较量,就是和苑君玮相比也有所不及。比武或许能胜,如果分生死则必死无疑。自己经过南商关一战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胜他自然轻松。在晋阳军中对玄甲骑怀有敌意的绝不止一个侯君集,一个个打过去未免太耽误时间。弹打出头条鸟,自己今天将侯君集这个挑头之人好生教训一番,那些人才不敢再跳出来挑衅。是以不管侯君集如何可怜,自己都不能手下留情,必须把他的面皮一剥到底,吓住那些藏在案中的鼠辈。见侯君集被迫认输,徐乐一阵哈哈大笑,将马槊从侯君集后颈离开:“我方才就说了,军中比武乃是寻常事。咱们都是武人,想要结交自然是以武会友。有道是相打无好手,徐某出手似乎重了些。侯将军可曾摔伤?是否需要找郎中调治?“徐乐每说一句,侯君集都觉得像是被鞭子狠命抽了一记,脸上一红一白。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连忙双手撑地拼命站起,叉手一礼:“乐郎君的本领某家见识了!改日再来拜访!”

说罢侯君集转身来到坐骑之前就待上马,李嫣忽然道:“且慢!”三两步走到侯君集面前,指着他身上铠甲道:“侯将军是不是忘了什么?”

“这……”侯君集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甲胄所值如何姑且不论,单是从侯家传家宝物方面,他便舍不得送人。可是李嫣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分明是在质问,自己是不是要言而无信。再看徐乐那边一语不发,虽然没有催逼,但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是一种警告。若是自己真的毁约,用不了多久,侯家子食言而肥的传言必会于军中散播开来,今后就没法再出去见人了。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人木在那里足足半晌,侯君集忽然一咬牙,朝徐乐道:“侯某认赌服输,这件甲胄是乐郎君的!来人啊!”一声令下,两名亲兵连忙跑过来伺候着侯君集脱去身上甲胄,侯君集又伸手解下兜鍪,将盔甲合在一处,刚要向徐乐面前走李嫣已经抢先接过。这套甲胄分量颇为沉重,压得李嫣身形微微向下一弯,腰肢略略下弯一溜小跑来到徐乐马前,想要把铠甲举起来又有些吃力,只好对徐乐说道:“你的甲胄不是坏了么?且先用这套将就着。”步离在韩大娘身旁皱起了眉头,虽然她知道乐郎君需要一副甲胄,也知道这副甲胄不错。尤其是从姓侯的身上剥下来,穿着就更让人欢喜。可是为什么是这个讨厌的李家九娘送过来?这套甲胄上已经有了李九娘的味道,乐郎君如果穿着它,自己今后绝不会再坐在他身后。光是闻那个味道,就让自己恶心。

徐乐并没有伸手接甲胄,而是朝身后韩约喊道:“韩约!”韩约连忙来到徐乐身边,徐乐吩咐道:“你手中大盾本可自保,可是临阵之时为了遮护我,往往把自己露在外面。有了这套甲胄护体,今后就能多一层保障,你且穿戴上试试看。”

李嫣没想到徐乐把甲胄送给韩约,急道:“这甲胄可是……”

徐乐打断她的话:“我的甲胄乃是阿爷遗物,不管何等名贵的宝甲都无法代替。这身甲胄我看韩约穿戴更为适合,送与他了!小六,伺候你大兄着甲!”侯君集这身札甲分量不轻,本是马上斗将的穿戴。但是韩约生就神力,穿上这身甲胄行动也没受太多影响。他本来就有大盾护身小盾伤人,如今再多了这身铠甲,就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再遇到恶虎口那等战阵,便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为将者皆爱宝甲名马,韩约自不例外。一身甲胄穿戴整齐,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不由得喜上眉梢,脸上瘀伤身上箭创都不觉得疼痛。比他更欢喜的却是步离,看着那身讨厌的甲胄穿在韩约身上,小狼女一双美丽的眼睛笑成了月牙。自从罗敦阿爷死后,她还是第一遭笑得这般开心。李嫣初时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但终究是豪侠性格,看到韩约那份欢喜,也就不以为意。总归是成全一个好汉,谁穿戴都没区别。侯君集却是觉得面如火烧,仿佛又被人狠狠扇了几记耳光。如果这甲胄穿在徐乐身上,自己固然丢人,但好歹还有个托词。毕竟徐乐有那许多战功在身,输给这等人物算不上丢人。可韩约是什么东西?自己的手下败将,更是徐乐跟班家将一般的人物。自己堂堂世家子,甲胄却穿在一个家将身上,脸往哪里放?韩约只要穿着这身甲胄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就会耻笑自己一次,这份羞辱怕是要跟着自己不知多少时光。越思越想越觉得面上无光,又想不出办法解决,侯君集只能狠狠一跺脚,飞身上马,催动脚力向自己的驻地奔驰而去。等来到军帐之内,立刻传令下去:全军加速行军,星夜兼程赶回晋阳,任何人不得迟误!自己是没办法了,只有回到晋阳,等世子出手!李家兄弟并不和睦,李世民手下多了徐乐这等人物,李建成绝对不会欢喜。李世民再怎么袒护徐乐,终究也抵不住自家兄长。任徐乐武艺再高,世子想要除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个仇,就指望世子为自己报!

第五百二十七章 相逢(三十)

晋阳,李渊公廨白虎堂内。唐国公李渊端坐于公案之后面沉似水,在公案之下一干文臣武将分列左右。武将个个盔甲在身,甲叶铿锵作响。文臣冠带整齐面容严肃,虽不曾悬挂兵刃,但论起威风杀气半点不差。李渊素来宽厚待人,慢说晋阳,便是整个天下都知道李渊仁厚之名。以家世出身而论,起自鲜卑六镇军汉的唐国公李家,比起天下五姓七望颇为不及。可是各大小世家愿意把子弟送往晋阳,投奔李渊麾下供其驱驰,便是因为这份仁厚名声。尤其是当今大业天子杨广刻意打压世家门阀,李渊的宽厚就更加受世家欢迎,投效于其麾下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多。这班世家子不管居官还是暂时散置,都受到李渊厚待,哪怕在公廨相见时,也是多论交情少谈公务,并无尊卑上下之别。若是谁惹出祸来,李渊也只是以长辈身份训斥劝导一番,随后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不曾动过雷霆之怒。像今天这般满面带怒的情形,还是破题第一遭。直到此时大家似乎才意识到,平日里这位好好先生一般的唐国公,乃是自己的主公,执掌晋阳生杀大权,未来更可能身登九五。如果他动了真火,完全可能砍下自己这些人的头颅。

李渊的目光从这些文臣武将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李建成身上。李建成平素结交世家子弟诗酒唱和最重仪表,打扮穿着格外讲究,虽然身处晋阳,但是和长安、洛阳那些世家子装束并无不同。今日他却少有的顶盔贯甲做武人打扮,位于武班之首,俨然也是个带兵将领。

李渊朝他瞪了一眼,又哼了一声,李建成连忙低下头,不敢与父亲对视。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李渊的手高高举起,但最终并没有用力落下,只是在公案上轻轻拍了一下:“二郎如今下落不明,夫人亦抱恙在身,未曾痊愈。某心绪不宁,难以主持军务,诸公非要逼某于此时进兵?我们已经等了整整一冬,如今反倒是连这几日都等不得了?建成,这是你的意思?”

“大人,孩儿不敢!”李建成低头望着脚尖,不敢抬头仰望。他能听得出来父亲并非做戏,而是动了真火。人说知子莫如父,其实反过来也是一般。李建成很清楚,父亲所说都是肺腑之言。父母伉俪情深,母亲的病势沉重,父亲确实没有心思主持军务。但也正因为此,自己才更要促成出兵之议。这些文臣武将确实是李建成邀来,劝说李渊出兵攻打长安的。刘文静杀死张四郎一伙,算是让之前的事有个了结。可是李建成心里始终是存着一道坎,总觉得这件事会影响将来的家业继承。固然父亲不至于因为此事更易世子,可是世民对自己是否还会如以前一般恭顺?更何况他那位娘子可不是个简单角色。之前大闹白虎节堂已经让李建成大吃一惊,这次她又带着家将随同裴寂出兵,就让李建成更多了几分忌惮。这种女子绝不肯甘心吃亏,有她在平阳之事就没那么容易过去。如果等李世民回来再进兵长安,先锋兵权肯定逃不出二郎掌握。乱世之中规矩比不过刀枪,当今天子杨广同样不是开皇天子长男,最终不还是坐了天下?虽说废太子之死原因纷杂,但是杨广曾手握兵柄建立赫赫武勋之事,也是影响大位归属的重要一环。

二郎平素亲厚军将,若是再让他立下大功,对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事。趁着父亲心思不定,把军权握在手中,再打几个胜仗,自己继承人的位置才真的稳牢。存着这个心思,李建成四处游说,让这些文武终于一起前来劝谏。他很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性,纵然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开杀戒对这些股肱文武下手。自己只要装作无辜,自有人出面担待。果然,文臣中温大雅抢步而出朝李渊行礼道:“国公,此事与世子无关,是我辈等不下去了!正因为等了一冬,所以我们不能再虚度光阴。兵贵神速,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蒲山公已经过了方山,若是我们就这么等下去,岂不是贻误战机,把大好天下拱手送人?“刘文静随后出班附和:“正是。我晋阳数万精兵操练多日,不就是为了争夺天下?总不能因为裴长史和二郎未归,就空耗在此?晋阳积粟再多,也有吃完的一日。若是不能攻取长安席卷天下,我等坐困愁城,岂不是死路一条?”

李渊摇头道:“二郎不过这几日就可回来,总不至于差了这几天,局势就败坏如此。何况……”他话音未落,一员武将抢步而出,此人身高声昂,说话如同炸雷。“国公,二郎既然这几日就能回来,我们又何必等他?裴长史那几千人马须不是摆设,王仁恭胆量再大,还敢和我们翻脸不成?再说二郎不是个娃娃,不用人等着伺候,国公在不在晋阳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夫人的病自有郎中料理,何必国公分神?何况我等追随国公,便已然泼出性命。难道我等舍得性命,国公却舍不得妇人子嗣?“说话之人名为段雄,其父段偃师曾任太原郡司法书佐,与李渊也有些交情,因此段雄算得上李渊子侄辈的人物。其少年无赖,靠着一身气力武艺很是闯了些祸事。大业天子征高丽时,他也随军出征,虽未曾立下什么显赫功劳,却也见识了战阵也结交了一班有气力不怕死的伴当。后来便靠着这些伴当帮忙,拉起千把人马到晋阳归附李渊麾下。

既有两辈交情又自带了一支军马来投,段雄平日里便很有些跋扈,乃至在李渊面前于尊卑也不在意。加上他又是个混账脾气,说出这番话也不例外。不等李渊发作,温大雅抢先呵斥道:“何等样人也敢胡言乱语?还不回班站下!”随后又对李渊道:“段雄言语虽粗鄙不堪,但是心思总是好的。国公爱惜夫人我等心里也有数,只是夫人素来贤惠,想必也不希望国公因私废公。再说长安城内多有良医,攻下长安慢慢寻觅,不愁没有神医为夫人诊治,这样对夫人不是更好?“李渊摇头道:“我不怪段雄,可是让我出兵,也是不能。不怕诸公笑话,我如今六神无主,纵然出兵也拿不出章程,长安城城高壁厚,更有黄河天险,并不易攻取。此时出兵怕是有败无胜。“段雄却是又大叫起来:“我等投奔国公,便是等着破长安攻洛阳夺取天下!若是国公无心进取,我等何必在此空耗时光。如今天下群雄并起,凭我们这身本领,何处不可去?国公请给句痛快话,若是不肯出兵,我等不如就此散去,还能为国公省些钱粮!”

此言一出,其他武将也纷纷附和:“不错!若是国公不肯出征,我等厮杀汉留在此间又有何用,不如大家散伙!”

李渊见众将发作起来,面色也是一变。猛然间抓起面前一方“虎威”,用力朝公案上拍下。一声闷响之后,众将同时闭口不语,便是段雄也不敢再多说半句。坐镇晋阳统率数万精兵的雄主终究不是暗弱之人,仁厚更不等于可欺。李渊用手指着众人道:“尔等莫非要造反不成?谁想走的,便将兜鍪除下,送到某的公案之前!我倒要看看,谁不想当我晋阳的军将!”

众将没人敢言语,也没人敢有所动作。大家闹的目的是求功不是送死,谁这个时候摘盔岂不是自寻死路?众将偷眼看向文臣,等着这帮笔杆子开口。“国公息怒!”刘文静连忙上前行礼。“众将失仪理应问罪,但是事出有因,且是一片忠心,国公还请宽恕则个。大家所言其实也是道理,我晋阳养兵数万,长安如何不知?

若是等到长安城诸般布置停当,我等想要取胜怕是难如登天。越早出兵,胜算越大。国公请三思。“李渊看看刘文静,最终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毕竟打天下离不开这些人,只要他们别做的太过分,李渊也不想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长叹一声:“某也知是这个道理,可是如今不能统兵也是实情。你们逼我也是无用。”

刘文静道:“国公的苦衷,我等也明白。不如令大郎领兵出战,国公总督后阵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渊看向李建成:“建成?你可能领兵为三军开路?”

李建成叉手行礼道:“儿不才,愿为大人分忧!”李渊看看儿子,又看向手下这些文臣武将。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落在李渊身上,等着唐国公做最后决断。李渊能感觉到众人目光里的炽烈,这一道道目光如同火焰,把自己包裹其中。李家想要成就大事夺取天下,就需要这些烈焰。若是让这些火焰熄灭,自家不但所谋不成,还会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事到如今有进无退,纵然自己是晋阳之主,也不能和所有臣属敌对。只得长叹一声,点头道:“既然如此,便下去准备,明日出兵,攻打长安!”

第五百二十八章 龙腾(一)

旌旗招展锦带飘扬,无数面旗帜在风中肆意舒展,远远望去,如同片片云朵。旌旗之下,一条长龙正在缓慢前行。无数精心保养得铠甲组成了这条巨龙的鳞片,而那斜指长空的长枪大戟,则如同巨龙的爪牙,锋利无匹锐不可当。河东六府的鹰扬兵本为边地精锐,久经战阵训练有素。晋阳又为杨广行宫所在,城中积存的军械皆是穷大隋一国之力精心备办的良品。以杨广心思,自是以坚甲利兵以壮汉家军威,有朝一日率兵出塞扫荡突厥,让雄踞草原的百万胡骑见识下汉家子弟的手段。只是这位好大喜功的皇帝却不曾想到,自己一意打压关陇世家,想要将天下权柄集于一身的手段过于激烈,引起世家强烈反弹。加上两次征讨辽东的失败,天下人心崩解,文臣武将已不受节制。原本用来扬威塞外的锋刃,如今却成了结果自家基业的屠刀。

李建成乘跨骏马立于军前,回首望着自家雄壮兵威,心中也自有一股冲天豪气升腾。平日里与世家子弟饮宴做耍,不代表心中没有英雄气概。李家终究起于行伍,子弟又岂会真的甘心醇酒美人度此一生?只不过身为世家子弟,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杨广因得罪世家导致江山不保,李家想要坐稳天下,自然要和这些世家门阀结交。李建成作为李家未来继承人,结好这些世家子,按照他们的风范行事也就是情理中事。如今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带兵出征建功立业,一刀一枪打下一片大好河山。李建成也觉得周身热血沸腾,仿佛有一团烈火在体内凶猛燃烧。他很清楚,父亲虽然没有一句责备言语,但是心里对自己颇为不满。以父亲的眼力才智,自然猜得出那些军将有胆量叫嚣散伙,必是自己在后撑腰。终究父子天性,再加上自己乃是李家世子不能随意变更,父亲就只好装聋作哑,还随了自家心意,把先锋兵权交了出来。不过这兵权也不是好拿的,自己必要做出一番成就,才能让父亲满意。若是自己此番出阵无功,这一切都会被收回,还得费天大力气讨好父亲,免得父子真的因此失和。是以这一战自己只能胜而不能败,而且还要胜得漂亮,才能让父亲知道自己确实有这份才干,足以执掌兵权继承家业。二郎平素喜好结交军汉,又跟着一班家将武夫摆弄刀枪,父亲便把他当成李家的将种栽培。此番非要等二郎回来才肯出兵,自是准备让他做先锋。可自己也是李家子弟,论起马上本领也未必就不及二郎。再说身为世家子,又岂能像那些厮杀汉一般陷阵厮杀,弄得自己满身血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让麾下精兵猛将为自己夺寨杀敌,这才是世家名将风范!父亲如此,自己也是如此,只二郎是异类!李建成相信自己有这份才干,更有这份资本。在晋阳结交世家子的并非白费心思,此番攻打长安,那些世家子弟全都随着自己出征。他们虽然自身没有多少本领,可是谁手下没有几个有力家将?那些人个个身怀绝技悍不畏死,就算隋军有些能征善战的军将,也不是他们对手。何况这些世家子在军中也广有人脉,自己的先锋军需要渡过黄河占领蒲津渡口,搭建浮桥以接应后续大军,这些世家子便联络上了蒲津守将。那位守将已经答应自己大兵一到立刻易帜归顺。不费一兵一卒一箭就能夺下黄河直指长安,这就是世家的力量所在。而这仅仅是开始远非就结束,长安城内同样有这些世家的仆役门客为内应,只待李家兵马到来就会开城献关。所谓的巨城高墙,在这些世家子弟面前毫无作用,二郎武艺练得再好,军将结交得再多,又有何用?

天时、人和尽在自己手中,此战必胜无疑!二郎,今后你就安心做为兄的辅臣,不要再想着掌兵!

就在李建成志得意满之时,随军参赞军机的刘文静打马来到建成身侧,低声道:“世子,有军情送来。”

“讲!”李建成平素对刘文静礼遇有加,但是此时身在军中,自然要有几分主将威风,也不耐烦与他客套。再说上次劫夺二郎书信的事情刘文静留下太多首尾,若不是父亲抬手放过,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此事之后,李建成对于刘文静的态度大不如前,此时更是毫不客气。

刘文静不以为忤,连忙回禀:“镇守蒲津渡口的守将不久前刚刚更换,原本咱们的内应指望不上了。好在咱们的人已经把大批船只掌握在手,不至于缺乏舟船渡河。”李建成眉头一皱,黄河天险不易通行,本以为有内应协助可以省不少气力,没想到居然出了这等变故。心中不免埋怨起父亲,若不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非要等二郎回来,等母亲病好,又何至于贻误战机,让自家内应被换掉?但是此时抱怨终归无用,又不能开口责怪父亲,只好强做镇定:“肇仁也是熟读兵书之人,何至于如此慌张?军中之事就是如此,不会事事如意,换了主将也无甚要紧。某且问你,如今镇守蒲津的乃是何人?”

“重瞳儿鱼俱罗。”

刘文静把声音尽量放轻,可是这个名字仍然如同一声巨雷在李建成耳边炸响,这位李家世子面色巨变,笑容尽失!

蒲津渡口。黄河波高浪急,舟船难过,唯有渡口所在水势稍缓。是以黄河渡口素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只要守住渡口,便能扼住天险咽喉,敌兵纵有带甲百万,也难越雷池。蒲津渡口便是这样一处要津,自晋阳往长安,若要渡黄河,少不得要经过渡口,其中最利于大军渡河者首选便是蒲津。唐国公李渊虽然此时才正式攻打长安,可是早在他坐镇晋阳席卷财物扩充兵马,又延揽四方猛将豪杰时,长安便已经得到消息。固然大业天子如今南迁江都恋栈不回,镇守长安的代王杨侑又是个稚子不足以理事,可是大隋朝中终究还是有些忠臣良将愿意支撑局面延续杨家天下。大隋同轨郡公卫玄、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早已广布密探监视晋阳动静,李渊兵马方一出征,长安便已得到消息。那些世家子弟自以为行事机密,却不想一举一动悉数为阴世师掌握。不等那位镇守渡口的军将按约定投降,阴世师已经抢先发动,一道诏令更易主将,就连镇守的兵马也换成了隶属京兆郡的十六府鹰扬兵。那位与晋阳暗通款曲准备投诚的军将人头插在一根长矛上,随风来回飘动。这位军将一干心腹亲兵乃至负责往来联络之人的首级,列于军将首级两侧,面朝黄河而立,算是鱼俱罗给李建成送上的一份贺礼。而在这些长矛之后,则是草草扎成的军寨。军寨墙上,高挑着大隋旗号以及自家主将的认旗。这军寨修建得很是潦草,并不算十分坚固,若是有心攻打,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军寨打破。而且军寨规模有限,一看可知,此地驻守兵力并不算多。事实上,整个蒲津渡口的守军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马,与其兵家要地身份颇不相称。可是对于此地的守将鱼俱罗来说,两千人马已经足够了!军寨之所以不修,是因为用不上,不必费那份力气。事实上鱼俱罗这个名字,便抵得上千军万马,乃至阴世师派将之时还在考虑是否给的兵马过多。

毕竟李渊与鱼俱罗也是旧相识,只要他脑子没有坏掉,听到这个名字,就不会派兵攻打,在蒲津布置太多兵力毫无必要。鱼俱罗得年纪已经不轻,须发尽霜额头也有了褶皱。对武人来说,这个年龄已经过了身体的巅峰,不管是体力还是反应,都比不得少年。可是万事都有例外,鱼俱罗便是这例外之一。他年纪虽老精神不衰,至今每餐仍能食斗米外加几斤熟肉,便是长安城中最出色的力士,与他比并膂力或是角抵,也是有败无胜。一双阔目之内,两对黑眼球光芒四射,膀大腰圆腰杆笔直,一如浴雪苍松,让人一眼望去便觉得如同面对一座巍峨高山,哪敢生出半点轻慢之心。

大业天子杨广两征高丽,宿卫勇将英豪折损殆尽,昔日大隋如云将星泰半陨落,只剩鱼俱罗这根擎天柱。鱼俱罗起于布衣,靠着一身武艺一刀一枪搏杀,积军功而至柱国,于武人而言官职以至巅峰。其名声最盛之时,天下无人敢直呼其名,乃以“重瞳将”或是“鱼无敌”称之。阴世师将他派来,便是要借重这无敌将的名号震慑晋阳诸军,鱼俱罗也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向天下证明:鱼俱罗不曾老,鱼无敌还是天下第一!

第五百二十九章 龙腾(二)

“鱼无敌?他不是被斩了么?怎生跑到了蒲津?”

“这重瞳老贼勇力过人,蒲津又是黄河咽喉隘口,这回怕是要费一番手脚了!”

“这叫什么话?重瞳贼本领再大,依旧是个老朽,咱们这么多人马怕他怎得?他的兵马比我们少,便是拿人堆,也堆平这小小隘口!”

李建成军帐内,军将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大,吵得李建成头痛欲裂心烦气躁。

他看着这帮脸红脖子粗的武将,心中明白:他们在害怕。这也不奇怪。鱼俱罗威名远播,便是突厥人听到这个名字也要忌惮三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论起家格门第,李家远在鱼俱罗之上。但是论及韬略,武艺,李家满门加在一起,也不足以与鱼俱罗颉颃。便是父亲在此,只怕也没有战胜鱼俱罗的把握,这些军将心里发慌也不足为怪。身为厮杀汉他们并不畏死,但是都希望死得有所值。若是攻打长安,他们想着泼天富贵,谁也不会惜命。可是蒲津渡本身只是个渡口纵然攻下也无多少油水,又要面对当下大隋朝廷第一勇将,自然难免心生怯惧。恨不得别人去打前锋,自己保全性命,去长安搏富贵。有一点说得没错,鱼俱罗最大的短板便是兵少。斥候已经送来消息,鱼俱罗自长安只带了两千兵马。饶是他再如何骁勇,依靠兵山将海填也能把他填死。可是李建成不希望把仗打成那副样子,毕竟蒲津只是开始,在后面还有长安,那才是重头戏。

如果在蒲津折损太多兵将,那么到了长安又该如何?放眼整个天下,有那么多坚城要塞等着自家去攻打,如果处处都要靠人头去换,李家又有多少性命去填?何况这是自己领兵首战,不但要胜更要胜得漂亮。若是轻松击败鱼俱罗,从此便可扬名天下,父亲那里也会对自己的将略予以认可。用人命去填渡口乃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李建成的目光落向刘文静,希望这位智囊帮自己想个办法,可是刘文静紧锁着眉头一语不发,显然一时间他也想不出太好的主意。

忽然,一名军将抢步而出叉手行礼:“世子,末将不才有一计献上!”

李建成一见来人,面上也是一喜:“武安不必多礼,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没有那许多架子。今日共商破敌之事,更不必拘谨,有什么话尽管讲。”出班的军将名叫张士贵。其曾祖张俊,于北魏任银青光禄大夫、横野将军;祖父张和,为北齐车骑将军;父张国以军功授大都督。论家世虽然不能和李渊、王仁恭等人相比,但也勉强可以算作世家子弟,李建成对他这般客气,有一半便是看在他的家世面上,至于另一半,则是因为他的本领。张士贵少年便以勇力闻名,尤善骑射,惯用百五十斤强弓,双手开弓箭无虚发,勇名冠于乡里。大业天子打压关陇世家,天下乱象丛生,张士贵便生出异心。杨广移驾江都不久,其于家乡举旗造反,靠着自己一身本领以及家世门第为号召,不费吹灰之力便招募了数千兵马。横行家乡官兵不能制,此番李渊自晋阳出兵攻打长安,张士贵主动带了部众前来投奔,甘愿为李家报效前敌。

李建成素来重视世家子,何况张士贵名声在外又能自领一军,不问可知必是有手段的上将,是以李建成落力笼络,对张士贵极为重视。见他出头,心中自然是欢喜。张士贵行礼已毕,对李建成道:“鱼俱罗虽有勇名,但我军兵多将广,又何惧一老匹夫?据末将所知,鱼俱罗与如今长安城中主事的卫文升、阴世师素有不睦,且因为生就重瞳,有帝王之相,为大业天子所嫉。之前因细故便褫夺了他的官职,又将其擒拿入监,几度想要处斩。如今情势紧急不得已令其出战,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是末将所料不差,长安城中固然要防范我军,更要防范鱼俱罗!是以他的人马只会少不会多,京兆郡十六府鹰扬兵马虽众,阴世师绝不会派一兵一卒援助鱼俱罗!”

李建成不住点头。朝中之事瞒不过世家手眼,张士贵所言李建成也有所知。张士贵此时提及这些,想必有所指。因此李建成也不发问,只等张士贵自己开口。“鱼俱罗此番被赦免,乃是戴罪立功,绝不敢有丝毫大意。不论何处渡口有失,他都是死路一条。我们以声东击西之法,令老儿首尾不能兼顾,纵然他本领再强,也无法挽回大局!”

“武安计将安出?”

“蒲津渡上游十五里有一野渡,本地人称为仙人渡,下游另有一桃花渡。论及规模,蒲津渡为上,仙人渡次之,桃花渡有渡口之名无渡口之实,早已废弃。仙人渡也是小渡口,非兵家用武之地,于战局并无关碍。只是鱼俱罗如今待罪之身,不敢有丝毫闪失,这小渡口虽不关战局却关系他的性命。若我军轻骑潜越,夺取仙人渡,阴世师说不定就能要了鱼俱罗首级!是以我军只要攻取仙人渡,鱼俱罗必然分兵去阻挡。若是世子借出旗号,让鱼俱罗误认为世子亲自带兵潜越,鱼贼必亲统大兵前往阻击。彼时我军再以一勇将直冲蒲津抢夺渡口,这一战自然是稳操胜券!“李建成听得不住点头,以前便听人说过张士贵素有将略,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从一开始他便没跟着那帮军将乱喊乱叫,而是凝神思忖破敌之策,这一计用得很是高明。既可夺了蒲津,也不必折损太多兵力,于眼下而言,乃是最好的结果。李建成的手在公案上一拍:“武安和我不谋而合!我正想用这个办法,夺取蒲津渡口!不过这认旗也不必借,某就走一趟仙人渡又如何?”

刘文静连忙道:“世子不可!鱼俱罗素有神勇,若是军阵之中狭路相逢,只怕世子……”

“肇仁太过谨慎了!慢说某在万军拱卫之中,老儿没这个本领到我面前,就算真的遇到……某也不惧!”李建成一声冷笑,脸上满是一副不屑神情。仿佛鱼俱罗真的是个垂暮老朽,不足以入李家大郎的法眼!

他这番举动倒是很能得军将之心,见自己主将不怕,这些军将的心也慢慢稳当下来。随后就有人请缨:“请让末将跟随世子!”

“末将愿为世子取鱼俱罗首级!”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七言八语地叫嚷着,从方才对鱼俱罗的惧怕,渐渐转为对功劳以及亲近世子的渴求。

李建成挥手打断众人的话:“某这一路只是佯攻,不必浪费太多人马,我们的心思还是得放在蒲津渡口。不知何人留下来攻打蒲津?”众军将的目光齐刷刷落向张士贵,虽然这声东击西的谋略众人也认为高明,可是鱼俱罗到底是否会上当终究还在两可。若是计谋不成,便得啃这块硬骨头。张士贵带兵归附未久,与晋阳六府鹰扬军将并无多少香火情分,众人自然也就不想关照他,更犯不上为他的谋略冒风险。

张士贵也自乖觉,连忙朝李建成道:“此计乃是末将所献,攻打蒲津之事,末将责无旁贷。”

“好!某等着武安的好消息!除了你本部人马,某再拨两千兵马于你,愿你一战成功!”

“末将不才,定将蒲津渡献于世子面前!”

李建成又看向其他人,高声喊喝:“众将听令!”

蒲津渡口。虽然眼下这里一片太平,既无干戈也无鼓号,但是肃杀之意却是谁都感觉的出来。斥候往来奔波,将军情送到鱼俱罗耳中,鱼俱罗凝神倾听,脸上神色不变。终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这一生不知经过多少恶战,军情再如何紧急,也不至于让他失了方寸。鱼俱罗身旁乃是他两个儿子,鱼洪、鱼海。两人的年纪都在三十出头,亦是身强力壮虎背狼腰的体态,一看可知乃是极好的斗将胚子。两人虽是将门子弟,但是经历的战阵有限,也没有父亲的沉稳,听着斥候禀报,两人眉头都拧成了疙瘩。鱼洪道:“大人虽有勇力,但终究只是一人。我军兵微将寡,如何抵挡晋阳这许多兵将?还是速速向长安求援,让城中早点发援兵来,否则怕是抵挡不住。”

鱼海也道:“大兄所言极是。我们只有两千兵马,如何抵挡晋阳数万逆贼?大人纵横沙场一世英名,不能坏在这等地方。长安城兵马数万众,为何只给我们这点人?”

“住口!”鱼俱罗狠狠瞪了两个儿子一眼,低声呵斥道:“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此番能再度披挂领兵,已是天大恩赐,岂容你说三道四?大丈夫战死沙场也好过糊里糊涂地丧命,便是李家以百万兵来攻,我父子也得守在这为朝廷尽忠!就算不顾着自己性命,难道也不顾着家眷?说话与我仔细些!“鱼家兄弟低下头不敢言语,鱼俱罗继续说道:“鱼家子弟无贪生怕死之人,厮杀时谁敢怯敌后退,休怪老夫军法无情!”他停顿片刻,又冷笑一声:“怕什么?李家父子多少本领老夫还不知道?你们只要按老夫说得准备,保准让李家吃足苦头,我们父子能否洗清前罪,就在此一遭!”

第五百三十章 龙腾(三)

一阵春风吹来,初春时节的风本应和煦,可是关中之地到底不比江南,春风吹拂竟是让鱼家父子三人都感到一阵寒气入骨。鱼家两兄弟脑海中浮现出不久之前全家囚于狱中等待处决的情景,更是险些打了个冷颤。大业天子的器量并不能与他的父亲相比,尤其是在两征高丽失败,十二卫精锐尽数折损之后,就越发变得猜忌多疑。以至于连长安、洛阳都不肯住,带着骁果军一路到了江都。对于身边的文臣武将也变得疑神疑鬼,即便是心腹也多有戒备。鱼俱罗素有勇力,本来极为杨广所喜,其弟鱼赞更是始终追随杨广左右乃是心腹爱将。可是杨广即位不久,便以鱼赞残害兵士罪行,逼迫其自尽,随后开始对鱼俱罗进行防范。官职升降不定,二次征辽东失败之后,更是在鱼俱罗毫无罪责的情况下,将其官职尽数褫夺全家下狱。

监牢之内暗无天日,饶是鱼俱罗这等勇将,也没有好日子过。一家人哭哭啼啼自不必言,鱼俱罗当时也已心如死灰,自度必死无疑。堂堂柱国无罪下狱,等若撕破脸面。以天子的脾性,必不肯放自己活着离开监牢。再加上自己目生重瞳之事,素来为人议论,说是为帝王之相,恐怕对江山不利。以往君臣相得,这等言语自然一笑而过奈何不了自己,如今这种话却是催命符咒,只怕全家性命就要葬送在自家这双怪眼上。

而且实际控制东都的阴世师对自己素来猜忌,帝王之相那种话,很可能就是出自这个卑鄙小人之口。落到仇人手中,多半难以幸免。多亏李渊自晋阳起兵,长安无人,才让自己有了一线转机。阴世师作主,把自家放出来,以白衣身份待罪出征,便是希望借自己这块招牌吓退李渊的人马。即便李渊当真来攻,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勇力,总能为长安多争取一段时光。鱼俱罗也知以两千兵马想要抵抗晋阳数万大军颇有些为难,可是一家老小都被软禁在长安城中,是死是活就看父子三人的本领,自己又能怎么样?这两千兵马就是阴世师所能派出的全部兵力,再怎么求他也是枉然。不肯多给兵马,就是怕自己带兵投奔李渊或是谋反。若此时向阴世师求救,岂不是正中他的怀疑,一家人只怕死得快些。这些复杂心思在兵将面前自然不能提,只好提点儿子两句。望着眼前河水,鱼俱罗回想着生平经历大小战阵,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自己厮杀多年,却落得这么个结果,这是否值得?这次就算打退李家兵马,皇帝是否就能因此赦免自家罪过?阴世师的承诺又有几分是真?

又一名斥候打马奔来,高声禀报:“禀将军!伏路兵已经探得消息,李建成带大队人马直奔仙人渡而去!”

鱼洪道:“李建成怕是糊涂了!仙人渡乃是民间野渡,能渡过多少兵将?晋阳千军万马想从仙人渡过黄河,乃是白日做梦!”鱼俱罗却一摇头:“不可大意!若是李家的旗号出现在长安城下,我父子都难逃罪过!再说李建成乃李渊长子,此番晋阳出兵,多半以他为首。只要擒住他,多少兵马都退了!这等机会岂能放过?大郎,你随我去擒李建成,这里交给二郎坐镇就是!”

鱼洪皱眉道:“我们兵马太少,若是晋阳兵马趁我等离开领兵来犯,又该如何?”

“怕什么!李建成所在之处,必为晋阳大军所在。蒲津纵然有兵也是偏师,二郎也是勇将,难道还抵挡不住一支偏师?”

“我等虽是偏师,但今日全军胜负重担,就压在我们这支偏师肩上!此战若胜,世子及国公必有重赏!便是为了我张家子弟,此战也只许胜不许败。再者我们这支偏师的兵力远在鱼俱罗全军之上,若是还不能胜,我们今后又哪来的颜面见人!“军帐内,张士贵面沉似水,向面前几个军将说道。这几个军将都是张士贵同宗兄弟,平日一同练武带兵,人既勇武也个个忠心耿耿,此番为了自家子弟能在李家门下立足,这些张家子弟已然把性命置之度外。一名军将抢步上前:“这开路的差事就交给我吧!咱们弟兄之中,我的武艺最好气力最大,哪怕不是鱼俱罗对手,也不至于输得太狼狈。再说鱼俱罗年事已高,名声虽响却也是个糟老头子!我若是遇到他,说不定还能取了他的首级!“讨令之人乃是张士贵本家兄弟。张士贵本名忽峍,后更名士贵。随着他起兵征战天下的宗族兄弟也都随着他改名,这个兄弟也不例外,弃了本名不用,更名张士德。于张士贵这一辈子弟之中,以他武艺最好气力最强。张士贵虽也是武艺精熟的上将,但自知单论厮杀武艺,自己还是不及这位从小被当作斗将培养的族弟。虽然不相信他能战胜鱼俱罗,但想来也不至于么有还手之力。何况自己带领部众归附李家,等于押上了身家性命豪赌。想要建立家名,让自家也成为一等世家豪门,也必要搏命。他点头道:“若是贤弟领兵,愚兄自然放心。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军法无情,战阵之上不讲手足情份!临阵之时不管遇到何人,也只许向前不得退后。只要我们能搭起浮桥夺下渡口,张家日后必能公侯万代永享富贵!为了我们的后辈子孙,贤弟便要担些风险了。”

“这说得哪里话来?小弟自当为兄长分忧!”

张士贵点头道:“贤弟有此胆量,愚兄就放心了!临阵之时,愚兄亲自为你击鼓!咱们一鼓作气,拿下蒲津!”

“拿下蒲津!”帐中其他几个张家子弟同声呼喝!

“蒲津……没那么容易拿下。”

晋阳城,李世民书房之中。徐乐对李世民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压根不怕被人听到。好在李世民住处戒备森严,长孙音治家有术,倒是不必担心走漏风声。虽然侯君集自从比武失败之后便发疯一般往晋阳赶,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来到晋阳时大军已然出征,众人未曾与李渊见面。李世民因为未能带兵,心中便有些不快,随后听闻蒲津守将换成了鱼俱罗,心情就更为沉郁。自己在南商关九死一生,恶虎口浴血奋战,擒了执必思力与上百青狼骑俘虏回来,本以为可以扬眉吐气洗刷平阳之耻。可是大兄若当真战胜了鱼俱罗这等猛将,自己这份功劳就会变得黯然失色。李世民不是个抢功之人,更不会嫉妒自己的兄长。但是经过几番死里逃生之后,他的心性已然有所变化,不甘心屈居于人下。作为李家子弟他当然希望自家取胜,可若是大兄就这么战胜鱼俱罗,他心里又有些不服。就算要胜这老儿,也该是李家子弟各显手段,看看谁的本领能够胜过鱼俱罗才是。撺掇众人逼迫父亲出兵,又主动抢了先锋兵权,用这种手段抢功,又算什么手足!

因为李世民心情不好,一般人没人敢与他交谈,只有徐乐根本不在意李世民心情,也不在意消息走漏可能,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论断。李世民一愣,下意识问道:“咱们都不在军前,乐郎君何以如此笃定?”一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恶劣,这话有些像是质问。有心把话拉回来,徐乐已经抢先说道:“我虽然不在前敌,但我说大郎不能取胜,就是不能取胜。”

他这副自信又有些不讲理的样子,让李世民觉得好笑,原本想说的道歉言语也收回了,饶有兴趣地问道:“莫非乐郎君认为鱼俱罗天下无敌?”徐乐摇头道:“他并非天下无敌,不过大郎和他手下的武将绝不是鱼俱罗对手。二郎且安心等待,不出几日必有军情送来,令我们出兵助战!你且休息,我去操练自家的兵马。“李世民越发觉得迷糊,可是不容他问,徐乐已经大摇大摆向外走去。一路上两人相处就是如此,虽然李世民为主将,可是徐乐在他面前我行我素,李世民也不以为忤。只是在那里奇怪,徐乐的自信从何而来。自己是否也该相信徐乐,只等着出兵就是。徐乐边向外走边想着阿爷曾经说过的话:“朝廷两征辽东死伤惨重,委实伤了元气。如今朝中武人,当数鱼俱罗本领最好。虽说无敌二字未免言过其实,可是能胜他的人也没几个。“能得阿爷这般褒奖的必是天下第一等豪杰,岂是李建成能敌?只有自己和自己手下的玄甲骑,才有资格砍下鱼俱罗的人头,成就战功,其他人都没这个本事!鱼俱罗,你可千万好生活着,等着某来取你的人头,不要稀里糊涂死在无名小卒手中!

第五百三十一章 龙腾(四)

晋阳大军出征剑指长安,关中响震。黎民逃避兵祸,商贾不敢贸易,民生凋敝百业萧条,往日热闹的蒲津渡已有多日不见人烟。偌大的渡口变得寂静冷清,便是那些原本用来供往来行人歇息的草棚茅舍都已经被双方有意识毁弃。初春时节的关中本就乍暖还寒,这等凄凉景象,就更增几分凄凉之意。张士贵和他的部下出现,倒是给这里增加了几分人气。荒废的渡口重又变得热闹,大批舟船集结待发,仿佛这里一夜之间又恢复了曾经的活力。红日高照,阳光明媚,明盔亮甲的精壮军汉登上舟船,伴随着隆隆战鼓声冲向对岸,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无数的旌旗、刀枪,配合着铠甲反光,俨然一座钢铁城池。手持鼓槌,亲自为部下击鼓助威的张士贵看着身边兵马,再看向对岸稀稀落落的旌旗,心中波澜起伏。大乱之后有大治,隋朝那短暂却宝贵的太平盛世也是靠无数杀伐征战得来。如今天下乱象复生,要想百姓安居乐业,重新得享太平,此时的征战杀戮乃至死亡,都是必要的代价。他深知自己不是帝王之才,张家的家世门第以及实力也不足以争夺天下,是以在家乡起兵之时,就已经决定要觅一明主投奔。唐国公素有仁厚之名,自己也算作世家中人。若由他终结这个乱世,必然不会如大业天子那般刻意打压世家搞到天下大乱,百姓也能过几日安稳日子。虽然王世充、李密都曾遣使致书邀请张士贵共谋大事,可他还是义无反顾辅佐李渊原因就在于此。当然,张士贵并非圣贤,投奔李家也有其私心所在。一刀一枪博个公侯之位,让自家成为昔日八柱国那等世家名门,便是张士贵的目标所在。乱世中富贵前程自马上取,眼前的蒲津渡口便是张家发迹之地!两军交锋兵力难辨,以旌旗数量判断对手兵马数量,乃是时下所有将领都会的本领。根据对岸旌旗数字判断,镇守兵力不会超过五百。鱼俱罗想必是中了自己调虎离山之计,带着主力大军赶往仙人渡,以偏师留守于此。

自己所料不差,鱼俱罗这老匹夫有勇无谋,没有名将指挥并不足惧。区区五百兵,如何抵得住自己这数千人马?就算是用人填,也能把这里填下来!张士贵能看出李建成不想死伤过重的心思,心里颇有些不认同。兵凶战危,两军对阵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何况鱼俱罗乃大隋屈指可数的无敌勇将,只要能斩了他便可天下扬名,到时候谁有会记得李家为此付出多少人命?这位世子还是缺乏战阵历练,等到打的仗多了,多半就不会再有这等念头,如今只好自己来做这个恶人。虽然李建成留给张士贵两千兵马,但是先锋张士德统率的依旧是张家嫡系旧部,那两千河东鹰扬兵全在后面列阵并未参与冲锋。今日之战格外凶险,终究还是自己的兵用起来得力。再说这些兵马都是张家部曲,死伤再多也不至于损了世子威名。张家兄弟早已下定决心,哪怕鱼俱罗并未离去,以命换命,也要把这老儿阵斩于此!这些船只都是之前准备停当的,虽然不是战船但船体也足够坚固,工匠又在船体上做了临时改装,让这些船变成了水上的吕公车。船头装了厚木板,遮护军兵防范岸上射来的弓箭。另外船头备有抓钩,船身上有铁链,既能遮护士兵攻打渡口,也便于搭建浮桥。张士贵已经派人给李建成送信,鱼俱罗既已中计,世子就不必冒险。李建成大军稍后就会赶回,只要抢在鱼俱罗率兵返回之前把浮桥搭起,让晋阳大军渡过蒲津抢占渡口,鱼俱罗就算杀回来也无力回天,这兴李灭杨的首功也就是张家囊中之物。张士德立于首船之上,一手持盾一手提直刀,向身后部曲大声吆喝道:“儿郎们都是随我兄弟起家老人,我们兄弟绝不会亏负尔等。有我等一日就保你们全家衣食无缺!身为武人,富贵全靠刀枪取。今朝就是大家建功立业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只消夺下渡口,人人都有重赏!鱼俱罗老儿太过狂妄,只想靠他那点名号震慑天下英雄,渡口居然全无防范!这是老天送给我们的功劳不可错过,随我冲上去,让鱼俱罗知道知道我们张家子弟的厉害!“方才在岸上时张士德便发现鱼俱罗渡口的布置甚是松散,不但军寨很是简陋,河滩上也没有设立木桩、拒马等防御器械。大抵是想靠着往日名号吓住众人,让大家不敢来攻。简直可笑!既为军汉便不怕死,纵然他鱼俱罗是天神下凡,军令一下该拼命也得拼命。这老匹夫戎马一生,老来却如此糊涂,想必是老天都要亡他,送一桩富贵给自己,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功劳自己立定了!张士德身后的兵马都是他的亲兵护卫,人人忠勇,听得张士德言语众人并未作声,但是众人的眼神足以让张士德放心。这些兵马与张家人生死与共,不管遇到谁都敢厮杀,鱼俱罗名号再响也吓不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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