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62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第四百四十八章 杀王(三十七)

这些年来,王仁恭一直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太原王家,家声渊源,历史古老。不是那些起于鲜卑六镇的粗鄙之辈可比。

但是这么多年下来,虽然王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产业不甚少。但总在渐渐没落之中。王仁恭踏入仕途,也只能从州主簿开始。比之那些柱国之家,子弟出仕就可以领州郡,典重兵。纵然在寒门眼中看来是王仁恭已经是天人了,可王仁恭只是觉得屈辱!

太原王家在汉时就钟鸣鼎食,现在这些所谓世家,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面放羊呢!

他一直想重现太原王家的声威,让太原王家,恢复其原来的全部光荣和骄傲!

但这一条路,何其艰难。

开皇天子,大业天子,父子两人都行收世家之权国策。对柱国之家都百般提防,渐次削弱。又怎么会让新的世家继续冒出头来?王仁恭奋力向上,积攒声名,但职位也一直在州部之中打转。而暗中遣子侄辈参与杨玄感之乱,又被大业天子惩罚,一时间夺官去职,就算是最后起复,也只是让王仁恭镇守马邑之地,远离了正风起云涌的中原腹地,还留下一个刘武周以牵制王仁恭的野心!

除了天子之外,那些世家,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这些柱国世家,笼络的名臣如云,猛将如雨,各自家产,都足以支撑数万人的私兵行常年征战。对王仁恭这等人物,也有意无意的加以限制,这么多年来,哪怕如王仁恭这等人物,也只觉得头顶有一层越不过去的障碍。这个帝国最高层的位置,现下准备争夺天下的最为有力的势力,也还是那几个姓氏!

但王仁恭仍不服输。

王仁恭不管是服官为将,向来都讨厌那些吃相难看的同僚。认为这是丢了世家气度。对百姓不说爱民如子,也是颇加照应。在他看来,这是世家之子应该有的气度。强者惜弱,天经地义。王家产业,足以赡家,何苦在百姓口中夺食?

但这次入马邑以来,王仁恭却是一改往日气度。对马邑郡的搜刮,臻于极致!

天下群雄征战在即,他需要一切资源,以扩大实力。这个时候,再顾不得什么世家子的气度了。

马邑租庸,加之数倍。以之来拼命扩充马邑鹰扬府,招揽天下豪杰。为此王仁恭不得不也捏着鼻子做出了对这些寒门出身之人礼贤下士之态。

谁知道兵力是扩充了,但那些马邑土著军将的野心,也随着实力扩张而勃发。还闹出了善阳兵变,让王家子弟大部分退出了马邑鹰扬府中。而自己礼贤下士之态,居然竞争不过刘武周这乡间土豪出身,马邑郡的轻侠子弟,郡中豪杰,竟然有一大半投效刘武周而去!

眼前这个勇锐得连王仁恭都赞叹佩服的乐郎君,就是明证!

一则内部不稳,只能勉力平衡维持。二则就是这刘武周,始终拾掇不下!而李渊起兵又在眼前,迫得王仁恭不得不行险,引河东兵入平阳以安李渊之心,免除后顾之忧,对刘武周一边断粮,一边行坚壁清野之策,甚而引突厥南下,就想早点收拾掉这个仿佛刺入自己骨髓深处的刘武周势力!

这样他才能一统马邑郡,据边地精兵,以入中原争雄!

刘武周终于绝粮来降,在王仁恭想来,根本不用等到刘武周直抵自己面前请降。

这山间驰道反复,周遭军寨林立。数千穷蹙恒安鹰扬兵,当在驰道之中,就应该被截杀干净。自己只管收拾残烬,将精锐恒安兵归于自己直领,最多看着刘武周人头叹息一声也就罢了。就算马邑鹰扬府那些土著军将在其间分些好处,王仁恭也并不在乎。

马邑鹰扬府这些土著军将想要离开马邑,更进一步,博取更大的荣华富贵,不依靠他王仁恭还能靠谁?那些准备争雄天下的柱国世家,各处位置,早已经被站满!

但刘武周却裹挟云中百姓而至,而这些云中百姓,也就真的愿意跟着刘武周一起来行险!

而畏惧几万云中军民声势,害怕他们拼死一搏而让自己折损实力的马邑土著军将,就选择冷眼旁观,让刘武周穿过这本来应该是他死地的数十里山间驰道,让他一直来到了这南商关前,还策马而前,向自己发问!

王仁恭站在关墙之上,回望自己这数十年来的劳心劳力,支撑王家,想及这入马邑几年来不惜声名受损的所作所为,当着刘武周的质问,竟然一时茫然。

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有些什么?

柱国世家,仍然是庞然大物。马邑鹰扬府土著军将,并不亲附。马邑一郡,几乎变成了白地,民众流散,辗转填于沟壑。

将来青史所载,到底该怎样说某王仁恭?

身在万军之中,王仁恭仍然觉得无依无靠,山风吹动散发,尽是花白。一向刚严有威的他,在这一瞬间,就如一个寻常孤苦老人一般。

马邑诸将,目光全转向了王仁恭。他们纵然在王仁恭麾下,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可是也不是想看见刘武周耀武扬威于南商关前,而王仁恭哑口无言!

王则站在王仁恭身后,焦躁之下,就想抢到王仁恭身前,代他直面刘武周。哪怕刘武周这个问题实在难答,也可以劈头盖脸的骂刘武周一顿再说,此时此刻,不能弱了气势!

王则身形才动,王仁恭已经抬起手来,示意王则不要上前。

适才身形都略略有些佝偻的王仁恭,一下就挺直了脊背。站在南商关关墙之上,一瞬间就恢复了大隋名臣重将的气度!

王仁恭冷冷的看着刘武周:“天下将乱,大隋已失其鹿。某欲混一马邑,南下以争天下。就因为这个,所以对付你刘武周。还有什么要问的?”

既然已经如此,就将这条路走到底也罢!自己野心,又何惧说出来?太原王家传承数百年,如何没有争夺天下的资格,如何不能在自己手中恢复荣光,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家?

就算不成……

不过有死而已!

王仁恭一语既出,南商关上,鸦雀无声。

徐乐在刘武周身侧,终于抬头扫了王仁恭一眼,轻声自语:“还算是个人物。”

刘武周静静的望向王仁恭,而王仁恭目光如剑,相隔百五十步,仍锐利无匹!

刘武周终于垂首:“既如此,某请降。还请王郡公罪只及某一身,放过这云中之地数万军民!”

第四百四十九章 杀王(三十八)

白虎解斗之旗猎猎舞动,似乎在发出呜咽之声。

在南商关前,刘武周终于俯首,说出了请降之语。

虽然此次南来,白虎旗打出之际。大家都明白刘武周是来请降。但数千恒安精锐在首,新建的玄甲骑开路。更有数万同样可以拼死的云中百姓跟随。谁也不知道,最后是不是变成一场血战!

马邑土著军将,固然引兵以为观望,不想和刘武周此刻就做死拼。但始终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家玩火过甚。真要让刘武周觑得空隙,反而击破王仁恭,那大家说不得就要和刘武周真正的死斗一场,以决定马邑郡到底归属谁人。

而王仁恭始终站定南商关不退,保持了马邑郡公,太原王家家主的威严气度。但是当刘武周的数万军民,直抵南商关前,徐乐领玄甲骑为前锋,干净利落的击破孙通的中垒第五营,擒孙通又轻易释之,浑然不以为意。

但这些黑甲骑士,当云中男儿直抵面前。王仁恭心底,又何尝没有动摇惊惶?

若是这数万一直被他轻视,一直被他压制的云中男儿,发出怒吼,不顾几千甲士的守备,直扑南商关关墙,做最后一搏。他又当如何?

马邑郡在他治下,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片白地。若是再和刘武周拼一个两败俱伤。恒安鹰扬府彻底覆灭,马邑鹰扬府元气大伤。那他经营马邑郡几年,到底得到了什么?就算还留有性命,但这大争之世,却再也没有他的份了!

而命运不绝如缕,还强撑着世家架子的太原王家,气运如何,也就不难想象了。

可刘武周终究说出了请降之语,并在自己面前,低下了头!

在刘武周身侧身后,苑君玮也深深垂下头去。虽然知道此次请降是做殊死一搏,但对于苑君玮这等凶狠跋扈的边地男儿而言,仍然是莫大的屈辱!

尉迟恭也神色木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看他抽动的脸颊,也知道这一刻对于这位黑大汉而言绝不好受。

徐乐在侧,脸色似乎平静,但看看尉迟恭,看看苑君玮,再看看坐在马背上垂下头来的刘武周。

不管是临万军之前,还是遇到什么样的凶险,面上总能是云淡风轻,嘴角经常带着几分笑意的徐乐,终于咬紧了牙关。

不论如何,这总是一种屈辱。而这样的屈辱,徐乐不想再有第二次!更不必说,自己要随而暂时低头的对象,是让自己爷爷死去的最大凶手!

在刘武周几人身后,不论是玄甲骑,还是为刘武周中军的恒安甲骑,也俱都垂下头来。

万军之中,无一人声,连战马嘶鸣都停歇了。驰道之中,只是一片愤懑悲郁之气充塞,仿佛就代表着这几万骄傲而勇悍的云中军民,在这一刻终于走到了绝路!

而在南商关上,所有人似乎都放松了一下,悄悄吐出了藏在胸中的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不论是王仁恭的心腹,还是马邑土著军将。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互相之间,也再没了此前的那种隔阂,不少人还相视而笑。若不是王仁恭还未曾发话,此刻说不定都要把臂言欢了!

虽然王仁恭适才答言,着实有些大逆不道。但是也只是将众人皆知的事实都说了出来。而且如此直爽坦白,其实是很对这些边地将领的胃口。天下都已然如此了,何苦还要遮遮掩掩?不如就奋而向前,在这乱世当中夺取该属于自己的好处!

王则侍立在王仁恭身后,虽然也是满心欢喜,却一动不动。

因为王仁恭身形仍然挺得笔直,没有丝毫放松下来!

王仁恭的目光,死死落在刘武周身上。骤然开口。

“领数万百姓,数千悍勇之士,刘鹰击,你的请降便是如此么?若是得有机会,是不是还要攻破此关,斩某大旗,擒某于马下?”

哪怕刘武周请降了,但王仁恭仍然没有丝毫放松之态。仍然逼住刘武周不肯放松。一众军将幕僚也终于反应过来。刘武周只是口头请降,这几万勇悍的云中军民可还在!

刘武周在马背上直起身来,他未曾戴着兜鍪,只是一顶皮冠而已。他缓缓将皮冠摘了下来,头发用荆钗束着,山风一吹,顿时有些蓬乱,越发像是一个老农。

他猛然回首,对身后数十步集结的玄甲骑大声下令:“将你们粮袋拿出来!”

此次南下,刘武周将粮库底子都扫出来了,也再不用什么辎重队伍装载,不论军士还是百姓,都平均分配,裹粮在身。哪怕刘武周,都是自己背负着属于他那一份的干粮。

玄甲骑闻令,全都取出干瘪的粮袋。刘武周自己也将马鞍侧粮袋取出,徐乐尉迟恭苑君玮,全都如法施为。

刘武周一把扯开粮袋口的束绳,倒转过来。长条形的粮袋早已空乏,倒出来的,就是最多几把之数,粗劣色泽发黑的干粮,被山风一吹,顿时撒得到处都是。

徐乐尉迟恭苑君玮等人,玄甲骑战士,也全都倒转粮袋,撒出的干粮有多有少,但最多的,也不过就是一人支撑一日的分量!

刘武周随手扔掉了粮袋:“这就是郡公眼中的几千悍勇之士,忍饥挨饿的悍勇之士,撑不过这个冬天的悍勇之士!郡公有粮,云中则无。所以我等前来请降。不然的话,就是这几千云中男儿,猛攻此关,不死不休!”

刘武周额角青筋根根凸起,语声越来越大:“至于为何负甲持兵,直抵关前。若不是如此戒备,只怕在这驰道之中,刘某苦心聚集的几千儿郎,就要被马邑兵截杀,几万百姓奔走呼号,自相践踏!到时候郡公和马邑诸将再来收拾余烬。这个场面,刘某不忍见,也不想见!”

到得最后,刘武周声音已经近似于呼喊:“现下刘某终于到了郡公面前,还请郡公看着这几千健儿,数万朴实云中之民份上。给他们一条活路!郡公意欲争夺天下,这云中军民,正是助力!天下何等样的军马,云中男儿都不放在眼中!至于刘某是死是活,何足道哉!”

第四百五十章 杀王(三十九)

刘武周的声音在耳边响动,语声沉郁激愤,几至于句句含血。

徐乐静静的听着,却是神色宁定。

对于这段时日以来的刘武周举动,徐乐总有一丝怪异的感觉。

自己从来不以为刘武周是什么样的忠厚君子,仁泽之士。不然一个乡间强豪岂能到了此间地位?

在这中间要经历多少血腥杀戮背叛勾心斗角,哪怕徐乐现在经历不算丰富,而也只是在马邑郡中打转。也再明白不过了。

刘武周从初识之际,对自己就是示好。到得现在,可以说是解衣推食都不足以形容了。爱重之意,连原来风头无俩的尉迟恭都得退避三舍。而一向高傲的苑君璋,更是从来不插手徐乐所部之事。

恒安鹰扬府穷困,向来缴获,都要大部分交于公中。然后由刘武周和苑君璋主持分配。不过因为刘武周和苑君璋向来表现公正,而且更是自苦不耽于享乐。更兼身在云中险地,大家要抱团努力求活,更有抗击突厥的大义在。所以大家都能接受。

但是玄甲骑的缴获,从来都是自收自用。而有了马匹甲胄兵刃等的损耗,刘武周更是第一时间补充。刘武周本来就不富裕,但为了支应玄甲骑,也已经算是竭尽所能了。

但为主上,做到这等程度,已经算是至矣尽矣,蔑已加矣。

可这些厚遇,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要徐乐拿命来换!

刘武周决定以请降之姿破局,诛杀王仁恭。选中之人,而徐乐也主动请缨。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对于这个安排,徐乐也没觉得什么不对。更不必说,徐乐是自己提出了诛杀王仁恭,以定马邑之策!

徐乐只是觉得有些厌倦了。

这世道到底怎么了?只是一个世家出身的王仁恭,就能制压得剽悍勇锐的马邑各地男儿喘不过气来,就将这马邑郡几乎糟践成一片白地,就能让自己爷爷无声无息的死在停兵山上。

而刘武周要竭尽所能,设局筹谋,才能去博取那一丝破局之机。马邑鹰扬府的上万虎贲,也只敢和王仁恭玩一些小动作,竭力争取一点小小的利益。

这可是这些勇悍的马邑男儿桑梓之地啊!这些马邑男儿,数百年前从于霍去病,击破了幅员万里的匈奴帝国!

但一世家中人至,这些马邑男儿就自甘退让,认为世家中人踩在自己头上是理所当然之事。就算是刘武周这等人杰,想要打破这个局面,还要想方设法,竭力营造出不得不为的局面。

徐乐隐隐约约有一丝感觉,王仁恭对恒安鹰扬府断绝粮秣供应,似乎是刘武周内心所喜闻乐见之事。

只有这样,刘武周才能确信他能凝聚被迫到了绝处的人心,去诛杀这个王仁恭!

不过就是一个世家中人而已。

就能压得一郡之人喘不过气来!

而按照爷爷的教导,王仁恭不过是个现下已经二三流的世家家主而已。在中原腹地,在长安洛阳,还有更强大的世家存在。这些世家让威风横绝海内的大隋,不过也就传了两代,眼见也就要崩塌!

这个世道已经不对了。

为什么所有人就要任这些世家中人压制,任他们鱼肉,任他们将这天下搅得一团糟?任他们将自己生长了十九年的马邑郡糟践成如此模样,任他们肆意妄为,覆灭徐家闾,不过就像是踩过一只蝼蚁一般?

直面而上,将他们掀翻就是!纵然不成,有死而已。这又是什么难以想明白的事情呢?

刘武周还在与王仁恭周旋,去除他的戒心,争取到一个最为有利的态势,希望能让这渺茫的成功机会,能多上一两分。

可徐乐倒提着马槊右手的手指,却在微微跳动。

想诛杀王仁恭之心,从来没有这般热切!

这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爷爷的仇恨了。而是为了整个马邑郡的百姓,为了整个马邑郡的生灵!也许没了王仁恭,自己这桑梓之地,就能喘过一口气了罢?

而这刘武周,不管再怎样鹰视狼顾,在得掌马邑郡大权之后。也许会比王仁恭好一些罢?至少他不比世家子弟,以为宰割生灵,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们世家子弟,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和其他人不是一类。

应该会好上一些罢?

在安顿好跟随自己的这么多子弟之后,自己也该提槊策马,前往中原。看看这天下到底怎么了,去追寻当年徐家身世之仇,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

只要杀了王仁恭!

刘武周在徐乐身边,一席话说完,恭谨的垂下头来。

南商关上,每个人都望向了王仁恭。只要王仁恭一声愿意接受刘武周之降,绵延马邑郡已久的内乱,就可以平息。大家就可以追随王仁恭,去博取更大的富贵!

王仁恭神情不动,内心却翻腾不休。

刘武周是在自己面前俯首了,也许在等着他一时心软,同时挟数万云中军民为后盾,希望能留下一条性命,以待将来。

可自己怎么能让刘武周活命?

只要刘武周活着,他就有如芒刺在背。这几万云中军民,就始终还是心腹大患!

而刘武周身边那位乐郎君,王仁恭也一点不想再看着他继续耀武扬威下去。正是这乐郎君横空出世,让王仁恭的威信数次遭受打击,差点就缓不过气来!

那夜善阳城下,数千马邑兵汹涌之势,王仁恭到现在都没有忘记,时常还会从噩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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