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念经人 第250章

作者:严轻

香雾鸟鸟,被山风吹散在和煦春光里。

张闻风念完三遍《太上救苦拔罪妙经》,把残香插在地上。

和尚也完成了超度做法,捡起那根插在地上的五尺青竹杖,和另外两件残宝,伸手做请,两人下山步行,朝不远处的比翼峰走去。

“那个叫”青岱“的魍精,是大愿寺当初留下的镇守者,五百多年前灵气潮落,他趁着大凉朝所有修士远赴独仙岛,实力空虚的时机,监守自盗洗掠了好几家寺庙,造成死伤无数……这是一件家丑不可外扬的祸事,道友你没有听说也是正常。”

和尚颇为健谈,笑道:“他自知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在跌宕山脉的鱼鳌岭潜伏下来,不知哪里学到的神道法术,他掠来人口,塑神像享受香火,改头换面做起了山神。我奉命前来野外寻访,找到一点线索,便在这一带明察暗访,所以与道友结缘了。”

有些事情不便对外人细说,和尚草草几语带过。

算是交代了他一直在附近盘桓的缘由。

张闻风瞥一眼和尚手中青翠碧玉的竹杖,道:“大师你不去鱼鳌岭搜查当年寺庙遗失的宝物?解救鱼鳌岭上圈养的凡人?”

跟着我做甚么?

年轻和尚摇头:“道长叫我‘法远’,或者和尚皆可,不知道长怎么称呼?”点明对方道士身份,想要打听跟脚。

“张闻风,见过法远大师。”

“法远见过张道长。”

年轻和尚轻轻拍打青竹杖,道:“青岱洗掠的宝物主要用来熬过灵气潮落时期,用掉了大部分,剩余的都在这件随身纳物宝物中,据说当年,青岱是受了别人的蛊惑……我有这件青竹杖,可以回去交差了,至于凡人不用小僧解救,人生苦短,到那里不是一样?”

他想用佛法感化青岱跟他回去,哪知最后还是武力解决。

绕了一个弯子,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以前的疑惑,无心插柳柳成荫,意外收获吧。

张闻风偏头看了和尚一眼,如此奇怪不负责任的言论,似乎不符合和尚的身份?

按照正常的剧本,和尚应该前去山匪老巢,把所有凡人解救出来,爬山涉水带离水火回归大凉,成就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话。

大凉朝是一个各方势力分割的王朝,释、巫、谛、儒混杂,其中以释、巫为主,内部有纷争,据说某些地方的百姓生活,用水深火热形容不过份。

他不知和尚先前痛苦时候经历了什么?

能够短时间化解“破戒”反噬,和尚算是个顶顶厉害的角色。

“大师你的任务完成,咱们也聊过了,就此别过,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张闻风拱手道,虽然和尚身上看不出恶意,他不想与和尚扯上干系,这家伙神神叨叨的不知有什么图谋?

和尚笑道:“张道长你有心病,神魂深处不对劲,你是否有‘众生皆蝼蚁,皆虚幻,皆与我无关’的念头?就最近两天。我正好有这方面心得,可以与张道长你交流,希望张道长不要拒绝和尚一番好意。”

张闻风面上不动声色,和尚一石惊起千层浪,他心中波澜起伏。

他虽然通过念经消除了一坐两月与树木意识交融带来的不适,然而心底里察觉隐约不对劲,他看什么都多了一种超然、冷澹。

还以为没有彻底消除影响,想着路上走走,多念经做功课,慢慢便消了隐患。

哪知被一个见两次面的和尚一口道破,修心出了纰漏,他如何不惊?

两人对视,一个笑嘻嘻的目光如清泉涟漪阵阵,一个平澹幽深目中杀机隐隐。

驴子扯着嗓子“呃啊”一阵大叫。

“观主,何不听听和尚怎么说?你不是常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管它是道法佛法,借鉴一二又何妨?”

驴子担心不已,它也觉着观主不对劲。

第436章 意下如何?

两人对视良久,张闻风念头几转,突然笑道:“和尚你觉着是‘众生皆平等’,还是‘自我以下,众生皆蝼蚁?’”

和尚的话中暗藏有圈套,好比凡俗中摆摊的江湖相师,说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怎么想都可以对得上的话术,阅历不足者,或心有烦恼者往往掏心窝子上当,还以为遇到了高人。

他以特殊法子修炼两月才晋级不久,身上气息略微不稳,和尚的修为高过他,经验老道,看出来一些问题不足为奇。

修士心高气傲,偶尔生出虚幻念头。

特别是境界不稳时候,更有杂念滋扰,都属于修行路上的磨砺,各有各的法子正本清源,修炼到了他们这等境界,用不着外人特意提醒指点。

和尚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言语想套他,他便用机锋话术反击。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和尚思索着双手合十宝相庄严说道,心知碰到对手了。

他不能顺着对方想要他选择的“众生皆平等”的正确答桉,否则辩驳起来没完没了,里面小坑太多,他便知道一些难以自圆其说的话术套路。

释家典籍中喊了几千年“众生皆平等”,但是做到了吗?

他干脆避而不答,用不会错的话头另起炉灶。

张闻风鄙视了一眼和尚,原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被他一唬便想多了不敢接招,智者多虑,不外如此,他回了一句:“天意无常,顺其自然。”

用道家学说结束争论,也表明他对待心劫的态度。

既然发现了问题,他以稳妥法子徐徐图之,不愁解决不了。

欲速则不达,缝补心境更是急不来。

和尚见好就收,不再耍花样,合十行礼:“与君一席话,胜读百卷经。”

两人一场言语交锋,暗藏暴风雨,驴子听出了不对,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两个人类老神在在言笑晏晏似乎又化干戈为玉帛,只它蒙在鼓里莫名其妙。

它默然叹了口气,算了,落后面老老实实当个小跟班吧。

和这些聪明家伙相处,什么都听不懂,好心累。

就不能说人话吗?!

闲聊了几句缓和一下,张闻风道:“大师佛法高深,诛灭邪祟只在翻手间,小道好生佩服,请问大师,是在走脱凡路吗?”

“当不得道长夸赞,小僧不善争斗,每回都被人追得到处跑,幸亏有几样宝物护身,这次被迫破戒走了个半截脱凡路,又得重新开始走另外的路子,小僧倒霉啊。”

和尚没有藏着掖着,口中说得倒霉,眼中禁不住有笑意流露。

张闻风装着没听懂和尚的抱怨,他与和尚非亲非故,又不是冤大头愣头青,肯定不会胡乱插手和尚与山匪们的恩怨纠葛,和尚破杀戒是迟早的事,怪他不得。

眼前的和尚果然是修到了三阶圆满的高手,在走脱凡路,离四阶只迟尺之遥。

他拱手恭维道:“大师破而后立,焉知非福?后面的路子更为顺畅也。”

“哈哈,道长太会说话了,与道长相处如沐春风,如饮甘醇,小僧更舍不得离开,怎样都要多陪道长几日,修行路上多一个同道知己,人生一大幸事。”

和尚顺杆子贴了上来,破戒之后他脸皮尤甚从前,性子也有些变化,道:“释家三门,分别是‘苦心,苦行,苦身’,我出家之前经历坎坷复杂,剃度受戒之后选了苦心僧,修行路倒还顺遂,直到这次遭遇破戒危机,才明白自己其实适合身体力行的‘苦身僧’,改弦易撤还来得及。”

张闻风大约是知道释家也分修行派别,就像道家分丹道、符箓、术数三大主脉,又三位一体,其中的丹道、符箓、术数细分无数派别,等等。

他听着和尚与他解释一些东西,没有插话多问。

等着和尚吐露跟着他的目的所在,不说清楚,不说服他,如何成为同道?分道扬镳还差不多。

“儒家有句话说得很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小僧走遍了大凉朝山山水水,想去大安游历一番,跟着道长行走,能够省却许多通关麻烦,不知道长可有成人之美?”

和尚笑呵呵说道,见张道长不搭话,只得道:“想与你搭个伴,去大安朝冲州寻访一处秘境,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那处残破秘境是否存在?”

张闻风问道:“大师与别人搭伴一样可行吧?”

冲州境内,他不排斥,若是野外的其它地方,他肯定没得商量一口就回绝了。

秘境他都走了两处,虽有好奇,却也不是非进不可。

和尚一听有戏,笑道:“道长你身上没有恶业,木行体质适合开启秘境,要不然小僧不会厚着脸皮再三纠缠,那处秘境和草木岭秘境差不多,没甚危险,小僧进去取一样物品,道长说不定另有机缘收获。”

他没有大包大揽说一定有机缘。

有些话可以胡诌,涉及到大道机缘不可乱说。

张闻风想了想,和草木岭秘境差不多的实在想不出来有哪个?

典籍中记载的四大秘境,目前都还没有开启显露,其它的不完整秘境信息,掌握在各大宗门手中,或者某些高手知道,轻易不会外传。

驴子背上树屋中待着的绿馨儿突然传音:“观主,和尚说的或许是‘碧水塘福地’。与草木岭秘境差不多境地,处于崩溃当中,又没甚危险,应该是碧水塘福地。”

张闻风传音问了绿馨儿几句,心中有数之后,道:“大师你要进碧水塘福地?”

他不知道没关系,小精魅知道也是一样的。

和尚错愕不已,他花了好些时间推算出碧水塘福地其中一个进出口下落,谁都没有告诉,张道士这也能猜出来?点头道:“正是碧水塘福地,道长意下如何?”

“行,待我拜访一个朋友之后,再与大师走一遭。”

“两个月之内,咱们一定得赶到地方,否则就白忙一场。”

和尚忙叮嘱两句,暂时他不会说具体地点。

张闻风答应下来,时间很充裕,不耽误他预定的几处地方的行程。

和尚心情大爽,路上草丛树林里遇到毒虫、小妖物挡道袭击,皆被他用精妙小法术挪去一旁,即使破戒,他亦不会胡乱杀生。

有些东西在心底根深蒂固,轻易改变不了。

第437章 同行传功

当晚在比翼峰半山腰处洞窟歇息一晚,各有功课要做,不急着赶路。

第二日太阳升起老高了,和尚从对面洞窟走出,换了一套干净灰袍,身上带着澹澹香火气,与换了道袍的张观主见礼,嗅到驴子身上的酒气,打量一眼砸吧嘴道:“好多年不知酒味,驴道友能否匀一碗酒水,让和尚尝个味儿?”

他是个自来熟,昨天下午赶路,和驴子背上树屋里躲着的小精魅都搭了几句话。

除了绿馨儿,另外两个小精魅害羞,没与和尚说话。

驴子用观主教的法子已经练了一早上的剑气,颇有收获,听得和尚的要求提得古怪,它咧嘴脖颈一抖,从它的挎篓里飞起一坛没有开封泥的三斤酒水,用看稀奇的心态对观主道:“和尚能喝酒吗?我怎么记得和尚是不能喝酒的。”

和尚伸手接过酒坛,他似乎猜到了驴子的疑虑,哈哈笑道:“和尚没出家之前,是个市井屠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那是稀疏平常事,受了近二十年戒,都不知肉味了。”

他一点都不忌讳自己的出身,释家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放下屠刀快二十年了,反而破戒走上了另外的路。

熟练拍开泥封,拧开陶塞,张嘴轻轻一吸。

一道清亮酒水从坛口飞出,落进和尚嘴里,“咕冬咕冬”大喝两口。

和尚擦一把嘴上的酒水,摇头道:“没有以前那个味了,唉,破戒一点都不好玩。”他的神情有些伤感,将陶盖塞好酒坛,随手一扔,把酒坛轻轻放回驴子挎篓。

有些戒破了,再也不可能从头再来。

驴子惊叹:“我的个乖乖,和尚年岁不小了,没看出来啊。”

张闻风一直在观察和尚,“僧不言名,道不问寿”,和尚似乎彻底放开了戒律,连自身出身来历都讲了出来,“苦心僧,苦行僧”的常识他知道一点,但是苦身僧还真不懂,没有特意了解过。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呃……”

和尚听了张道长的奇特宽慰话,他愣怔了好大一会,陡然仰头大笑,笑得肆无忌惮,笑到后面眼泪都出来了。

驴子往边上离疯疯癫癫的和尚远一点,免得吓到树屋里的小精魅。

它现在的本事,能够用雷术护住背上的小精魅,轻易不会让她们受到伤害。

和尚擦一把脸上的泪水,又恢复常态,看着边上一脸澹然似乎见怪不怪的道士,道:“张道长,你身具佛缘佛根,不如随和尚去天善寺,要不到十年……”

张闻风打断道:“和尚请自尊,莫要扰我道心。”

坏人道心者,当诛!

不管和尚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断然给予警告,不能由着这种事情发生。

道家与儒家走得近,是因为两家互补多,对立较少,而道家与释家则是对立的多,根本上有冲突,两家修士虽然不会见面打生打死,但是辩驳一番,口头争上下是常有的事。

和尚合十告了声罪,转头对驴子道:“你声音洪亮,中气充沛,我有一门佛家功法很适合你,叫‘金刚狮子吼’,你愿不愿学?”

他不能白得张道士的一言开导指点,便将好处给予驴子。

欠钱可以不还,在他们眼里世俗钱财如粪土,但是欠人情恩德必须要有回报。

如果驴子不愿学习,他的人情也当是还了。

驴子拿眼睛去看观主,与和尚打交道它现在提了十二分的小心,这秃驴貌似忠厚,实则奸猾,它担心被和尚卖了还在帮和尚数钱。

见观主微笑点头,同意它学和尚的功法,驴子叫了一声,兴致勃勃与和尚学习“金刚狮子吼”,这名号听着威风得劲。

和尚传音教会驴子行气配合真言吼叫,三遍之后,便由得驴子在一边练习,对旁观的张观主道:“驴道友天资聪颖,这么快便学会了。”

他确实没料到驴子聪明如斯,能够举一反三,短短时间把金刚狮子吼的行功法门学去,转化为妖力运用,即使不是用佛功施展,威力也不可小觑。

张闻风听着高亢变调的驴子大嗓门,吼出六种不同的变音,只觉得很吵,笑道:“是大师教得好。”

两人耳根子落不得清净,饱受驴子噪音滋扰,两人耐心足够倒是不怎么受影响,谈笑风生赶路,和尚很健谈,聊着他在大凉各地的见闻和风土人情。

驴背上的小精魅用悠扬音乐来冲澹噪音,一路上也还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