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325章

作者:素罗汉

第697章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六)

拍着桌子一通发火,张大师长总算是刹住了一干军头们盲目好战的歪风邪气。

还是那句话,穿越者并不需要依靠“外藩”打江山。对于张中琪这种高层人士来说,如何让“外藩”纳入体系,遵守内部制度,以便未来进一步转化吸纳,才是他所关心的。

最终,通气会还是无可避免地演化成了纪律工作会。张师长重点喷完一干军头“不识大局”的缺点后,压根没有研讨战略的想法,说话就下令散会了。

第二天,修整一番的各路人马,统一换上了簇新的全套新式军装,精神百倍,威风凛凛,再次齐整地坐在了长条桌两旁,摆出了正规军议的排场。

这一回,张师长不再废话,开场就示意副官,延续昨天的战情通报。

在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副官指着大地图,用了半小时时间,将北方的整体战略描述一番,顺便将总参有关于北方战局的情报和推演也一并合盘托出。

冗长的通报结束后,独坐上位的张师长环视一眼,发现一众军头并没有不耐烦,反倒精神奕奕,貌似很期待下回分解的样子。

这种态度,张中琪已经在很多合作过的大明军官身上见到过,他也不奇怪。

要知道,在十七世纪,边镇军将获得的情报,大多就是寥寥数言,其中还有很多错误谬判。像飞虎营这种包含了整体北方战略格局的“数据化”通报,其中蕴含的信息量之多,根本就是明人接触不到的。莫说军将,皇帝首辅也接触不到如此丰富的信息。

相当于上了一堂很有营养的大学课时,一干外围军头们自然是满意的不得了。

接下来,负责主导军议的张师长摆摆手:“都说说吧,集思广益。就按照‘狙击’‘劝返’‘迟滞’的套路来,看看怎么把皇太极的大军给挡回去。”

出乎张大师长预料的,是接下来场面上的一时寂静。

事实上,之前军头们也多次参加过飞虎营的各类军议,他们清楚在穿越者主持军议上,是可以畅所欲言的,不会因言罪人。

“怎么,有话就说啊?”

发现寂静的原因是长桌两侧这几位正在隔空挤眉弄眼,张中琪惊讶了:“搞什么飞机?”

军头们不知道飞机为何物,但张师长的意思还是很清楚的。迅速交流完毕后,还是年龄最长,身材矮胖的耿仲明出面了。

堆起笑脸,耿仲明有点期期艾艾地拱手问道:“这个……弟兄们尚有一事不明,故此有些难定方略,还望将主大人明言。”

张中琪这下愈发好奇了:“什么事跟你们没有明言过?速度说。”

下一刻,耿仲明肃正了面目,盯着张师长的脸色,郑重问道:“今番虏事进退大局,可是大帅有意于养寇自重?”

“我去……”

张中琪伸出一个巴掌捂住脸,仰头,闭目:“还是昨天没说清楚啊!”

缓缓起身,张师长双手拄在桌面,用一副看弱智的表情,狠狠问道:“那皇太极都要称帝的人物,手下满蒙大军,这是寇吗?怎么养?现学李成梁?来得及吗?”

闻听张中琪所言,一干军头反倒松了口气。昨日议后,其实东江诸将是有过夜间私下交流的。但是囿于对大燕国本土局势了解太少的缘故,他们并不是特别理解眼下的战略:明明是个打击建虏的好机会,为什么要退缩?

这个时候,军头们怕了。他们怕好不容易靠上的大腿怂了,开始推诿,养虎为患了。就和以前的李成梁、关宁军一样,最终被老虎咬断了腿。

军头们的担忧,和他们打了这几年交道的张中琪,第一时间听了出来。

意识到这帮军阀终归还是隔了一层,不能像自家兵马一样合心合意,张中琪心下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耐心解释道:“建虏对于明庭来说,是大麻烦;对于诸位来说,不但是麻烦,而且是死仇。”

“然而,对于我家大帅来说,建虏并不是麻烦。”顿了一顿,张中琪环视四周,稳稳说道:“建虏是功业,仅此而已。”

“这份功业,是我家大帅将来争夺华夏正朔时的助力。”

“这种功业,不动则已,动就要完整拿下,毕其功于一役,以此正告天下。”

“咱们这次实力不够,即便打散了建虏,也捣不了黄龙。所以,不要胡思乱想了。现在就是南边腾不出手,所以容建虏再蹦跶几天。”

张中琪说到这里,脸色沉了下来:“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解释战略。如果谁还打算着小九九,现在趁早滚蛋,我回头亲自带兵去铲了他!”

闻言,东江诸人齐齐色变,离座躬身:“末将知罪,还请大人饶恕则个!”

“哼。就是吃了见识短的亏。”

众将虽说服软,张大师长却没那么好说话。伸手随便指了指,划拉出来一个:“李九成,就你了。这次事了,我给你特批假期,你带上你宝贝儿子,去陆军部进修……其他人都排队,后面轮流去。”

让一个军阀丢下自己的兵马长时间出外,这是对局面掌控者的考验。

现在看来,局面还是被张师长拿捏的死死的……下一刻,李九成一脸平静,拱手抱拳施礼,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敢不从命。末将这厢代犬子谢过将主大人栽培。”

……

一波三折的会议,终于继续了下去。

接下来,就是实质性的战术研讨了。这时候,所有与会人士首先换位到了沙盘室。

这间大厅里,有着逼真的河北、燕山、东北等地3D沙盘。

依托于后世北斗导航图在十七世纪制作的沙盘,虽说有些地方和具体地貌不一样,但这已经是天顶星科技了,足够用在十七世纪的任何战役中。

而一旦进入到实质研讨阶段,其实进度也是很快的。毕竟这个时代的军人没有海陆空电子战导弹战核战等立体作战的选项,大多数战争还是面对面,硬碰硬的肉搏厮杀。

现在既然已知对手战略目的,大概军力以及进军目标,那么参考几年前,后金初次入关的过程,与会众人,很容易就推断出了后金……这次应该叫清兵的战略走向了。

知道了敌方的大致战略走向,就能推断出敌方重兵推进的路线,乃至敌方后勤、辅兵等有可能遭受己方打击的薄弱环节。

等到与会众人推演完这一步,大型的燕山地区沙盘上,已然密密麻麻插满了各种颜色的小旗。而所有人业已对未来必定会发生的这场战争,有了最直观的认知和了解。

这个时间,已经是正式开会的第二天晚上了。

第三天,讨论对策。

由于事前已经再三强调了战役规模,所以实际上,以张中琪三师三千骑兵为核心战力的北方军集团,应对这次战役的手段并不多。

至少,什么葫芦岛两栖登陆关门打狗、炮兵平推步兵占领、骑兵师无人机伴随无后方作战直捣盛京等等等等这一类高大上的土洋结合战术就不能用了。

那么剩下来的,就只能是最朴素无华的砧板战术了。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穿越众都不能允许大规模的军队突入华北平原四散掠夺。

在这个战略思想指导下,张中琪乃至他的手下的军队,就必须在清兵入关后不久,给予对方深刻打击,迫使其收缩兵力,乃至撤退。

这样一来,其实战略就呼之欲出了:利用永平春雷营李继春部做砧板,利用其余部队做铁锤,寻机作战,将清兵狙击在永平一线。

在这个时代,李继春部所在的永平府,其下辖了秦皇岛全境,乃至河北唐山地区,都在永平府管辖范围。

而李继春部的核心营区,正位于山海关以南,蓟镇以东的迁安境内。

考虑到历次清兵入关,盘踞在山海关一线的关宁军都形同虚设,所以李继春部事实上是顶在了抗清第一线。但凡李继春部不灭,那么清兵大部也就无法深入河北平原,更遑论京城,乃至京城以南的地区了。

这个战略,正是当初勤王一事后,穿越众丈量着地图,硬生生将李继春部秘密扶持起来的原因。

如今,花开结果。

时间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当所有该讨论的都完毕后,张中琪仍下了手中的小旗,微笑着对李继春问到:“老李,怎么样,有压力没有?”

顶着全体与会人士神色各异的目光,李继春这个一惯沉默寡言,貌不起眼的中年男人,此刻表情依旧平静。

不过,他说出话语倒不是很平静:“春雷营一刀一卒皆拜大帅所赐,李继春残命亦拜大帅所赐。还请大人放心,只消它日令至,李继春唯死而已。”

“呵呵,不至于不至于。咱们既要消灭敌人,还要保存自身……新国家将来还等着我们去建设呢。”

随着张中琪话音落下,大燕国布置在北方的武装力量,在这一刻就开始提高了战备等级,随时准备着迎接,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挑战。

第698章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七)

北风往复,春寒料峭。节后的天津老城,虽说沐浴着小冰河的冷冽,但已然挡不住蒸汽锅炉升腾出的滚滚热情。

城内的土著,习惯了工业齿轮全年不休的运转模式。如今的老少爷们,年上初五初七就急着上工的大有人在。毕竟,无论什么社会永远是穷人多……年上工厂里开的双薪,下苦人没得选择。

工业化是无孔不入的。自海上登陆那一天起,就侵蚀着本地的一切。

如今,貌似雕砖画梁的古旧老城里,不知不觉多出了很多“新式”玩意。从大户宅门前的龙粪路,到城外的琉璃菜棚;从烟客手中的三老牌火柴,到脚上的三接头皮鞋;从铁听牛奶罐头年礼,到雕牌系列化妆品。

这些物什,润物细无声,一点一滴,改变着土著的生活,改变着土著的思想,乃至民族的气运。

清早,天津城北,煤子巷。

土著们熟悉的旧煤子巷,变了模样。祖祖辈辈盘踞在这里的煤厂、煤黑子、煤车夫,如今被人囫囵收编,集体转业到了城外的洗煤厂上工。

巷口处常年驻扎的乞丐们,也不再苟且,统统去了远方……现如今,举凡穿越者盘踞的城市,绝不允许乞丐这么牛的职业存在。

而煤巷这个往年遍地漆黑,空中永远漂浮着黑尘的地方,业已被改造成了小规模企业园区。

今天一早,就在工人们上工后不久,几辆马车停在了巷口。

全套皮衣皮帽的奢豪车夫,贴着反窥膜的玻璃车窗,黑色哑光漆面的四轮马车,乃至骑着高头大马,身侧左右倒插着骑枪的飞虎营骑兵……这一切,无不预示着,有曹氏集团的大人物到来。

车停稳后,穿着各式冬装的警卫们先下了车。紧接着,几名穿着呢子大衣的穿越众,也从拉开的车门里低头下了地。

和冯峻冯阁老同乘一车的,自然是新上任的市长姚建设了。

“来来来,这边走。”

新官上任的地头蛇姚建设,下车后,自觉带着调研团队做起了导游:“左手边是火柴厂、袜子厂;右手是螺丝厂和豆制品厂。”

踩在平整的砖头地面上,看着左右两旁用条石垒起来的厂房,冯峻点了点头:“嗯,厂房修的不错。”

在穿越初期的艰难开局年代,可以说每个穿越众都是一专多用。像厂房一类的基础建设,原本学物流的冯峻,被迫参与过不少,他现在十足十有包工头的水平。

“北方这边青条石原本不值钱。多亏了咱们,搞基建把石料价格都拉起来了。”

“这个属于老套路,房地产拉动上下游产业链呗。”

“呵呵,咱们可是要基建大洋两岸,估计要干到孙子辈了,好长的阳线!”

“是啊……想想就可怕!”

一行人开着玩笑,说话就踏进了左手边的联排厂房。

有着大幅玻璃的明亮厂房内,一面墙壁上用粗大的红漆刷着几个巨大的简体字:严禁烟火。另一面墙壁上,有着上下两排红漆口号:吃大帅的安稳饭,做大帅的贴心人。

多达数百的工人,整齐排坐在望不到头的长桌后,正低头专心糊着火柴盒。

尽管有这么多人,但厂房内却很安静。只有收件工将糊好的火柴盒装箱时,才会发出“哗啦”的轻响。

作为穿越者最早在各地推广的火柴产业链一环,冯峻对糊纸盒这个项目可谓是熟悉的不能再熟了。

随意走到一个工位前,冯峻捻起一张外裱画纸,对着阳光仔细端详起来。

小小的长方形画纸,是用来贴在火柴盒上的广告纸。纸张质量粗糙,其上的图案,连套色印刷都没有做,就是用红色墨线素描出的一片城桓风景。

图案右上角,是三个简体字商标:老龙头。

放下画纸,冯峻又用两根手指夹起一条还未定型的纸盒,着重捻了捻纸盒上的红磷引火条。

这些东西一眼扫完,冯峻不置可否。在他看来,这就是最简单的天津本地火柴品牌套餐,没什么亮点。

最后,冯峻伸出手指,在桌上的大瓷碗中,蘸了一点黄色的浆糊,仔细捻了捻,观察了一下浆糊中的面粉颗粒浓度。

这一个动作后,冯峻的表情终于松动了:“粮食够不够?有没有尝试海运点胶水过来?”

“维持咱们自己这一摊的话,海运来囤积的粮食是足够的。”

姚建设说到这里,哂笑了一声:“至于胶水什么的,您就别说笑话了。现在连三酸两碱、红磷这些都时断时续的,哪里来的化学胶水。”

冯峻闻言点点头:“酸磷这类物资海运极其危险、麻烦,还是要立足本地化。”

话音刚落,冯峻自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唔……这边局势不稳,化工厂在城外不安全,城内……出事故不好收拾。”

姚建设摊开两手,苦笑一声:“一点没错。你看,北方城市现在就是这么难心,制约经济发展的因素太多。”

眼下混乱的大明正处于火山爆发前夜,冯峻即便贵为阁老,也没办法解决工业布局中的风险问题。所以最终他也只能叹口气:“唉,没办法,再坚持两年吧,等局势明朗再说。”

三言两语交换完信息,考察组又迈开脚步,沿着长长的工作线看了过去。

差不多走到了厂房尽头,冯峻这才随意点了一名正在工作的工人,打算和这位聊聊。

一旁穿着皮鞋的车间主任见大佬动作,瞬间领会含义,拍打着工人的肩膀,要他转过身来:“大老爷是曹大帅的体己人,问话就好好回说!”

没成想,背后看起来肩宽背阔的工友,一转过身来,却是个失去了两条腿的残疾人。

稍稍惊讶一下后,冯峻反到来了兴趣,面貌和蔼地问到:“叫什么名?”

用仅剩的双手撑着板凳,躬腰行了个礼后,工友这才回话:“回大老爷,小的平阿贵。”

“嗯,来厂里多久了?工资多少?家里几口人啊?”

平阿贵在穿越众出现之前,是天津码头上的挑夫。后来有一天,他的双腿被倒翻的货车压住,最终变成了重度残疾人。

平阿贵老婆死的早。他这一出事,他和他膝下两个幼儿,眼看着就是分分钟饿死的节奏。

好在,这个时候,穿越众已经开始在天津布局了。幸运的平阿贵,先在大号子营里找到工作,给人擦地板消毒过活。后来火柴厂开了,他又转岗去糊了纸盒。

现如今的火柴厂,属于高科技企业,档次绝不低于后世的富士康。平阿贵这个残疾给穿贵们扛活后,不但活了自己,居然还将两个崽子养大了。

“大小子年前在船厂做了烧炉学徒,家里宽泛许多。”

平阿贵絮絮叨叨说到这里,眼眶突然红了,拄着板凳连连对空磕头,口中大声道:“曹大帅公侯万代,小的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大帅恩德!”

穿越至今,类似的场面,穿越众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所以大家的情绪始终保持稳定。不光如此。当不久后众人从厂房内出来,冯峻还特意叮嘱了姚建设一番:“思想教化工作一定不能歇脚,要当作头等大事来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