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300章

作者:素罗汉

“2号目标也是。发现接头人上船后,返回了府衙。”

“事情已经清楚了。”听完2个负责反跟踪的队员汇报,行动队长毛泰第一个发言:“这包世南想要立一个抓反贼的大功……于是出动人手跟踪小管……嘿嘿……放长线……钓咱们这些大鱼呢。”

“emmmmm……”

拄着下巴做沉思状的周乙,并没有着急表达意见……尽管从这几天监视包世南获得的信息上看,一切都十分符合“捕头包世南抓反贼”这个剧本。

影响周乙表态的,是他隐隐间觉察到的“不合理”。

身为一个具有后世思维模式的特工,专长情报分析的周乙,这一刻,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的地方:包世南行为古怪。

明末天灾人祸不断,阶级矛盾无法调和。爆发于天启七年(1627年)的陕北农民起义,延续到今天,已经过去了8年时间。

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大规模农民起义此起彼伏。说实话,大明内部各地,对这种混乱局面多少有了点免疫力。

换句话说,大家都皮了。

如果说,早几年间,差役抓几个反贼还能获得不菲奖励的话……那么现如今流寇遍地走,反贼多如狗的情况下,抓几个反贼能得到多少好处?

更何况,这一次包世南是积极调动了自己的私人下属,付出了私人资源来调查这件案子的。

且不说最终能不能如愿抓到反贼……即便抓到了,得到真比付出多?

总之,在周乙看来,包世南要不就是脑子进了水,要不就是有其他目前不知道的原因,才导致了如此的作死行为。

不过,总得来说,周乙对现在的局面还是能接受的。

营救小组最害怕的一种变数,就是包世南不顾三七二十一,向府衙公开禀报发现了反贼同党……那时候,营救小组就必须立即撤离,营救行动也就等于宣告失败了。

现在这种情况,不论包世南私底下有什么想法下什么样的大棋,只要他没有将事情捅破天,那周乙就有信心完成任务。

“这样,老黄,你紧急去调查一下,之前的田大造反案中,抓获反贼的孝感巡检,事后得到了什么样的奖励。”

原本以为要发言表态的周乙,居然冷不丁冒出这样一条命令来,黄忠闻言稍稍一愣。

下一刻,黄忠反应过来这是相当于副站长兼组长的正式命令后,赶紧点头应是:“好,我这就亲自去查。”

“咱们现在信息量太少,我没办法做出最终判断。”周乙转头又对毛泰说道:“毛队长,你这边还是密切监视包世南行踪,收集信息,所有人手都归你调动。”

“好的。”

布置完这些后,周乙温和地伸手拍了拍小管的肩膀:“小管,你虽说没去总部训练过,但天生也是做情报的好材料。”

“随我来,再练习练习清创包扎的技术,马上就要用了。”

……第二日正午,一身素淡袍子的小管,又出现在了府衙旁的巷子里。

没过多久,小管在死牢里再次见到了田大。

这一次,牢头包世南并没有出面……他也不可能每次都陪着小管。代替包世南站在身后监视的,是他的徒弟,顾三。

小管这次依旧带来了酒食。

昨天小管走后,牢子不但给田大更换了新草席,还提供了干净的粗布号服,以及正常水准的伙食。

另外,牢子还打来两桶水,供田大二人清洗了一番。

所以今天小管见到田大后,发现他的精神面貌好了许多。

只不过,田三在经过一番照料后,依旧是高烧未退。除了能喝几口水之外,其余时间依旧是昏昏沉沉。

好在这一次,小管带来了田三最需要的东西。

隔着栅栏,小管现学现卖,先是拿出小刀和酒精,替田三处理了肩膀上的伤口。

接下来,田三将带来的“骡马市老中医”处求来的退烧灵药“皇安粉”,化在水里,让田大给田三喂入了口中。

最后,田三留下了小包药粉,叮嘱田大给田三及时喂药换药……内服外敷都是这种。

做完这一切后,小管又笑眯眯地给牢子赏了银子,然后在牢子的恭送声中,笑眯眯地出了大牢。

第660章 救反贼(六)

来自老中医世家的“皇安散”,被小管用在了发烧的田三身上。

这之后,和昨日一样,小管提着空食盒离开了府狱。

从西便门出来,小管照旧上马车,溜溜达达去了云客来酒楼。而在他身后,闲汉胡六指和马吊儿照旧尾行。

在柜上交还了空食盒,小管上二楼,照旧进甲子二号包厢。

这一次,伙计有了记性,胡六指就不能要再到厅堂点茶水盯梢了。好在已经掌握了小管套路,于是两个闲汉到二楼确认一眼后,直接在门口坐等。

果不其然。盏茶功夫,小管便出酒楼,照旧坐马车回家。再一会,两个陕西大汉也下楼坐船走人。

再往后,坐镇狱牢等消息的包世南,就得到了情况汇报。

“这些陕西来的大爷,心还是真宽那!”

确认了小管套路依旧后,包世南心情愉悦地在几个手下面前发表了一句感言。接下来,他打发走了旁人,拿起自己的铜烟锅,抽起了烟丝。

足足抽了两锅烟,盘算良久后,最终,包世南貌似下定了决心,起身出了门。

以包世南的身份,除后衙外,其余府衙各处都是能畅通无阻的。他这边出了牢狱大门后,径直去了不远处的捕房。

捕房今日无事。十余个身穿黑色公服的皂吏,正在公事房里喝茶吹水。见包爷进门,老少赶紧让座倒上了好茶水。

包世南来捕房,属于三班系统内部串门,都是惯常做的事情,没人多想。

资格老,人头熟的包牢头,就这样无缝融入了吹水摸鱼的大业中。

直至放衙梆子声响起,这帮十七世纪的公务员便一哄而散,各自归家。

同样拍拍屁股起身的包世南,往外走的同时,笑眯眯扭头,对同行一位黑脸差役讲道:“老杜,今日叨扰了你半日茶水,我老包过意不去啊。也罢,合该我破费……便宜你一顿猪头肉,如何?”

黑脸黑髯的中年差役,不是别个,正是捕房捕头杜冲。此君同包世南一样,都是府衙内的老资格公务员。

听到包世南说要请客,原本迈着方步,稳当行路的杜冲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微微点头,应诺下来。

事实上,“猪头肉”这三个字,是包杜两个小科长之间的暗号。

通常来说,当两个“科室”需要私下勾兑配合的时候,包杜二人就会专门去南街杜婆婆猪头肉喝杯黄酒,私聊一通。

这种情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原因嘛,大多还是那些常规操作……产业链……科室合伙压榨犯人银子。

所以当包世南说出暗号,杜冲就没怎么犹豫。

不一时,二人先是回各自的公事房换了寻常便服,然后在府衙门外碰头。

南街距离府衙并不远。所以没花多长时间,包杜二人就坐在了杜婆婆猪头肉店后,沿河一张清净的方桌旁。

杜婆婆是杜捕头的远亲。也正是得益于杜捕头的照拂,杜婆婆才能安稳在南街开一家猪头肉小店。

上座后,老规矩,先碰一杯黄酒。

接下来,两人原本打算说正事,却不料沿河来了一个销赃的小贼。

这青袍小贼尖嘴猴腮贼眉鼠眼,脸上贴着一块膏药皮,怀里捧一个花布包裹。沿河一路过来,但凡看到身上光鲜的,小贼就把包袱亮开一角推销物事。

一般行人见到这种,怕惹上官司,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拂袖走避。于是,小贼推销到了刚落座的包世南二人身上:“这位老爷,看看我这尊铜佛……武昌城里容宝斋的硬货……”

原本包世南是要喝退这个不长眼的小贼的。然而当他眼角瞥到一抹纯正的紫色后,张开的口里却又改了说词:“放明白了让爷看看。”

小贼见终于有了主顾,眉开眼笑地将包袱皮铺在桌面,揭开了铜佛的全部面貌。

在包世南眼前的,是一尊拳头大的弥勒铜佛。这尊铜像躯体浑厚,造型敦实,体态优美大方,线条流畅,毫无疑问是高档精美艺术品。

而最令包世南在意的,则是这尊铜佛浑身上下流露出的纯正紫色光芒——紫铜。

明人日常所用的各种铜钱器物,那都是黄铜,属于铜锌合金。而紫铜是纯铜,在中古时代极其少见。

“嗯嗯嗯……不错……真不错。”

口中称赞的同时,包世南先是伸手掂了掂铜像,然后轻轻掀起底座,看到了下面的刻款:“佛作”二字。

这一眼,包世南就明白了铜佛的来历:御用监专司造佛像的佛作出品,正经的大内御用。

“什么狗屁荣宝斋,也不知这小贼是偷了哪家皇亲国戚的宅子”

下一刻,心下欢喜的包牢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贼:“小哥儿,多少钱啊?”

小贼眉花眼笑地伸出了五个指头:“老爷,荣宝斋的货,只要这个数。”

包世南闻言,心照不宣地和杜冲打了个眼色,然后他仰头哈哈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物事:“不管是五两还是五十两,爷这锭银子,都尽够了。”

小贼定睛一看,包世南摆上桌面的,哪里是什么银子,却是一块黑漆腰牌。

紧接着,“啪嗒”一声,杜冲这位正牌市局刑警队长,也把腰牌拍在了小贼面前:“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下一刻,明白过来的小贼,双股战战,满头大汗,口中哆嗦着弯腰做起了揖:“不合冲撞了爷爷,饶恕则个,饶恕则个!”

“快滚!再敢聒噪,抓你去站笼里晒个皮开肉绽!”

“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下一刻,小贼没口子的飞奔而去。

和日常与毛贼、本地社团打交道的县衙捕快不一样。包杜二人所在的府衙,平日里出手案子,大多都是谋反、权贵之类的“大案要案”,所以本地毛贼是不认得包杜二人的,这也是包牢头今天能捡漏的原因所在。

……

轰走了毛贼,一手抚摸着紫铜佛像细腻的外皮,另一手端起杯,心情愉悦的包世南,先和杜冲碰了一杯。

放下杯子,方面黑脸的杜冲,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块肥烂的猪头肉塞进嘴,然后模模糊糊地发声:“说吧,何事。”

也该说正事了。

包世南没有动筷子。他同样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半年前,反贼田大购粮谋逆案,你可记得?”

“嗯……”

杜冲一边大嚼一边回忆。由于时隔不久,所以很快他就想起来了:“莫不是那三个陕洛流寇?”

“就是这三人!”

“当日里,还是我带人去孝感押解的这伙反贼。”端起杯子又咂了口酒后,杜冲回忆起了更多:“不是已然收监了吗,有何勾当?”

“嘿嘿,前日,那三人的下家找来了。”

“下家?”杜冲一时没反映过来:“下家又如何?”

包世南笑笑,拖长了尾音:“反贼的下家……是什么?”

“哦……”杜冲这下明白过来了:“这是又有反贼可拿?”

“拿不拿的……也不忙拿。”说到这里,包世南拿起筷子:“且听我道来。”

接下来,包世南一边吃喝,一边将这几天和小管打交道的过程,以及派人调查监控的结果,娓娓道来,给杜冲说了个通透。

“呼……你倒是下了仔细功夫。”

半晌,听完故事,杜冲捋了捋颌下黑须,长出一口气:“既如此,只需去大老爷那里报备,领了捕票,便可发兵捕拿了。”

“放心。”杜冲想了想后,紧接着补充道:“咱们自己人,此事少不了你的头功。”

“屁个头功!”

包世南见杜冲想岔了,气得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我方才说了这许多,你还没看透其中关节?”

“关节?”杜冲迅速把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何等关节?”

“唉……”包世南只能无奈摇头,循循善诱:“那起子流寇,成日价东奔西逃,朝不保夕。脑袋挂在裤腰上的人,何曾顾得上千里之外两个失了风的探子?还要派人来专程探望?”

“嘶……”

包世南讲到这里,杜冲倒吸一口凉气……他也觉察出了不对:“依你这般说……这其中是有情幣啊!?”

“情幣?哼哼!”包世南闻言冷笑几声:“狗屁情幣,是一注大财!”

“大财?”杜冲听到这个词,黑脸膛顿时发亮,眼珠连转,面部连连变色,大脑高速运转,仔细回忆起当初反贼案的一切来。

毕竟是吃老了公门饭的老科长,杜冲这一开动脑精,再加上包世南的提醒,他渐渐回忆起了当日遗漏的环节:“当日过堂……大老爷下令着实打……欲待细问……反贼堂上大骂皇帝和大老爷……一怒之下……斩监候……”

“如此……莫不是……想必……”

猛然间,杜冲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你说的,莫不是那笔银子?”

“然也。”看杜冲终于摸到了关窍,包世南这才揭开了谜底:“当日在堂上,三个反贼先是被打杀一个,另外两个遂口出谋逆之语……大老爷闻言急怒攻心,生怕这反贼口中乱言不停,便草草判了二人斩监候,结案了事。”

“如此一来……”包世南说到这里,住了嘴。

“如此一来,原本要盘问的购粮银子,也就没了下文!”杜冲彻底明白过来了,他眼中闪烁着铜钱般的光芒:“反贼余孽半年后不远千里跑来狱牢接头,便是想要问出同伙银子下落。”

“如此,才讲得通!”

这一刻,包杜二人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将整件事情分析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