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268章

作者:素罗汉

至此,宾主会意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至此,外围观众统统会意一笑,仿佛大家听到见到的都是同一件事。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对于大部分吃瓜群众来说,曹总兵这次是带着部下去海东教训胆敢阻断商路的萨摩耶国去了。

而对于熊文灿以及各路知情权贵来说,曹总兵这次带着部下出海,是教训安南人抢地盘去了。

只有穿越众知道,这次出海,不光是为了安南,还有躲避朝廷征召,不给崇祯皇帝以口实的隐藏目的在里面。

和熊文灿的场面话交待完后,就有一众广州各衙门官员上前道贺。

要说大明之前的武官,可摆不出这么大的谱。别说出外“剿匪”,就是新任总兵上任,也不会有几个文官前来道贺。

然而时移世易,姓曹的如今明显已成势,虎踞东南一手遮天,活脱脱就是现世曹阿瞒……再加上熊文灿这个老贼与其沆瀣一气助纣为虐,所以眼下广东的正人君子大多还是选择虚于委蛇……好汉不吃眼前亏……曹贼的银子和财路真是多啊,天天来腐化本官……扛不住了,还是先拉拉关系吧。

与一众文官同僚亲切如兄弟般寒暄过后,按照往常惯例,应该是大家集体回城公款吃喝公款听曲环节。

不过这次多了道程序。

下一刻,早已准备完全,盛装于身的各国外商代表,列队上前。

看到突然出现的大批色目人,围观群众顿时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

然而也就这样了。这些金发(红发黑发褐发)碧眼的外国佬出现,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效应。盖因往年的广州城,也会定期见到弗郎机人。

早已有所准备的熊文灿,按次接见了各国使者。

程序很简单:商人们排队上前鞠躬行礼,再递上各国东亚总督写给明国总督的信件以及礼单。

老熊这边由下属接过文件后,温言勉励两句,也不管老外听不听得懂,就算是打发了。

很快,程序简短便捷,但是意义重大的门户开放新政,完成了历史性的第一单。

位置就在码头不远处的雅各布夫人号上,克劳利和老威廉叔侄,津津有味地观看了剧目全程。

待到所有欢迎程序完成后,已经是接近正午时分。这个时间点,大佬们自然是进城花差花差,其余人等大多也做鸟兽散。而之前在白鹅潭上摆出壮观阵型的舰队,终于也到了四散归家的一刻——主力战列舰掉头去了下游的黄埔军港,客人们,包括所有的贸易船只,统统去了新区码头。

克劳利他们现在,终于可以踏上陆地了。

为了迎接第一批外籍商人,新区已经在检疫、贸易、旅游培训等方面做好了准备。

第606章 克劳利的奇幻之旅(七)

虽说各国商船都是初次来到广州新区,但是怎么说呢,大多数人都很适应。

新区说白了就是放大升级版的台江。对于经常和穿越势力做生意的外商来说,陌生的新区反倒令他们感觉熟悉。这里的一切都整洁干净充满活力,那种独特的,汇聚了大量人群却又秩序井然的社会节奏,令习惯了这个时代肮脏混乱的港口城市的海商们永生难忘。

果然,熟悉的套路,熟悉的味道。

跟随护卫舰来到新区港口的欧式帆船,先是被熟悉的引水船牵引到了熟悉的码头。

新区的码头和台江一样,都是用大石笼网浇筑水泥而成的梯形码头。区别是新区的码头数量更多,体积更宽更长,每一条码头都能容纳左右各两艘大帆船驻泊。

在指定码头下船后,果不其然,不远处就是专门用来给大批量外籍水手住宿的旅馆区。

旅馆区面积大了许多。和台江一样,这里有整洁的床铺和营运到深夜的酒吧。

考虑到台江那边酒鬼们经常打架,所以新区这边增设了更多主题不同的酒吧,譬如杰克·斯帕罗朗姆酒吧和苍井艺能居酒屋。

各国人渣们现在有了各自的地盘,不用混在一起了。

旅馆区依旧是红砖房,依旧用围墙隔离,依旧有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卫生防疫人员。

拜先进的进口红外线元器件所赐,防疫人员可以用最方便的测体温方式来监控大规模传染病。

绝大部分传染病,包括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杀手的感冒在内,发作时的首要症状就是体温升高。在这个外来人员大批涌入的城市,但凡有人群聚集的场所,包括旅馆区和工人住宅区,每天都会有检疫人员早晚测量体温,以便及时隔离问题人员。

隔离是目前条件下最有效的防疫方式。以穿越势力单薄的化工卫生体系,根本没办法做到事后防治,只能用这种“发现-隔离”的方式来阻断大规模传染病的传播。

至于隔离后呢……如果被隔离者运气好,感冒这种的还是能治好的,过几天就没事了。如果是其他病症,等医生鉴定完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反正也没药治,全靠自身免疫力搏运气。

西方水手们熟练地在码头接受了红外线测体温,然后纷纷涌入旅馆区的澡堂,熟练地洗澡、吃饭、睡觉。

这些人渣很清楚一开始几天是不会放他们出去的,所以纷纷养精蓄锐准备晚上去酒吧狠狠玩一票。

底层水手的生活和高层人士没关系。

克劳利和老威廉虽说也接受了监测,但是之后他们就去了商馆区。

如今这个年代,各国东印度公司本身就执行着外交职能,所以商馆区就是外交区。这个区域的建设也是很早就开始了,地理位置优越,占据了一片沿江风景区,并且距离新区的行政中心并不远,能够得到很好的出行和安全服务。

商馆区包括道路和绿化在内的公共建设资金,是由新区政府提供。不过各国商馆本身是由各自的东印度公司提供,算是预定商品。

既然客户不是明人,那么最终这些商馆,都尽可能的按照各国风情修建,这对于手中有诸多建筑史资料的穿越者并不是难事。后世人熟悉的各种哥特风格、维多利亚风格、北欧风格等等都在使馆区都有出现。

然而由于建筑材料和技术工人的缺乏,导致了这些风格化建筑大多有点变味……四不像。好吧,反正英国佬也不懂什么叫做维多利亚风格,他们现在正忙着密谋砍掉查理一世的脑袋,大家凑活着用吧。

克劳利就住进了这样一栋“豪宅”,这是老威廉对于荷兰商馆的由衷称赞,克劳利则对此表示了同意:拥有自备小锅炉的自来水系统、漂亮的瓷砖浴室和厕所、摆满了华丽中式瓷器的餐厅和美妙的西式壁炉,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商人们赞叹不已。

在商馆里享受了舒适的卫生服务以及美味的中式海鲜晚餐后,克劳利终于在入夜时分,站在商馆天台,看到了老威廉一再提起的“天国之城”。

后世人天天见到的城市夜景,在这个时代就是最震撼人心的神迹。哪怕这处夜景只是县城级别,入目处的大片星火也足以令初来乍到的克劳利目瞪口呆。

急匆匆拽着老威廉走出商馆,克劳利坐上了配备着玻璃窗的四轮马车。

对于有钱人来说,这座城市是温暖且和善的。漂亮的马车缓缓行驶在漂亮的硬化路面上,克劳利坐在车中,不停在看散发着光芒的煤气路灯,以及道路两旁那些亮灯的窗户。

在即明亮又黑暗的奇特感受中,马车默默走了许久。然而最终克劳利始终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切:整整一个城市的密集路灯,一晚上要烧掉统治者多少金币?

“东方人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他们真的这样富裕吗?”

老威廉呵呵笑着呡了一口朗姆酒,这才排着肚皮告诉侄子:据他所知,东方人和欧洲人一样穷困,传说中的那些财富故事,大多数都是骗人的。而只有在东方伯爵的领地中,才会出现这样的光明城市。

说话间,马车来到了一处喧闹异常的街市。随同马车标配的商馆翻译,指着街口的石头大牌坊告诉两位绅士:这里叫做“状元食坊”。

在十七世纪的欧洲,黑暗中的街道充斥着盗窃背叛和谋杀。这个时代的任何一座城市,夜晚的街道都是不安全所在。哪怕是影视剧中的温暖小酒馆,现实中其实也只有几根蜡烛亮光,是用来提供给阴影中的阴谋家窃窃私语的场所。

克劳利迷失在了光明和喧闹的夜市中。

夜市中人头汹涌,以青年男女居多,不过也不乏满脸疲惫的中年人。

克劳利注意到,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身穿短体恤的底层人士——他现在已经能大致分辨东方市民等级了。

穿着后世款式西服的绅士,就这样新奇地混在人群中随波逐流。他看到了挂着煤气灯的食摊,看到了肆意打闹的青年男女,看到了这座城市的活力和安全。

接下来,和老威廉一起,绅士们又品尝了一些新奇的东方食品:烤鱿鱼,米粉、烤生蚝,牛奶鸡蛋醪糟。

最后,伸出袖口摸掉嘴角的油水后,老威廉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想,即便是依靠夜市的税收,伯爵大人也足以支付照明费用了。”

克劳利想想后表示了同意。

一趟夜晚的城市之旅,令绅士们再精神上满载而归。当然,肚肠也算是满载而归。

回到商馆后,克劳利发现,还有不少同样兴奋的商人们聚集在明亮的吸烟室里谈天说地,于是他加入了进去,直到后半夜大家才散伙睡觉。

初次来到现代化城市的克劳利,就这样在新奇中度过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时间。

这一个星期,他的主要任务是陪同老威廉办事。

首先,老威廉将雅各布夫人号货仓中的硝石,按照之前的合同全数销售给了商务部。这些硝石以及在鸿基港卖马所得的收益,老威廉一次性结清了账款。

接下来,老威廉和船上的其他商人还要在港口的交易所寻找买主,卖掉货仓中的其他传统货物,譬如印尼香料、印度棉纱、宝石、稻米和红木。

在商业活动之余,克劳利还要跟随老威廉去拜访那些老朋友们。事实上,这一类拜访权贵的举动,才是老威廉最重要的商业行为,因为他可以就此获得别人无法得到的机会。

譬如,参加“广澳高速”奠基仪式。

在这个位面,并没有香港岛发展的契机。提前了几百年开放的广州新区,已经事实上承担了旧世界香港的一切外贸商务活动。

而广澳高速,则是穿越众移师大陆后,在执政方面发出的最强音:要想富,先修路,这句话是颠扑不破的位面真理。

1632年4月25日,农历3月初7日,宜开业、动土、迁宅、修坟。

位于广州老城正南的大南门外,已是人潮汹涌彩旗招展,原本逼仄的,被商户占据了每一寸土地的关厢黄金地段,此刻已经被拆出了大片空地,远处有些房屋的墙壁上,还留着白灰圈出的“拆”字。

托老威廉的福,克劳利今天在城门口提前搭出的礼宾台上,混了一把交椅。

一个巨大的声音盖过了纷闹的现场,正在天空飘荡:“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国外友人、港澳……土著们,今天,我怀着激动……”

好久,终于等到某交通部大佬将开工八股念完后,端坐于主宾台上的两位红袍大员,把臂而起,在众多穿着长袍的老式官员和穿着西服的穿越众簇拥下,集体来到了已经插好纪念碑的奠基坑前。

紧接着,克劳利见到了奇怪的东方习俗:一圈东方权贵人士,弓着腰,撅着屁股,人手用铁铲铲了大概一磅土,集体看向了一旁正在连续闪光的奇怪机器……他们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动不动,仿佛僵尸一样。

第607章 克劳利的奇幻之旅(八)

道路是一个政权的根基。

犹如人的血管一样,道路越发达,血液流动就越畅通,各种养份得以充分调动利用,身体自然就强壮。工业国家之所以有着远超农业国家的社会资源调动能力,基础交通建设方面就决定了上限。

广州老城区到澳门,直线110公里。这点距离,对一个幅员万里的国家来说,并不算长。可要在十七世纪给这110公里的路段挖好地基铺上碎石沥青,那这条路就太长太长了。

在古代,县太爷想做一做政绩,哪怕只打算修一条几里长的土路,也是要放下身段去大户人家化缘一二。

后世同样不易。一条标准平原高速路每公里造价是3000万。遇到山区水乡架桥梁钻隧道,造价还会打着滚往上翻。

其实,哪怕在经济全球化的后世,修不起一条高速路的国家依然比比皆是。全世界将近200个国家中只有80个有高速路。而在这80个国家中,前2位又占据了公路里程大部分。

是的,后面所有国家里程数加起来,还没有中美两家合起来多。

高速路如此巨大的投入,也就是国家富强之后的新生代国民才会司空见惯,认为这玩意大概就和门口的菜市场一样,是县太爷……没准是府台?……想修就修的东西……狗日的肯定给小舅子批了两个标段。

然而大多数国民们不知道,也不关心的是:在很多贫困的第三世界国家,倾举国之力,也修不出一条110公里的高速路,这个真的贵,真没有。

如此昂贵的路,在新世界,原本历史上的两广总督熊文灿自然也是修不出的。不过鲁迅说过,本来没有路,来的穿越者多了,就有了路。

今天开始破土动工的广澳高速,虽说只是一条双向二车道的县级沥青石子路,但在十七世纪,就是妥妥的高速标准。

修路对于国家,对于政权的好处,是个后世人就知道。这个时代,所谓连接国家城乡的主干“官道”,其实只是低陷于水平面的凹土道,路面上满是深深的车辙和烂泥。只有在城市中,才能看到一些石板铺成的便道。

所以一旦路成,那么在明末最富裕人口的最多的珠三角地区,穿越势力这一“善举”,就等于给自家做了一条永不磨灭的广告。无论是没见过世面的贫民,还是经常被官府逼迫掏银子修路铺桥的地主阶层,未来都会有巨大的心理震撼。

再加上道路对地区经济的促进能力,资源汇聚能力,军事调动能力……方方面面的好处,会将穿越政权对基本盘的控制力提升一个大档次。

然而还是那句话:果子好吃树难栽。

说实话,穿越政权能在今天宣布广澳高速破土动工,那也是决策圈预谋已久,经过了多轮线上线下论证、会议、动员后,才最终下的大决心。

从广州大南门走直线到澳门,这一路上自然条件恶劣,原始植被和水泽泥潭遍布。而最令人畏惧的,则是珠江水系。

有水系,就得修桥。在前期的实地测绘中,密如蛛网的中古时代水系,预示着广澳高速要修建远超后世数量的便桥。

后世做工程的有句话:金桥银路铜建筑。一座桥梁的造价远超同等长度的公路。

修桥对于接活的建筑单位来说,是好处多多。可对于掏银子甲方来说,就属于肉痛至极的事了。

这也是某势力一再郑重考虑的原因。计划中茫茫多的桥梁,虽说都是结构最简单的便桥,但同样不便宜,因为这些桥梁在设计要求中,至少要能通过小型蒸汽农用机械。

这个通过标准,已经达到了后世农民伯伯开手扶拖拉机过桥的水准。

也就是说,在尽可能使用红砖、石料、木料等建材的基础上,计划中的桥梁势必要用到钢筋水泥……至少基桩这种关键位置要用。

某势力正处在大兴土木建设现代化城市的当口,产量感人的钢筋水泥早已飙出了天价,然后又要来高速路这么一个吃材料大户……善财难舍,即便以穿越众一向的豪横和对金钱的不敏感,这条路最终的通过,也真真是内部吵了无数架的结果。

另外,除了昂贵的材料之外,修桥修路先期大多数时候还要断水引流挖设地基,这同样是极端耗费人力资源的大型劳务运动,很是不便宜。

在十七世纪修路,唯一比后世轻松且省钱的,大概就剩下拆迁了。

广澳高速沿途的官地且不用说,只要在县衙底册上的,不论是真正的荒地还是被豪强霸占的田土,未来都会被无条件收回。

而真正的私人田地,也都会有一个统一标准的收购价格……这里一定不会出现钉子户,这年头当钉子户,比后世危险多了。

总之,今天在广州大南门隆重奠基的广澳高速,是穿越势力放眼未来,为了整合、提升实际统治区的综合实力,所采取的重要手段。

这也是区区一个开工典礼能请到两广总督、以及很多穿越人士的原因:只有穿越者,才明白这条公路之于政权的意义。

……

主人知道自家在做什么,客人就未必了,更何况是外国客人。

克劳利这些坐在观礼台的绅士们,在迷糊中观礼了开工仪式,然后迷糊地退了场,全程迷茫。

不过克劳利他们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们在意的并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观礼仪式,而是会后在广州城内的一系列活动。

这之前,只有葡萄牙商人才进过广州城。而今天,作为欧洲商人的代表,观礼嘉宾们借这次机会,作为“改开”政策的试点,得到了参观广州城的机会。

很快,仪式结束就有人过来联络安排。克劳利他们坐上漂亮的四轮马车,夹在车队中间,第一次进了广州城。

宏伟的南天名城,单从规模和人口上来说,并不比这一时期的伦敦稍差。像老威廉这些人还好一点,他们之前去过其他中式城镇。克劳利则是第一次来到“正规”的明国城市,南方特有的中古时代城市建筑风格,令他大开眼界。

这之后,红发碧眼的礼宾们,按照既定流程去了布市口有名的“聚仙楼”搓了一顿。

最后,顶着路人好奇的眼光,礼宾们得以在布市转了一圈。商人们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不少绸缎庄,了解了一番广州城内的布料市场行情,最终,在傍晚关闭城门之前,客人们离开了广州城,坐船回到了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