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263章

作者:素罗汉

之前接到文书,所以穿越者已经知道对方名头来历:“郑侍郎免礼,看座。”

上首中年男发声后,继续笑呵呵说道:“好教侍郎知道,本人乃是总兵衙门参事邵强。至于说总兵……这个,外交不对等,所以你等今天是见不到曹大人了。”

“外交对等”这个原则,不光后世有,在古代也没有说使节一来就直接上殿面圣的,所以郑春堂闻言毫不意外,毕竟他当年也是去京城朝贡过大明皇帝的安南有牌面人士。

“邵大人稳坐中军,当是能替曹将军做主的人物了,如此便好。”

接下来,邵强自然是和等候在一旁的荷兰红毛范·赫尔曼·霍特尔打招呼了。

身为巴达维亚派驻于安南国的贸易代表,霍特尔已经在这个多雨潮湿的国家居住超过了2年半时间。所以他此刻已经能用腔调怪异,结结巴巴的“安南二手汉语”和穿越者交流了。

“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代表霍特尔,谨代表科恩总督,向公司的老朋友,无敌的东方统帅,伯爵曹大人,献上来自巴达维亚的礼物和问候。”

“哈哈哈。”邵强看着面前这位将三角帽扣在胸口,身体呈90°鞠躬的红毛大笑道:“科恩总督一时人杰,我家大帅从来都是识英雄的。虽说素未蒙面,但总督可是老朋友。”

“来人,给霍特尔先生看座,上茶。”

总得来说,宾主双方第一面,还是比较融洽的。

然而郑春堂在稍稍一坐尽了礼数后,看到寒暄场面结束,于是他随即起立,满脸正色地拱手,开门见山问道:“上国大军日前突兀来去,毁我家园杀我父母,究竟是奉了谁家的圣旨?”

第597章 抚远号条约(一)

“奉了谁家的圣旨?哈哈!”

听到安南使节先声夺人的质问,邵强仰头大笑:“笑话,为何要奉旨?”

郑春堂又惊又怒:“笑话,两国交兵,边将岂曰无旨?”

邵强莞尔:“咱这叫地区低烈度冲突,哪里就到两国交兵了?”

怪异的汉话令饱读汉家经纶的郑春堂一时滞言。稍稍品咂一下后,他才明白过来。

“好哇,果真是没有圣旨的!”随即,这位身材在安南人中算得上挺拔的贵官,背过手,双脚不丁不八,一脸捉奸在床的冷笑:“无诏擅起边衅,这是造反灭族的大罪。你家伯爷在崇祯皇上那里,担得起吗?”

“唉,你这官儿,咋就听不明白呢?我给你说清楚点啊。”

坐在上首的邵强,无奈摸摸鼻子:“忠勇伯曹大人身为广东副总兵、实职漳潮总兵,这大明自长江以南的海疆,都是归曹大人统管的。莫说这北部湾红河口……嗯,你们叫东京湾,便是再南边的暹罗海,自古以来,那也在广东副总兵的权辖之内。”

邵强顿了顿补充道:“这个叫九段线。嗯,你书读得少,没听过不怪你。”

“那么既然是权辖所在。”邵强继续引导对方思路:“似近日这等小冲突,就没必要事事请旨了。京城和边地远隔千里,你说边将擅开边衅,我还说边将有临机处断之权呢。”

郑春堂瞠目结舌。下一刻,想明白的他POSE也不摆了,跳脚开始大骂:“砌词狡辩!尔等蛮军毁我国都,这也算小冲突?还有那什么九段线,一派胡言!”

安南使节暴跳如雷,早在某些人预料之中。所以邵强看到来人口喷毒语,倒也没有发怒,反而笑眯眯地安抚:“老兄,求同存异,有什么事都可以慢慢谈,火气不要那么大嘛。”

郑春堂迅速冷静下来。事实上他刚才是借故发作,然而看到对方不为所动,就知道自家这招鲁莽测试没用。与此同时,他的心情也变得沮丧起来。

这之前,升龙府内的文武精英们,在今天出使前也大致琢磨出了恶客心态:对于互不摸底的敌对双方来讲,先开枪,再开枪,然后坐下来谈,是肯定符合强势一方利益的。毕竟弱势一方领教了实力后,会予取予求,省却许多手脚。

正是基于这种猜测,所以郑春堂今天一上来,就紧扣“违旨”这一条抓住不放。

……

在安南朝堂上下获知可以派使者谈判那一刻,这个国家的精英们就知道,付出代价的时候要来了,大概率的。

尽管事情还远没有明朗化,但如此庞大凶猛,前所未见的舰队,每天的耗费肯定都是天价。光这些天打进升龙府的精铁炮弹,就不是小数目。

那么不管来者是明国哪一路人马,既然花费了如此巨额的军费,自然不会是走错路了才来炮打升龙府。安南人用脚趾头就知道,对方一定有所求,而且所求甚巨。

这从之前鸿基地方官送来的报告中也能窥见一斑。

所以虽然还不知道虎狼的确切来意,但既然是虎狼,那么无非是要吃肉喝血。虎狼嘛,安南人这些年在中南半岛一意扩张,做惯了虎狼,是很懂虎狼心态的。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应对?

打是肯定打不了的。这些日子来,上至后黎朝的实际掌控者,清都王郑梉,下至升龙府看城门的小兵,都被这支从天而降的舰队打怕了。

安南人传统的军事手段,在这支无敌舰队面前丝毫没有作用。截止今日,射程内的小半个升龙府已经被炮弹摧毁,古老的都城处于瘫痪中,掌控安南北方的郑氏集团,感受到了巨大压力。

而对手却来去自如,看那副悠闲模样,随时可以再次发动攻势。

在毫无道理的巨大力量面前,安南朝堂迅速认清了现实,达成了默契:“抚”。

其实就是认输讲和的体面语而已。

没办法,既不能“剿”,可不就剩下“抚”了嘛。

安南人不知道,这种无奈的选择,其实在另一个位面的历史进程中,实在太过普遍。不知道有多少落后的农业国家,被工业化的炮弹砸碎了一切尊严,忍受了种种屈辱。

当然了,虽说眼下安南人认清了现实,但是不代表就会束手投降予取予求,总是要层层抵抗一番的。

那么就在郑春堂出发前,安南人在群策下,还是找出了一个对手的弱点:无旨。

这个信息是结合了鸿基方向传来的文件,以及荷兰顾问提供的曹氏资料判断出来的。

这个攻击对手无旨意的道理很简单:弱者唯一能依靠的,只能是体系。直白点说:贫民战胜强盗的办法,就是利用官府的力量。

于是,哪怕安南国一惯关起门来过日子,哪怕安南朝堂上下一惯视大明如虎狼从而严加防范,可到了这个要命的时候,这帮人却又突然想起大明是宗主国了……

是的,安南人意识到,只有在大明的政治框架内,才有可能用不多的代价,将这位凶残至极的曹姓总兵打发回去。

崇祯皇上一夜间又成了安南小邦的救苦救难菩萨……皇上,请把您家下凡作恶的坐骑领走。

这就是郑春堂今天一上来,死扣朝廷诏令不放的原因所在。

可是郑春堂失望了。

经历过朝堂历练的郑春堂,从这位邵参议的表情动作乃至语气,很轻松就判断出来,对方不在乎“擅起边衅”这个罪名,这个判断令郑春堂暗叫不妙。

不过到了这一步,不管心下怎么想,表面上的态度肯定还是要强硬的。于是下一刻,郑春堂继续按照计划说道:“好教诸位得知,下邦派去参贡崇祯大皇帝的使节,已于十日前出了红河。”

四下冷眼环视一周,重点扫视了左手边那一堆官员士大夫模样的明人后,郑春堂冷声说道:“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诸位在我安南做下如许好事,总是要见天日的!”

“好吧好吧,你们愿意告家长就去!”邵强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无奈摸鼻头了,他对安南人追着朝廷旨意这个动作实在无语。

“不过这位郑大官人,兄弟这里还有忠言相告。”下一刻,邵强和那伙士大夫同样对了个眼色后,面带玩味地补充道:“这天朝上邦的皇上,也不是那么好见的。京城管的严,你家那些使臣,小心被当成盲流押回原籍。”

郑春堂闻言硬气回道:“哼,这个就不劳参事费心了。”

事情进行到这里,原本一直打算说正事的邵强,也大概明白了安南人的战术。这令他有点生气,感觉被人摆了一道:“那么除了废话,你这安南官儿,到底有没有来谈正事的意思?”

质问一句后,邵强恶狠狠地说道:“我可告诉你,大伙这次摆了排场,是给你家公爷面子。今天要是把话说不清楚,那你就再不用来了,过几天,咱们升龙府王宫见!”

之前穿越者制定的安南攻略,本来就是阶段性的:如果炮击打不垮安南人,下一步肯定是要使用军队登陆攻占升龙府。再往后,假设安南人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屈服的话,那就一把火烧了升龙府,大家拍屁股走人……过段时间再来烧。

所以邵强的话并不是虚张声势。如果今天判断安南人没有服软的迹象,那么所谓的谈判就会立即终止,炮击恢复。下一次,当舰队再来的时候,可就是装满了从鸿基港带来的陆军和开拓军士兵了。

见到之前还和蔼可亲的对手突然间露出了本来面目,还扬言要攻占升龙府,理智和判断力告诉郑春堂,对手说的是真话。自家再东拉西扯的话,很可能会被立即赶下船,那时候就没办法交差了。

于是郑春堂下一刻也迅速变了脸,恢复成了公事公办的公务员作风。

截止这一刻,曹郑双方之前通过战争才建立起来的接触渠道,终于开始发挥了作用。

而当双方都开始认真谈判时,节奏就变得很快了。

毕竟现实情况是一方很强大一方又很弱小,所以这种一边倒的所谓“谈判”,其实更像是一场“通知会”。

通知什么呢?

“喏,这上面都是我家伯爷的意思……都是好事,主要是为了睦邻友好大家一起发展奔小康。郑官人这里先看看,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回头叫你家公爷盖章。”

下一刻,郑春堂接过了一张洁白的,薄薄的纸。

纸上用标准的小楷,写着所谓的伯爷“想法”。

这些想法,包括了建立升龙府“使馆区”,鸿基“自贸区”,以及“三口通商”,“协定关税”,“农产品自由收购”,“治外法权”等林林总总一十五条条款。

郑春堂看了一会后,觉得自己有点头晕腿软,于是他寻椅子坐了下来。又过一会,郑春堂把所有条款看完后,大概明白了其中七八条的意思。

抛开那些他暂时还闹不明白的条款不说,只是其中最简单直白的几条,就令郑春堂打算和眼前这些人同归于尽了:“敢问大人,这使馆区,可是国中之国之意?”

“每岁助曹氏饷银百万?我安南岁入尚不足百万!”

第598章 抚远号条约(二)

和后世那些殖民条约不同,穿越者甩出来的这份“抚远号条约”,从根本上就没走殖民路子。

后世殖民者逼迫土著政权签订条约,大多数时候,着力点都在商贸上面。

譬如大名鼎鼎的鸦片战争系列。这其中最重要的,包括赔款,五口通商,协定关税,废除公行制度,准许自由贸易等条款,都是旨在给英商打开对华贸易方面的桎梏。

至于说殖民者和土著政权之间的关系……说实话,满清政府倒台时,再没有比英国佬哭得更伤心的人了……从哪里再能找来一个如此配合殖民者吸国民血的政权呢?

所以说,在大多数时候,人数相对稀少的殖民者,其目的都是赚钱而不是颠覆。他们的核心诉求,是把殖民地改造成原材料供应者和工业品倾销地。

而穿越者不一样。

穿越者一开始就是奔着吞并去的。

这一条中心思想,体现在条约上,首先就是“租界”这个词的消失。

在“抚远号条约”上,没有出现后世必备的租界条款。因为这里面有一个主权陷阱:有了租界,就相当于承认这片土地是有主的,不然干嘛要租呢?

所以装糊涂也罢,掩耳盗铃也罢,自这份条约伊始,就只有“使馆区”和“自贸区”这种淡化了主客关系的名称。

很简单的未雨绸缪。

至于条约上其他关乎贸易的条款,虽说乍看起来和后世差不多,不过在执行上可就属于南辕北辙了。

在这个位面,即将被铁炮砸开大门的安南,穿越势力执行的将会是“腾笼换鸟”的长期政策。在这种局面下,势必不会出现“大力发展地方经济”这种剧本。

即便要发展,那也要等到很久以后了。条约上那些有关于商贸的条款,其实大部分都是幌子。真正目的,是给安南底层民众解开人身依附关系,方便他们日后自由迁徙。

当日晚间。

升龙府紫禁城,皇宫。

话说,升龙府内不但有紫禁城,包括内外城皇宫御道三大殿等一应建设,其实都和中原王朝一模一样……除了规模小点。

今晚的皇宫大殿内,粗若儿臂的广南红烛好似不要钱一样遍插于壁,殿内灯火通明纤毫毕见。安南国后黎朝的君臣文武,正齐聚于此,共商大计。

当其时,一个高瘦有力,身穿薄甲,头顶用红色锦带绑着发髻的中年武士,正站在殿中侃侃而谈:“皇上,王爷,如今之局,只好放手拼死一搏,否则我大越国国祚难保!”

“还请王爷下令,即刻遣使与阮主休息。再抽回南边峥江一线大军,并升龙府左近各营,合兵一处,与明军决一死战则可!”

说出这一番杀气腾腾话语的男人,是中府大将郑玉。

安南的中府大将,放在我大清就是九门提督,相当于升龙府卫戍司令,是政治地位非常高的一员武将。

如此紧要的位置,掌权王爷郑梉自然要交给心腹。郑玉其人,正是郑梉族中从弟之一。

要是在往常日子里,似郑玉这等心腹大将在殿上摆出军略,群臣是一定会考虑斟酌后再决定应对的。毕竟从、这厮口中说出的东西,有可能是王爷本人的意思。

然而今天不一样了。

郑玉话音刚落,一旁马上就有一个苍老尖厉的音调发出:“说得轻巧。调大军回来,如何与明军大舰交战?府外码头游过大河吗?”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文官袍服,身材干瘦的小老头。与此同时,老头身旁几个同样穿着袍服的文官们也在点头,集体表达了对郑玉荒唐言论的不满。

见此情形,郑玉急忙解释道:“或可诱敌来攻,或可坚壁清野,总之,战守大计不容轻慢!”

“这是装瞎子吗?笑话!”

刚才那个小老头这次干脆一甩袖,从班列中站出:“明舰来去自如,每每打完铳子便出海修补,不几日旋即复来。你我都心知肚明,彼辈摆明就是仗着船坚炮利,反复袭扰我大越都城,且此举颇有成效。”

老头大声质问道:“郑玉,你自己说,明人要何其蠢笨,才会中你的计,驱赶水手下船攻打城池?”

“再有,纵是明人下了船陆战……哼,日前在横蒲县(鸿基)一夜间被明人杀光的那两千精锐,你又怎么说?”

“眼下升龙府已然半壁颓废,无需郑玉你坚壁清野,大约士民今后也要忍饥挨饿,四下流离,进而揭竿为匪的。”

逐条堆完郑玉后,老头不再搭理对方,而是转身面对陛台:“皇上,王爷,如今局面,明人骤然发难,已然动摇我大越国本。照此行径,不出半岁,我等便是亡国之君臣了!”

老头说到这里,拱手弯腰行了大礼,然后取下了头上的薄纱硬翅幞头,捧在手中,一脸推搪地说道:“老臣放胆一言。如今之计,唯有与明人虚与委蛇,暂且相从。待他日探得彼辈虚实,谋定而后动,我辈定能驱除明人,朝野再行振作!”

听完老官儿一番言论,高坐于二层陛阶上的一位穿着四爪蟒袍的中年人,终于有点动容。

此人正是后黎朝如今的掌国权臣,清都王:郑梉。

而坐于陛台最上面一层,身穿皇袍,面无表情,犹如一尊木雕一样的年轻人,则是后黎朝第十八代皇帝:黎神宗黎维祺。

十三年前,当时的后黎朝权臣郑松,胁迫当时的皇帝黎敬宗自缢而死,并拥立其子,当时还是一个幼儿的黎维祺为帝。

十三年后,郑松已死。然而郑松之子郑梉,却依旧以权臣的身份,坐在了皇帝黎维祺身旁。

现如今的后黎朝,正处于一个安南版的汉末时代: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频频发动对南方割据势力的讨伐战争。

可惜在这个位面,郑王爷统一国家的进程被乱入的穿越者打断了。今天,原本因该高居殿堂,听取大臣攻伐南方阮氏报告的郑梉,硬生生听了一肚子战和两派的激烈争论。

事情到了这一步,看到往日谨慎的朝臣已然毫不顾忌地讲出种种亡国之语,郑梉知道,大灾突临,国破家亡在即,明人条约一事,必须做出决定了。

下一刻,方面,宽髯,大腹便便的郑王爷先是挥手示意将军郑玉退下,然后又温言安抚了老人家:“黎司马老成谋国,说得都是肺腑之言,无罪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