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226章

作者:素罗汉

第516章 扎根

传统土匪和武装到牙齿的工业“保安”之间的械斗,结果是极其明显的:土匪一败涂地。

这不怪土匪。无论是士气,训练还是技战术以及最重要的装备方面都被完爆,这还怎么打?

所以鬼头洼大当家劳七的最终结局,就是被吴三爷一伙欢欢喜喜地地抬上了船,临了抓一把芦草擦干脸上的血污——等下回去要验明正身的。

当天傍晚,派去各处的小队陆陆续续回到了登陆营地。大部分队伍或多或少都有收获,有押着俘虏的也有抬着尸体的。当然,尸体中有自己人是避免不了的,毕竟这是有冷兵器参与的战争,即便胜利,也不可能像热兵器战斗那样一兵不死。

天色已晚,燃烧着熊熊篝火的空场上,劳七劳当家的尸体已经和二当家的摆在了一起,就在场地正中间。

在两位当家周围排列整齐陪躺的,是劳当家生前的一些忠勇手下……不忠勇的,像瞎子那样的都及时投降了,现在他们都戴着窑区批量制造的奴隶罪犯通用型铸铁脚镣,被扔在一旁瑟瑟发抖。

营地中此刻最耀眼的,自然是吴三爷小队。

长长的,用野战帆布折叠桌拼成的条案上,摆满了酒碗和打开的各种军用罐头食品,四周围的火堆上烤着羊和鱼,而吴三爷这时,正一脸兴奋地在给军将们介绍自己的“先进经验”。

原本三爷是不打算如此张扬的,谁成想当他带队归来后,第一时间就被放到了聚光灯下,变成了智擒贼首的大英雄。而在现场的几位穿越众,为了某些宣传方面的目的,自然也是对三爷他们赞赏有加。

这样一来,某人就被架上了墙,想低调也不可能,只能好好享受一把人生的高光时刻了。

于是,在众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投射下,三爷一队人就被请上主桌喝酒,三爷还获得了给将军大人亲自讲述捕获劳七经过的机会。

接下来当所有人都归队后,一场热热闹闹的篝火晚会就开始了。席间开拓军主将王博不但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还当众给收获最多的前三小队发放了花红,闪亮亮的曹大头在火光映照下分外诱人,晃花了许多人的眼。

在信息,组织能力和武备全面领先的情况下,一场雄狮搏兔般的偷袭式剿匪战斗就这样于旬日间结束了。盘踞在增城县外几百年的鬼头洼第N代匪伙,没有发挥出自家传统的信息和地形优势就被击败,头目们临到死,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第二日一早,部队重新做出了调动:一部分人进发鬼头洼中心地带的匪伙根据地去打扫战场,另一部分人回黄埔修整。最后剩余的一些,则是按照早已安排好的计划,坐船去上游的增城县送人头。

于是,增城县的谷老爷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劳七等一干大盗的人头居然被“义勇”送到县衙里来啦!

得知消息的谷老爷和师爷,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原来那位王游击当时并不是推脱塞责,而是说了大实话,人家真是要自掏腰包去剿匪啊!

这么说来,那份公文怕也不是上眼药那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在官场上从来没有遇到过活雷锋的谷老爷,这下真是被感动了。于是谷父母赶紧换上全套官袍,命人打开县衙大门亲自出迎,不久后,他就看到了远处吹吹打打而来的送人头队伍。

对于增城这个平静而又缓慢的小县城来说,今儿这一幕可是经年难得的大戏,所以队伍尚未走到县衙门口,路两旁已经站满了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前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接下来就是皆大欢喜的场。

来自四乡的“民勇”,敲锣打鼓地将劳七一干人等的人头送给了谷父母。在命人验明人头真伪后,谷父母当即收下了这批礼物,然后犒赏了勇士。

这之后,在和来人密谈一番后,增城县衙门外便挂出了告示:敦促县境内的盗匪贼人限时前来自首,如若不然,谷县令就要发动四乡“民勇”前去剿匪,还子民一个朗朗乾坤,太平盛世。

从这一刻起,遍布全省的剿匪工作才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既然已经开打,再保密也就没必要了,不如把宣传工作做起来。

……

穿越众既然要在今后建立一个新世界,那么眼下要做的,自然就是把所有反对力量一一消灭。

这中间盗匪是反对力量,士大夫是反对力量,旧军队也是反对力量。

而最底层的草民,则是穿越众接纳的对象。

底层民众是最现实的。对于这些一天不劳作就要饿肚子的草民来说,朝廷和官府那真是远在天边,身边谁的势力大,就要向谁低头,这是生活的基本逻辑,也是各地土豪劣绅能把控基层政权的原因所在。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他们来打击盗匪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反对,当他们打击士大夫时,我也没有反对,然后,天下太平,新朝建立了。

这就是穿越众要的。

总之,还是从大明力量投放最薄弱的底层开始……貌似这也是所有势力壮大时的不二选择。

来到这个世界好几年的穿越众,现在已经对大明社会有了深刻的了解,并且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在大明“扎根”的行为方式。

借着剿匪的机会,披着官皮的曹家私军,向所有潜在的反对者展示肌肉,做出威慑,这是取代大明基层实际掌控权最省力的方式——当千百年来官府都没有办法解决的盗匪被根治的同时,其余所有的反对力量今后在和曹大帅放对时,自然就会将武力反抗放在最后选项。

对于想硬生生吞下大明这锅夹生饭的穿越众来说,这种就是最好结局了:只要不是烽烟四起,只要各方势力观望再观望,那么得到最珍贵时间的穿越众,就会以最小的代价建立起社会新秩序,最多的保留民族元气。

第517章 展示和震慑

鬼头洼劳七被扫平以及增城县衙的平匪告示这2条消息,在周边地区的山贼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个时候,人生百态就体现出来了。

最先做出应对的,是一些小股匪伙。就和后世专门去新店消费的人一样,古人同样明白这个道理:第一个吃螃蟹的,大概率会有好处。

于是,就有几股人数少,船小好调头的散匪,第一时间跑去县衙,公开改邪归正求收留。有那略通文墨的,弟兄们还光着上身背着荆条,玩了一把行为艺术。

谷县令当然是高高兴兴原谅他们了。

谷老爷肯定是高兴的:即不用操心降人的安置问题,又可以在县城父老面前刷一波政绩,就连给降人的犒赏银子都有人出了,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接下来,看到风头不对,附近的流寇便纷纷开始远遁。

盗匪也分性质的,有毛贼,有坐寇,有流寇。对于流寇来说,增城眼下的局面既然混沌不清,那么还是先走为妙,观望观望再说。

最终,在经过这2波筛选+挤出后,潮水退去,剩下的几家坐寇开始坐蜡了。这几伙坐寇和鬼头洼劳七一样,都是占据了有利地形,传承N代,在当地有头有脸,坐地分赃的大型团队。

然而这时候,大公司的弊端就显露出来了:决策缓慢,首鼠两端,几伙人即不想和流寇一样跑路,又做不到那么多人抹下脸跑去县城投降。

只能再静坐观望一下下。

不想这一观望,北山佛头寨就又被开拓军给围了。

……

佛头寨位于县城以北的高岭,位置险要。此地正好毗邻增城来往英德清远等地的陆路,是一处开收费站的好地点,常年聚集着大批匪人。

然后这帮人清早一觉醒来后,突然发现山下已经被大批打着“曹”字旗号的灰衣人给围了起来,之前安排的哨探一个都没回来。

粤东山沟里的匪寨虽说不知道曹字代表着什么,但就眼前这架势,已经足够寨子里阵脚大乱了。

奇怪的是,灰衣人并没有趁势攻打过来,而是分配人手,将下山的道路统统截断后,摆出了一副长期围困的架势。

这一动作,无意中给佛头寨众匪留出了统一思想,坚定信心的时间。

佛头寨老大当即判断出,脚下这些民壮和之前的官军一样,都是数量有余,攻坚能力不足的样子货。

和没有天险的鬼头洼不一样,佛头寨地形险要储备充足,只要大伙稳稳守住寨子,时间一长,下面这些人自然会散去……出兵在外就是烧银子,官府真要有那么阔绰,早就把佛头寨给围下来了。

于是双方就这样对峙了起来。期间匪伙还派人冲出去试探了一番,结果被乱枪打回来后,匪伙就彻底用石块封了寨门,坚守不出了。

在接下来的两三天时间里,双方貌似都接受了这样的局面。山下的人也不攻寨,只是一个劲的清理道路搭建营地,摆出了一副长期围困的架势。

而山上的人由于不清楚对手的实力,所以也认为这是正常情况——这本来就是正常情况,几千年来的战争,初期都是这么围困的。

到了第四天正午,局面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增城县正堂谷泰,亲自出马,带着全县士绅派出的支援队伍前来劳军了!

事实上,早在三天前佛头寨被围的同时,增城县衙里就派出了大批衙役担当信使,将县太爷的命令传达到了四乡各处。

命令的内容很简单:各家大户都必须派出人手,由管事级别的人带队,给前方正在剿匪的队伍提供物质支援——每户只需要提供一担米就可以。

接到命令的大户纷纷表示情绪稳定:自古以来官府但凡有事,都是这样派粮派差的,老子见多了。这次的命令虽说多了一个管事带队,但是物质下限只有一担米,那就不算什么负担。

于是三天后,在县城集结完毕的送粮大队,就由谷县令亲自带队来到了佛头寨。

这些人到场后,才发现貌似不是那么回子事。

这支穿着灰衣,据说是谷县令从广东曹总兵那里借来的私兵,压根就不像是缺粮草的模样。事实上这次带来的所有劳军物质,居然都被人家用白花花的银饼子买下了。

要不是开拓军人多,大伙还以为这是曹总兵的家丁呢。随之反应过来的人们,算是见识到了传说中的曹总兵土豪的一面。

接下来送粮队还见到了更多的阔绰行径。市面上价格昂贵的军用铁听罐头和白米饭在这里是敞开供应,另外,这伙私兵身上的穿着装备和各种武器也让管事们暗暗咋舌:不亏是总兵手下的私兵,官兵要都是这样耗费,怕是有金山都能给败掉了!

展示财力是穿越众对土著潜移默化/震慑的第一步。对于很多有脑子的地主来说,宁可对上穷凶极恶的歹徒,也是不愿意和一个有钱人作对的——钱就是资源,有钱人手里有用不完的资源。明代虽然没有资本家的概念,但是这种道理很多人还是明白的。

展示完财力,传达出足够的信息,下一步就该展示武力了。

然后这些来自全县的,自带干粮的土著宣传员,就看到了一场干净利落的破寨军事行动。

首先还是排枪压住阵脚。

在特意挑选出来的一个风向合适的下午,开拓军这边枪声大作,将寨墙上的人压得抬不起头来。

当浓浓的枪雾随着山风飘向寨门,将一切都笼罩在迷蒙中后,提着三个炸药包的爆破手就顶着头顶的枪子窜了出去。

过了几分钟,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令吃瓜群众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他们惊恐的眼里,远处佛头寨寨门以及众多土匪和零件,这一刻全部被炸上了天,坐了土飞机。

接下来,在仅供三人并行的山路上,穿着闪亮的重型钢甲,举着大型盾牌的甲士开始冲阵,他们身后是列队跟随的火枪手。

战斗到这里就结束了:耳孔流血的残余土匪还没有从巨响中缓过来,就被踩着门前斜坡冲进来的甲士大砍大杀,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事后,前来送粮的各支队伍,得到了免费赠送的战斗纪念品:佛头寨各位当家的腌制人头。

这之后没过多久,增城县境内的匪伙,投降的投降,远遁的远遁,一夜之间,治安大好,达到了穿越众的初步要求。

第518章 徭役

继北山佛头寨一役后,开拓军又分股出击,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匪伙逃的逃,杀的杀,降的降,增城地区的匪情迅速得到了肃清,曹总兵大名一夜间被本地人所尽知。

关于剿匪这方面,当时派出人手去现场观摩,收集到第一手消息的地主们尤其感到震撼。在他们的记忆中,大明基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军费充足,士气高昂,敢于拼杀的强军了。

而最令人头疼的是,如此耗费钱粮的行伍,居然不是用在边塞备御外敌,而是躬下腰,跑到乡下地方来做剿匪这个赔本买卖。

是的,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剿匪是实打实的亏本生意。就匪窝那点收益,即便把死人活人都算上,也不够开销的。

那么,这位姓曹的总兵派自家私兵来前来剿匪,大约是另有深意了……总不是因为谷县令爱民如子?他这样的颟顸货算老几?能请来如此强兵倒贴?

做出理性判断后,本地士绅中一些有见识,有眼光的人物,不由得对这次突兀出现的剿匪一事,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感觉。

很快,聪明人的预感就验证了——佛头寨之后一个月内,连续有几家和盗匪有勾结的地主被连根拔起。

这几家豪强土棍,有的历来和土匪有勾结,有的干脆就是土匪的黑后台,平日里作恶销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事实上这些恶霸人家在当地早就臭名远扬了,只不过一直以来官府羸弱豪强势大,导致此辈无人能治而已。

然后这一次,康熙……曹总兵来了。

在被捕获的土匪招供后,这几户恶霸当即就上了黑名单,等开拓军这边腾出手,就马上出兵强围了庄子,破门抓人。

土豪恶霸手下豢养的那些家丁恶棍,战斗力顶天也就和土匪一样,自然不是开拓军的对手。至于说庄客们,看到官府的旗帜和对面大批的官差后,也就提不起反抗的兴趣了:老实人心里自然是有账本的。

破庄后,里面所有人统统被扣上了“通匪”罪名。其中主要人物被抓去县衙大牢听审,家丁打手抓去黄埔坐移民船,佃户更是不能放过,拖家带口一锅端,都送去台南种两年地再说。

由于曹内鬼现在爬到了大明帝国高层,所以广东的官僚体系对他已经毫无限制力。在这件事上,那几户恶霸土豪的士绅盟友,一开始想要利用传统的关系网和政治盾牌,却发现运用不起来——所有明暗动作一旦涉及到那位总兵,就完全失去了效用。

多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背后“镇压气运”,大明朝的司法程序,这一次破天荒地高速运转了起来。

一贯平庸的谷县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连连开堂审案忙得不可开交。这期间谷老爷一改常态,变得公正严明雷厉风行嫉恶如仇不畏权贵,公堂上也是三木与夹棍齐飞,板子和拶指共用,惨叫之声连绵不绝。几户恶霸土豪就像草民一般被审讯收集口供,完全没有反抗能力。

这之后,府县两级公文转发,伴随着收集到的累累罪行,很快,秋后问斩的公文就报送了京城刑部审核。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几户恶霸被端掉所引起的深层次震动,至少在增城地区,是超过剿匪一事的。

本地士绅在这件事上,突然发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可怕的是,这股力量看似属于大明,却完全不受他们控制,并且随时能令老爷们粉身碎骨,这就令某些人忧心忡忡了。

事实上,老爷们的忧心是正确的。

对于这场由穿越众发动的,翻天覆地的社会改造来说,剿匪这种事只能算是热身而已。第一阶段的剿匪过后,顺带敲山震虎,收拾收拾士绅,让对方知道利害,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当所有潜在的反对力量都被打击或者震慑之后,接下来才是社会改造的重头戏:人口迁徙。

……

纵观历史,人们总会在某些时间段看到一个词语:十室九空。

是的,每当天灾人祸,中华大地上出现改朝换代的局面时,前戏中总会出现十室九空这个词语。

事实上,这不是天灾人祸,这是自然规律,因为中原大地的真实人口承载力,只有王朝末期的十分之一而已。

在近代的立体钢筋水泥城市之前,整个人类社会,几千年来都是平面的。人们居住在平层的房屋里,只有帝王和领主能居住在宫殿和城堡。

整个古代社会的土地承载力都非常低。在城市地区,百万人口级别已经算是超级都市。即便是这样,像鼠疫痢疾这种级别的人口抹除大杀器依旧频繁发生,客观上阻碍着古人将城市规模扩大。

乡下地区同样如此。拜低下的生产力所赐,古代的土地承载力是非常低的。在乡村地带,一户三口之家的耕地面积如果低于10亩,其实就已经开始营养不良,属于贫困户了。

而在王朝后期,人口爆炸,一户五六口人的佃户,却往往连三亩地都没有——这已经属于赤贫了,这些人的生存状态极其糟糕,只能说是活着,随时有可能造反或者死亡。

然后,由资源不足带来的矛盾总爆发,社会开始洗牌。李自成也好,鞑虏也好,自相残杀也好,外敌入侵也好……总之,整块大地上的人口不降低到之前的十分之一,社会矛盾是不会化解的。

那么降到十分之一之后呢?十室九空了,新朝建立了,“人心思定”了,明君出世了,大家又快快乐乐地开始循环了。

这其实就是改朝换代的本质:在古代,整个中原王朝的人口数量,是不能超过2000万人的,一旦超过,资源不足,像明末人口超过了1亿人时,就一定会自相残杀,直到人口再次低于2000万,矛盾才会消失。

这种末世降临的局面,浓缩到增城县这一块土地上时,体现出来的就是遍地盗匪,以及百业凋零,民不聊生。

所以穿越众很清楚一件事:不化解社会根本矛盾,光凭所谓的剿匪是没用的,因为不断会有赤贫的失地农民变身为盗匪。而且这种人杀不完,人家都要饿死了,还会在乎子弹吗?

于是,在第一轮震慑过后,广州特区区长丁立秋便在1630年底,专程坐镇增城县,主持推动了穿越众在大明治下的一项有深远意义的社会实验:徭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