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217章

作者:素罗汉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真正需要重视的,其实不是这几个秀才的死活,而是穿越众这次发难背后代表的意义。

在这之前,特区的征地和建设工作,是和曹大帅领兵北上同时开始的。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双方都有一点束手束脚。

穿越众这边,由于曹大帅还没有在北方获得战功,变成皇上的金大腿,所以不敢甩开膀子干,只能先一步一步来。在这个过程中,本地的官府衙门,基本都接到了明人地主士绅反对拆迁的告状帖子,其中以番禺南海两县和按察司衙门居多。

广东官场承受了压力,自然就会出现不满。所幸曹总兵当时刚刚剿灭了大批海盗余威尚在,再加上有一批合作者同盟军,所以这种局面就一直僵持了下来,官府那边只能和稀泥,而拆迁工作也一直在遇到阻力。

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当本地官员往京城发消息,试图利用朝堂来约束曹大虫时,却被告知,京城被鞑子给围了,外围打成了一团浆糊,没人会关心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就和陈家那位进士老爷的判断一样,在这种局面下,士绅和他们的代言人,也只能耐心等待局势明朗化。

然而穿越众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这幕戏就走到了大结局:不久前,曹在北方大获全胜,成为了皇帝器重的国之重鼎。

到这个时候,消息灵敏的广东官场上层人士,其实已经放弃了对征地事件的关注——既然无论如何都扳不倒那位了,那还扯这个蛋干嘛?随他去吧。

所以今天曹总兵闯衙这一事件,其实是对之前所有问题的正面回答:老子现在一身火花带闪电,踩着七彩祥云回来了,那肯定要找几只鸡杀一杀,一次性解决拆迁征地问题。

陈世爱一伙人不巧就撞上了枪口。

不论古今中外,撞在枪口上的倒霉鬼,通常下场都不会好。严打嘛,擦着就伤,磕着就死。

所以陈秀才这次是一定要死的,连同那几个破靴党一起。

……

站笼,又称立枷,是太监中的战斗机,武宗朝立皇帝刘瑾所发明。

站笼顾名思义,就是一个瘦瘦高高的木笼子,梯形,底宽头窄,里边正好站一个人进去。犯人被关进去后,头套枷板囚立笼中,身体悬空或者踩个小凳,全身蜷伏不能屈伸,痛苦不堪。

某些升级版站笼还会在内部插满铁刺,通常一个人在三天内就会站死在里面。也有不堪忍受折磨的,主动踢开小凳将自己吊死。

站笼经常被用于审讯逼供或者关押重刑犯。这玩意自从发明以来,就一直被历朝官府当做正规刑具,直到果党时期还在大肆使用,最终在解放后被废除。

地方官在使用站笼时,通常是没有多少心理负担的。像清末《老残游记》中就提到,署理曹州知府玉贤为了搏一个“能员”的称号,在不到一年时间内,衙门前的12个站笼便站死了2000多人,其中九分半是良民。

这中间有一桩妙处:在平时,如果地方官正式判某囚犯死罪,那卷宗是要经过上级衙门审核,最终到皇帝那里勾决,才可以秋后问斩的。

文牍往来不但麻烦低效,而且朝廷也不愿意见到死刑犯“与去年同期相比有所提高”。

所以站笼就派上用场了——“站”死在里边的人,是不计算在死刑犯数字里的。这个数字是和病死、瘐死、噎死、躲猫猫死等一系列“正常死亡”混在一起的。

站笼不同于其他刑具的另外一点是,此物在刑讯之余,还带有公开“示众”的味道在里面。这种方式在中古社会,只能说多说起到了一定的教育民众、预防犯罪的作用。

当然,这个所谓的教育民众,要看谁来干了。像这次曹大帅枷人,那就是教育韭菜们不要再顽抗当钉子户,老老实实喜迎拆迁就好。

于是,总数达到六人的抗拆秀才团伙,在曹大帅发出命令后,就被如狼似虎,身高马大的军汉从人群中拽了出来,然后一把按倒,扒掉了象征读书人的大头巾和青衫。

这几人之后就被军汉掐着脖子,提着腰带,像抓小鸡一样塞进了县衙门外墙根下那一排站笼里——日后被劣绅们宣传为“番禺六君子”的一群破靴党,就这样走上了生命的倒计时。

“哈哈哈。”秉公断完一桩案子的曹青天,从公案后站起身,先是伸个懒腰,然后长笑一声对孙县令说道:“宵小已除,如此,叨扰了。”

“不敢不敢。”

到了这会,要是还看不出姓曹的是有备而来,那孙父母可就真是个傻子了。所以他只能尬笑……一个七品芝麻官,又不认识梁静茹,哪有那么多勇气在杀气腾腾的曹伯爵面前耍横?

随后,曹大帅便大摇大摆出了县衙,在众多吃瓜群众围观之下,上了违停在大街正中的防弹马车。

临了,曹大帅又推开窗户交待一句:“燕铁侠,这两天你就带人守在这里,到这几个站死为止。来捞人的,就报我名号,再不行,就去黄埔调兵,我倒要看看谁这么不开眼!”

面如锅底,一脸横肉的亲兵小校燕铁侠当即单膝跪地,大声领命。

下一刻,装完逼的曹大帅关上了车窗,车队在骑兵拱卫下,匀速向城外驶去。

这几个秀才是必须要死的。

之前在去北方的勤王团队回归后,内阁召开扩大会议,已经明确指出了下一阶段的工作重心:陆续投放资源去广东,精耕细作,一边建设一边缓慢腐蚀当地的官权军权绅权族权,为将来穿越众大部队移师做好准备。

今天这一出,就是落实会议精神的行动之一:这几个秀才是在毫无审判,还没有被学政削掉学籍的情况下,强行被曹总兵定罪并关进站笼。

这一举动的隐藏味道很恶毒:用拳头代替了大明正规县衙和广州学政衙门的权威,而且是低烈度冲突,毕竟说破天也就是几个秀才而已,符合会议精神。

而今天发生在县衙门前的这一幕,伴随着六个缓慢死去的秀才,系列故事很快会在明人中间传播。潜移默化这个词,说得就是这种情况——明人会在今后的日子里渐渐明白过来,当今的广东,到底谁说了算。

所以这六位秀才必须死。

无论这一次有没有人出面来捞人,无论出面的人官职有多高,即便全广东的官员联合起来,穿越众也必须要站死这六人:这是反向的千金市骨,牌子既然立起来了,那就绝对不能倒。

关于这一点,目前在广东的几位穿越众是有授权的: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哪怕纵兵入城,也要保证事情顺利进行。

所以今天这一出,曹总兵从头到尾看似云淡风轻,其实穿越众是外松内紧,在城外的部队都已经接到了提高战备的命令。

……时至今日,穿越众早已不是当初举着枪亲自和红毛干仗的局面了。经过三年的艰苦努力,穿越众已经有了核心工业,有了忠心爪牙,有了勤劳的领民。

一句话,哪怕今天就扯旗造反,穿越众也是不虚的。

随着车队渐渐远去,围观在县衙门口的人反而多了起来:六个一股脑被关进站笼的秀才老爷,这场面平时可看不到。

至于几位秀才,眼下是没人敢放他们出来了——街对面酒肆二楼,正经坐着燕铁侠一干军汉,谁敢造次?不怕也被关进笼子?

几位秀才带来的帮闲,这会早已经四散而去,去通知各位老爷的家人去了。

大批闻讯赶来的吃瓜人员将县衙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脸上纷纷露出笑容,一边欣赏着秀才们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一边绘声绘色将方才发生的剧本告诉后来者,说到精妙之处,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

……

贺扁担仗着身高马大,此刻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听故事。一边听,他一边咧着嘴呵呵直笑。这期间他还随着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正在酒肆二楼吃烧鸡的那些阔佬军汉。

摇头啧啧几声后,贺扁担暗中咽下口水,摸一摸空荡荡的肚皮,再仰头看一眼快到正午的天色,随后他挤出了人群。

跑到街边茶馆里扔出一文铜钱,仰头灌了一碗漂浮着茶梗的劣茶后,贺扁担和伙计打了个招呼,弯腰担起之前寄存在茶馆的挑子,沿街行去。

贺扁担是西城土著,今年二十出头,职业就是给人挑担送货的挑夫。

贺扁担天赋异禀,不但骨架宽大,而且身高达到了1米78,在南城算得上少见了。不过高归高,大约是常年吃不饱的缘故,他看上去永远都是空荡荡的身材,一件破烂短衫套在身上,随时都在晃荡。

第495章 一碗菜粥

贺扁担虽说是南城土著,不过他在南城已然没了家当,成天寄宿过活。

早年间贺扁担刚成人时,家中还是有一院房的。后来一场疫病过后,贺扁担没了双亲。不但如此,由于之前欠下的债务和药费,导致房子也被债主收了,贺扁担于是变成了流浪人。

好在这小子已经十七岁成年,又生得牛高马大,还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长马脸,给人做工扛活也饿不死。于是他就张罗了一副荔枝木扁担,在南城过起了力夫的日子。时间一长,这个吃饭没够,笑起来有点傻乎乎的马脸小子,就被人称呼为贺扁担了。

匆匆几年时间过去,贺扁担的个头倒是没有被担子压垮,反而又长了一点。可这样一来,他的骨架就更显得晃荡了……时常吃不饱的人,是没有多余肌肉的。

今天贺扁担的任务,是挑“机制碳”去老客户胡老爷府上。

这种在市面上新出的“机制碳”,虽说是个怪名字,但是自打出现那一天,就成为了中产以上人家喜爱的新型燃料。

黑乎乎,六角形,模样规格都相同的碳棒,火力平稳,燃烧时间是普通木炭的三倍,而且没有烟雾不爆灰,非常适合做饭烧茶温酒烤鱼等等需要掌握火候和时间的场合。

另外,从价格上来说,普通木屑稻壳做的机制碳,虽说贵一点,但是综合效能算下来可又比传统木炭便宜了,所以购买之人众多。

昨日接到吩咐后,贺扁担今天早上就去了南城外码头,从胡家的老关系杂货店里领了更加昂贵的“高级果木机制碳”出来,一路挑去了胡家供胡老爷会友品茗用。

当他挑着第二担碳棒路过县衙时,年轻人发现大门口突然演起了大戏,于是他乐呵呵去凑了一把热闹。观赏完了六君子站笼的英姿后,贺扁担又回头挑起担,赶在午前送到了胡老爷府上。

在胡家柴房卸下担子,又帮着倒了一回垃圾,扁担这才从伙房管事手中结了把铜钱,高高兴兴回了窝。

贺扁担的窝就在菜市口背后,一条名叫“古早街”的破巷子里。

这条破巷子属于明代的贫民区,里面住的都是底层小市民。其中有一院房,左右厢房都被房东租给了附近的力工挑夫,贺扁担就在其中拥有一张床位。

急匆匆回到古早街后,贺扁担先是在院门口探头一看,然后他放了心:院当中一口大锅正从锅盖缝隙中冒着热气,看来还没到开饭时间。

进屋后在墙边老位置放下挑子,贺扁担二话不说,拿起瓢在角落的水缸里舀水狠灌一气,之后他用袖子抹了嘴,喘口气,这才和同屋的“室友”打起招呼来。

室友们都是睡一个大通铺的糙老爷们,回来早的,有人躺在铺上抽烟锅,有人躺在铺上假寐,总之,这些下苦人都在抓紧一切机会恢复体力。

唯一能把苦力们从铺上喊起来的,也只能是开饭的喊声了。随着当当当的铁勺敲锅声,不用说,大伙都麻利地出了屋。

此刻的院当中,站着一个黑胖,一脸恶像,胳膊比旁人大腿粗的老女人。

这女人叫桂嫂,看架势就晓得是包租婆。桂嫂一家在贫民区算是混得不错,她男人在城外码头上当管事,她本人则负责出租做饭等杂活。

院里像贺扁担这种力工,大部分都在桂嫂这里包了伙。原因不是桂嫂做饭好吃,而是桂嫂做饭便宜。

便宜,自然就没好货。所以当桂嫂揭开锅盖后,不出意料,今天又是一锅大杂烩。

这一锅米粥不像米粥,米饭不像米饭的吃食,是由四成的糙米,三成的菜蔬,以及三成的红薯混合熬制的。

颜色可爱的菜粥,散发出的甜甜香气四下弥漫。但是力工们都知道,这吃食其实并不好下咽。

尽管如此,一伙饥饿的人还是纷闹着从桌上取了粗瓷大碗,挤在锅边,眼巴巴看着桂嫂用大铁勺分饭。

“没点规矩,撑死你个球囊的!”每到这时候,黑胖,负责舀饭的桂嫂就开始骂骂咧咧。不过骂归骂,桂嫂最终还是给每人都舀上了满满一大碗薯丝菜粥饭。另外,一旁的小坛子里,人均还会领到一根咸萝卜或者咸菜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涪陵牌的。

下一刻,贺扁担又挨打了。

贺扁担这人,平时看上去还是蛮聪明的,但是一到吃饭时间,他的智商就降成了负数。从小到大,扁担为此挨了不知道多少顿打。

今天是老一套日常:贺扁担领完自己的一份后,又伸手去坛子里多抓了萝卜,然后就被桂嫂用搅饭的棍子在脑袋上敲了两下。

就地蹲在院里开吃的劳力们,笑呵呵看着这一道保留节目。大伙都知道贺扁担常年吃不饱,也都知道桂嫂是个面黑心软的女人,所以挨了两棍后,贺扁担最终还是拿着战利品,笑呵呵地挤进人堆,大口喝起菜粥来。

……

接下来就是这帮苦力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了:一边坐在井台上唏里呼噜填肚子,一边天南海北的胡吹大气,交流苦力世界的信息。

最近一段时间,大伙的主要关注点,是伙食水平的提高。

在这之前的岁月里,桂嫂煮出来的粥,里面放得盐很少,在某些时间段,甚至都不放盐。苦力们日常补充盐份,全靠坛子里的咸菜。

然而咸菜也不是那么好补充的,每逢城里盐价波动的时候,桂嫂的咸菜也就变得不那么咸了。

盐是人体细胞调节液体渗透压的必备物质。对于体力劳动者来说,盐份是保证喝下去的淡水转化为汗水的关键一环。

后世的油腻男女们见盐如见蛇蝎,但是要让这帮人像贺扁担一样挑几天担子,那他们就要拼命喝盐汽水了,否则人就会休克直至死亡。

所以一直以来,饭菜里的盐份含量,都是苦力们很在意的一个环节。

结果自两三个月之前,情况有了变化。

广州城里的人突然发现,南边那一处新城工地上,有一个很大的空子可以钻:凡是去给曹总兵抗活的人,都可以在工地上买到便宜的盐。

这位夷州来的总兵官,手面阔绰大伙都是知道的,之前在白鹅潭,搬出银龙给丘八们发饷的故事,至今还在城里流传。

而他老人家的手下,毫无疑问也继承了老大手面阔绰的传统:同样的价格,同样的重量,人们能从新城工地买到上好雪白的盐粒,而不是黑乎乎,搀着沙子发苦的官盐。

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人看到了其中利益,组织了大批苦哈哈跑去工地上做工——只有工头可以买盐,手下的工人越多,买到的盐越多。

注意,这个配额是额外的,工人的工钱依旧照发。

这种掩耳盗铃的规则,一开始主要是为了稍稍降一点物议:给我干活的人才能买到盐,没毛病。

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后,当曹总兵在北方大捷的电报传到广东那一天,规矩改了:是个人掏银子就可以批发盐,数量无限,千两起卖。

于是在新城码头上,两广盐枭蜂拥而至。这些人带来了银子,广西稻米和从山里忽悠来的卖身工。换到盐后,盐枭们就日夜不停地雇人装船,然后消失在珠三角无穷的水道中。

与此同时,新城同样在给本地盐商系统大肆批发盐产品,从盐粒到雪白的精盐样样都有,价格低廉,童叟无欺。

遇到这样一位拥有战列舰的霸道总裁,广东本地的盐商系统是无法对抗的,只能选择合作,也可以理解为强X。于是无穷无尽的盐货就以新城为中心,开始渗透到了两广各个角落。

这件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两广盐价和隔壁的福建一样瞬间大降,贺扁担碗里的菜粥,变成了好吃很多的咸味粥。他手中的咸萝卜,也真正可以称之为咸菜了。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每到吃饭时,大伙总要快乐地讨论一波新城码头上那无穷无尽的盐货。院里的劳力,其中就有好几个在码头扛活的,所以他们很清楚每天要卸下多少。

而今天餐会的兴奋点是,有那去过夷州干短工的人回来实锤了:夷州有盐山,据说是湖中的盐龙吐出来的,有几十丈高,怎么挖也挖不完。

每到这个时候,桂嫂也会用长满茧子的胖手拍一拍胸口,说两句“菩萨保佑曹大将无病无灾”这样的祝福语言——在桂嫂这个粗俗的底层妇女看来,能给她带来便宜盐的人,就该是长命百岁的。

……

今天这一碗菜粥里,不但有关于咸淡的话题,还有另一样惹人注目的东西:黄色的土豆条。

土豆这东西,在相对温暖的南方不好保存,时间一长就要发芽。虽说穿越众可以二次加工将土豆做成米粉和淀粉,但是处理土豆最好的办法,依旧是第一时间吃掉它。

于是从今年下半年开始,每当台南的农场大批收获后,都会有船只装着新鲜土豆去广州和福建。

这些土豆会用在各处工地上喂饱农民工。这样一来,穿越众就可以将当地收购的稻米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第496章 裂缝

力工们对于马铃薯的感官并不坏。这种黄色的“土豆”吃下去不但饱腹感强,而且也顶饿,算是和红薯平级的一种地产。

土豆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做法多种多样,可以和任何调料搭配。之前就有人在新区工地上吃过烤土豆,抹上盐粉的烤土豆味道相当不赖,这一点红薯可比不上。

正在饭桌上讨论烤土豆的力工们并不知道,就在这两天,广州城里第一家由新港野人开办的麦当劳祖传炸鸡店已经装修完成了。

穷人很快就会发现,原来土豆条换一种做法后,会昂贵到令他们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