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73章

作者:素罗汉

徐瑾眨巴着眼,一下没反应过来。

和这几个一脸惶急的清客管事对视了几秒后,徐瑾一拍大腿,回头冲进屋里:“各位快随学生出去,外间出事了!”

于是一伙老爷们便在大批随从清客管事的陪同下,急急从徐家大宅冲了出去。

下一刻,大伙站在徐宅门前,张大着嘴,看到了正在下锚的观光舰队。

此刻的舰队,离着江岸只有250米左右的距离。而徐家大宅距离江岸,中间只隔了一道青石板路,所以双方都能清楚地看到彼此。

站在门前石阶上的老爷们,甚至能看到对面船楼顶上那一群正在指指点点的人物,其中身着二品大红官袍的曹总兵格外显眼。

仇人相见……份外愉悦。

“我说,这帮人里哪个是徐老爷啊?看上去都差不多嘛。”

愉悦说话的,是薛海元。此君正举着望远镜,挨个在分辨对面那几位老爷。薛海元原本是在福州城里开贸易行的,在搞商业的同时,兼顾一部分地下工作。

随着穿越众的摊子越铺越大,之前那种在明国城市里“一明一暗”的布局方式就搞不下去了。

毕竟搞情报的穿越众就那么几苗人,其余那帮老爷,看谍战片时都热血沸腾,但是真要让他们去环境坑脏,经常要给人磕头的“敌占区”,一个个又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所以这次曹总兵北上,情报局就开始执行“一人一城”的试点了:薛海元作为新上任的北京站的负责人,不但要管理当地情报部门,还要管理明面上的商业事物,手下全部是明人,不会再有穿越众拨给他了。

听到薛海元的问话后,二品大员张冬东无所谓地挥挥手,习惯性地做起了领导讲话:“管那么多干嘛,咱们今天来砸得是地主阶级在江南的权威性,又不是针对某一个人。”

一旁身穿白色海军将官服,颜值在穿越众里拔尖,老帅哥,镇蛮号舰长穆龙城笑着接了话:“是是是,不针对谁,对面的都是垃圾。”

“是这个理。”张冬东点头继续说道:“眼下又不能造反,所以只能踩着规则底线走,斗而不破,拆所宅子完事。等将来和大明翻脸了,这帮老爷们还能跑路去墨西哥不成?”

“没准是被咱们流放去的。”穆龙城说到这里,突然间拍了拍肚皮:“你还别说,我这会有点想吃墨西哥玉米卷饼了。赶紧的,要不先放一炮把人赶走,然后咱们就开始干?”

“不慌,我估计老爷们马上就要撤了。”一旁的薛海元毕竟在福州城里接触过很多明人老爷,所以他淡淡地预测了一把。

果然,就在薛海元说完后不久,徐家大宅里涌出来了大批下人丫鬟长工,而老爷们则已经惊慌失措地往县城方向跑去了。

就在刚才几个穿越众说话的功夫,联盟老爷们也搞明白了状况。

而身为徐宅的主人,当徐瑾看到近在咫尺的大舰时,第一时间感到的是愤怒:“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姓曹的怎敢如此,怎敢如此!?”

紧接着他便感到了恐惧——在县城内外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中,只有他最清楚这几艘怪船是为何停在自家门前的。

然而在江南腹地生活的明人,可是没见过真正的西式双层炮舰的。即便有,那也是在嘉靖年之前,有人在舟山看过的弗朗机船。

所以从徐瑾的角度,他是压根没有侧舷舷窗射击概念的。这就导致他认知错误:炮门隐藏起来的镇蛮号本身没有危险,接下来姓曹的一定会派兵坐着小船上岸冲进徐府烧杀掳掠……就像明人熟悉的所有海盗那样。

双腿发颤,脸色苍白,此刻的徐瑾已然恐惧到了极点,惊恐的嗓门中充斥着色厉内荏:“姓曹的可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回老本行,上岸来抄劫吗?!”

“非也!”

就在群绅尽皆惶恐这当头,一位白白净净,国字脸,四十来岁的中年士绅,一语道破了穿越众的意图:“那蓝色夹板大船内藏火炮,曹贼这是要炮轰徐家。诸位老爷,此处已是险地,大伙速去县城。徐老爷,快令府中下人走避!”

这位指挥若定的中年人是谁呢?穿越众的老朋友:卜大醒卜老爷。

当初跑去福州城告曹川的黑状不成后,卜老爷便来到了上海县城,住进了他的熟人,也是他侄女的亲翁家里。

而就在前不久嘉定县衙一通大闹消息传开后,闲居散心的卜老爷这才知道,原来抗髡的仁人义士到处都有啊!

于是卜老爷就找到组织了:他热泪盈眶地加入了地契联盟。

谁知道前脚刚加入组织,后脚就被曹贼抄了老窝,危机就在眼前!

然而卜老爷毕竟是去大员旅游过的,深知曹贼内幕——他当初在大员外海见识过侧舷火炮射击。

于是卜老爷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曹贼的打算,开始镇定地指挥联盟人士转进县城。

……

当镇蛮号舰长穆龙城看到对面徐宅里开始大撤退时,他便拿起手咪,用高音喇叭开始通知全舰炮组准备射击。

于是镇蛮号面对徐宅一面的侧舷上,一扇扇舷窗开始打开,一门门又黑又粗又长的炮管露了出来。

然后堵在镇蛮号和徐宅之间的吃瓜群众当即震精了:what the fxxk?

短暂的愣神后,凡是认出来那是大炮的人,通通开始哭爹喊娘地跑路,江岸上一时间鬼哭狼嚎,混乱不堪。包括围绕在舰队周边的明船也开始了大逃亡……镇蛮号不光侧舷有舷窗,前后都有舷窗炮门的,这时通通伸出了黑管子。

双层炮甲板上,每层各有四门负责射击前后方的火炮。也就是说,刨除掉这八门不参与齐射的火炮之后,镇蛮号一次最多有32门火炮能打出侧舷齐射。

下一刻,镇蛮号轻轻一颤后,便对准徐宅打出了一轮惊天动地的齐射。

第414章 私人恩怨

“咚咚咚咚……”

历史上昙花一现,生不逢时的粟色火药,这一刻发挥了它燃烧缓慢的优点,在最契合这种火药的长管重炮炮膛中平稳爆燃,将超过10公斤重的圆形铁球推出了炮膛。

32记强劲有力的巨响依次响起,像重锤一样砸在了人们心中;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股从炮管里喷射出的浓烟和火光。

不到300米的射击距离,弹道几乎是以直线方式运行。下一刻,32枚铁球狠狠砸进了徐宅。

连片的“轰隆”声随之响起。

徐宅外墙首先遭了殃。用青砖米汁浇筑的古朴墙体完全不能阻挡炮弹,爆出大股灰尘和轰响的同时,墙体或者倒塌,或者被一穿而过。

涂着整扇绿漆,钉着黄铜门钉,代表着主家显赫门楣的徐宅大门,第一时间遭受到了饱和打击。

漫天飞起的瓦片木块中,门檐炸裂,梁柱断折,两扇从不开启的大门首先轰然倒塌,露出了门后富贵堂皇的缙绅人家。

第一轮炮击过后,舰队和徐宅之间就再没有阻碍物了,吃瓜群众早已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退散一空。

紧接着就是第二轮炮击。

依旧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依旧是排炮那漂亮的,连续喷射的白烟和火光,站在县城城墙上的官民,此刻全部张大了嘴,被眼前华丽的视觉+声光效果震撼得呆若木鸡。

在第二轮炮击中主要倒霉的是徐府前院。由于外墙和大门,轿厅等处在第一轮炮击中被砸开砸塌,所以这轮炮弹就穿过了上述地带,砸入前庭。

前庭里的建筑自然也是抗不住的。一通炮弹过后,大堂多处墙壁出现了大洞,摆放着太师椅,大花瓶,墙壁上挂着名画的议事场所下一刻就被砸成了车祸现场,明晃晃的大洞和屋顶掉下来的檩椽碎瓦将所有陈设都毁坏一空。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过去了一瞬,第三轮炮击接踵而至。

这次的炮击,大约是炮口上调了一点的原因,炮弹径直打入了中庭。

这之后是第四轮,第五轮,第六轮……

波澜壮阔的炮击行动一共持续了整整十轮,将总共3.5吨重的炮弹倾泻进了徐府。

要不说海军是吃钱大户呢,3.5吨精铁炮弹,就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全部打了出去,这和送礼也没什么区别了。

而接受了穿越众大礼的徐宅,此刻已成了残桓断壁的代名词。府内不但有多处楼宅厅堂倒塌,更多的是屋舍墙壁上露着的明晃晃大洞;再加上遍地屋瓦碎屑,破瓷烂椅,俨然一副末日之后的二次元惨景。

……

大战过后是寂静。

当炮口不再喷吐出烟雾,缓缓收进舷窗之后,涛涛的黄浦江上一片寂静,县城关厢一片寂静,包括城墙上同样是一片寂静,哪怕城门内外已经挤满了人。

原本还在拼命哭喊拥挤,哀求城门打开的人群也不闹腾了。所有人都在默默注视着那艘蓝色为底,身绘金线的巨舰,忐忑不安地期待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下一步做什么?装完逼自然是跑路啊,还能干嘛?

哗哗声中,锚链升起,泥浆被冲刷而下,黑色浓烟复起,风帆鼓胀,舰队缓缓掉头,在江面上划了一个大圈后,挥挥手,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就这样消失了……留给上海县的,是320颗富含纪念意义的铁蛋。

当观光舰队退回到张苏港外的那一刻,本次行动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这次岸轰任务,是穿越众在规则范围内对江南地主阶级权威性的一次强力削弱。320颗铁球虽说没有伤人,但是其背后所蕴藏的巨大力量,已经完完全全展示在了敌人的心脏区域。

从今往后,无论是迂腐守旧的地主阶层,还是麻木不仁的底层农民,都会被今天这一场活生生的教育节目所触动。所有当天在县城内外的目击者,以及之后去残桓断壁参观的人,无法再对这股力量视而不见。

就像当年的鸦片战争一样,死水一潭的中古社会被硬生生用炮弹砸开,从而引起了人心和思想的巨变。这之后或许有人会变得更加顽固,更加守旧,但同样会有愿意睁眼看世界的人存在。

穿越众今天的所作所为,就是在撕破对手虚弱外壳的同时。

顺便砸下一根思想的钉子。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投资和暗示。等到未来,当天灾和人祸一遍遍刷洗江南大地的时候,自然会有很多人想起今天这一幕,想起这股力量,从而迈上“寻求力量”的道路。

每多一个这样的人,守旧势力的基本盘就会缩小一分,直至社会变革的那一天,穿越众就会花费最小的代价搞定一切。

……

装完逼后舰队虽说迅速离开了作案现场,但那主要是为了消弭民众骚动,迅速平息事态,并不代表曹总兵就怕了谁。

所以曹总兵接下来就坐镇张苏港港务局大楼,开始等待一波波上门的问罪人。

头一个来得自然是崇明千总于富贵。得知曹大人炮打上海县城后,惊恐的于富贵先是以为曹海盗反了,在营中大喊吾命休矣。

紧接着打听到真相后,于千总还是被吓尿了:理论上那支舰队可是从自家防区跑去的上海县,这边还提前派人去传了信。现如今姓曹的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大事,他姓于的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于千总就上门问罪了。

不过以他的级别,所谓的问罪那也是个笑话。有见过跪地问罪的吗?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所以跑去问罪的于千总就被曹总兵三言两语打发走人了:“此乃私人恩怨,不干你事。至于事后首尾,本将一力承担,不会让于千总你难做。来人啊,看赏。”

于千总就这样被打发了出来,连5分钟都没到。

第二个上门的,自然是上海县令陈昌允了。身为父母官,无论内情如何,陈县尊自然是要为子民讨个公道的。

曹总兵这边倒是没有怠慢,见面行礼看茶后,总兵大人便将一干劣绅和自家产业之间那点破事统统倒给了陈县令,然后很委屈地一摊手:“吾之奈何?”

没想到陈县令却不理这个岔:“哼,即便如此,大人操巨舶入黄埔,发炮轰打民宅,大明200余年来,此等狂悖之举也是闻所未闻。本官身为一地父母,守土有责,稍后还是有一份弹章上京的。”

张冬东闻言冷笑一声:“文官弹劾武官,那也平常,陈父母尽可自便。只是近日皇上被围在京城,大约没心思看你那份弹章了。”

“哼,这就不劳曹大人挂心,下官告辞。”

“不送!”

于是上海县和曹总兵之间,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接下来理论上应该是松江府派人来兴师问罪。然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所以松江府方岳贡对此事装聋作哑,除了发来一份不痛不痒的文书过问一下后,就没声息了。

第一波反弹过后,没用多久,第二波紧接着就到来了。

尽管穿越众已经有意控制了岸轰事件的力度,没有做出大肆杀戮之类落人把柄的事情,但是毕竟这件事太过玄幻,大明最稳固的江南腹地竟然被“自己人”的巨舰轰了个底朝天?

所以当整个南直隶,尤其是南京方面得知消息后,一道道措辞严厉的公文和一些使者很快就找上了门。这些人包括但不限于南京镇守太监,南京魏国公府,南京兵部,应天巡抚衙门,以及早已和曹总兵翻了脸的南京锦衣卫衙门。

这些掌握了南直隶军政大权的衙门,无一例外都对这次事件表达了非常严重的关切:这一次你曹川能“混”进黄浦江,那下一次呢,是不是要翻脸“杀”到南京城下?姓曹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于是张冬东这边就开始了一波辛苦地解释沟通工作,然而这没什么卵用,一大票弹章依旧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了。

毕竟明朝的官儿都不是傻子——这一次突防事件,令原本就被人猜忌的招安总兵曹海盗名声更加不堪,整个南直隶的上层官场现在对他极度防备,包括江防在内的一些军事部署也开始了缓慢的调动和增强。

这一次穿越众的黑炮管子,是真捅到老爷们的肺管子上了。

好在这些反弹也都在穿越众事先预案之内,所以曹总兵这边倒没有乱了阵脚。做好解释工作的同时,他这边也尽可能给各路大佬送上了厚礼:公事上大家这次红了脸,可私人关系还是有必要维护的,毕竟不打不相识嘛,谁也不会和万宝路打火机过不去不是?

这边忙碌着善后工作的同时,被挑出来北上的三艘舰艇也在努力补给中。

由于上海和天津之间有整整1000公里的海路,而这一次北上途中又没有补给点,所以几艘机帆船必须尽可能多得装上补给,以便跨过漫漫海程。

补给品中最重要的是煤炭。

有了煤炭,舰队才有了关键时刻变身的底气,所以这次连甲板上都堆满了煤包——这有点像对马海战之前的俄舰队。

好在这个位面,北方的敌人不会有炮舰,对马海峡也不会有本子舰队,所以甲板上堆一点煤包还是没问题的。

第415章 北上

曹总兵在炮轰徐宅后,说不得又在张苏港待了整整十天,才将所有首尾料理清除。

这中间从南京方面传来的压力是大头。毕竟南京统管南直隶,文武官宦有守土之责,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搞搞清楚是不行的。

而曹总兵这时候也只能尽力支应,争取将事态往“私人恩怨”这个方向引。

至于效果嘛,也就那样。像南京锦衣卫这种掺杂着公仇私恨,还杀了对方员工的衙门,穿越众也就不打算去攻关了。

至于其他那些,像镇守中官蒋添这里都比较好办。太监嘛,爱得无非就是财货,穿越众最不缺得就是钱和货了。另外,炮轰了缙绅的宅子,天天被文官膈应的蒋太监打心底里其实是点赞的,所以大家反而因此事交上了朋友。

至于本该做出最大反应的衙门:应天巡抚,由于老大曹文衡上京去勤王了,再加上那份调兵公文其中的猫腻,所以应天抚衙的问责力度反而是最小的。

就这样,曹总兵花了十天时间,才终于将方方面面都糊弄了过去。当然,各个衙门的弹章肯定已经发去京城了,这是必须要走的程序,谁也没办法。

然而这并没什么卵用。一切的攻讦,最终都将在战功面前被粉碎一空。

……

大明朝从野猪皮起事那年开始,一步步被人占了关外,反推进关内,这些年每况愈下,精兵良将大部覆灭,如今连京城都被八旗兵给围了。

在这种局面下,谁能给崇祯带来“真鞑”的脑袋,谁就是崇祯的爸爸——这个一点都不夸张。

不要以为“真鞑”的人头是那么好拿的。

到了天启,崇祯这个时间段,明军在经过一系列的军事失败后,已经丧失了和八旗军正面野战的能力和决心。此次满清入关,关宁大军宁可将八旗兵放到京城城下,然后再“依城而战”,就是最明显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