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64章

作者:素罗汉

“爷爷,莫开枪,莫开枪,是我,是我啊,县衙老卞!”

“老卞?你来作甚?”

“这个……奉县尊令,来请熊老爷去喝茶品评风月啊!”

第397章 堂上交锋

在县衙里忐忑不安了一宿的来县令,于第二天上午,等到了回衙复命的卞捕头。

卞捕头和所有人预想中一样,并没能将熊老爷传唤回来。不过卞捕头这趟倒也能交差,因为他带来了一位熊道派来应付过堂的手下。

既然人来了,那就赶紧开堂问案吧,无奈的来县尊现在只想让这场闹剧赶紧过去——闹剧每多拖一天,对他本人的威望就是一次削弱。

要知道来县尊昨晚也没闲着。不论是他私下请来打问内情的友人,还是大刺刺找上门“推心置腹”给来县尊做工作的各路“友人”,他前后应付了七八位。所以来县尊现在已经彻底搞清楚了这场闹剧的头尾,也因此,他对将自己拖下水的徐家愈发的憎恶了。

由于这件案子牵扯到重重黑幕和各路大佬,所以今天县衙特意关了正门,采取了影响力更小的“闭门审案”方式。

然而闭门审案这一招,虽说能把一干看热闹的百姓隔绝开,但是一早就在堂下等着的某些人,可就没办法隔离了。

这帮人一个个挺着肚子,身穿绫罗绸缎,不是某府的二管事,就是某宅的三管家,怀里都揣着自家老爷的名帖,气焰嚣张,哪里是区区衙役能赶走的。

来得这些人有控方的同谋,也有辩方的奥援,衙门最后没办法,于是一场有特权围观者参与的庭审,就这样开始了。

在一片“威……武……”的经典男低音和声中,身穿七品文官常服,补子上绣着一只溪敕的来县尊,便从后堂一步三摇地走将了出来。

“啪”地一声惊堂木响过后,全体肃静,然后来县尊便按照套路,张口对着公案下的控辩双方问道:“堂下何人?”

一个方面大耳,肚子尖尖,身穿锦袍,手上戴着翠绿戒子的中年男人这时首先弯腰行礼,然后回到:“禀县尊,在下徐府管家徐忠。”

说到这里,控方代表徐管家挺起腰,用看土包子的眼神瞥了身旁那人一眼。

而站在他身旁的辩方代表,则是一个头戴黄铜斗笠盔,身穿对襟大红色胖袄,脚踏登云铁靴的军校。

这军校身高体胖,膀大腰圆,面如锅底,满腮髯须,一脸横肉,军痞味道十足。

感觉到身旁徐管家投来的鄙视眼神后,军校当即从怀中掏出一块黑漆木牌,然后用一口带着闽音的大嗓门喊道:“某家乃是南澳曹总兵帐前亲兵把总燕铁侠,见过太尊。”

这边来县令听控辩双方只报完家门后,嗯了一声,就打算机械地按照流程走下一步。

然而没等他张口,堂下却出了变故。只见那徐管家指着军校大喝了一声:“混账丘八,见了县尊为何不下跪行礼?”

“哈哈哈!”那燕铁侠闻声先是大笑了两声,然后一边掂着手中的官身牌子,一边仰头说道:“本校乃是堂堂七品把总,朝廷命官,这大明律哪一条说了,七品要参拜七品?”

高高在上的来县尊这一刻胃中泛起了酸水,满嘴苦涩——他恨不得把这蠢如猪的徐管家拖下去乱棍打死。

是的,经过大明朝文官系统两百年来的不懈努力,终于一点点将武官的“逼格”打压了下去。到了明后期,同阶武官在文官面前已经完全说不上话,成为了事实上的下属。别说七品,有些靠着世袭荫官的五六品卫所千户,在实权七品正堂面前也是要主动跪拜的。

然而潜规则终究是潜规则,无论平时怎样执行,这种事终归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哪怕是皇帝本人,也最多装糊涂,不可能公开表态支持。

要知道当初朱八八无非就是规定了下属禀事要跪拜上级,可从没规定过同阶武官要跪拜文官。

所以这就是来县令恨徐家的原因:人家熊道背后的总兵已经明摆着要搞事硬来了,连亲兵军校都派了出来,这个时候徐家却一再把自己推到前台,先是要拘传,今天一来又拿跪拜说事……这个节骨眼上,哪家的县令还敢让这丘八跪拜?

杀鸡不一定用牛刀,但是杀牛的话,就一定要用牛刀。

现在的情况就是:徐家不想付出牛刀的代价,却一再企图利用那点士大夫的特权来搞定熊道。然而特权是用来对付小民的,现在要对付一个掌握着军马的实权大将,来县令这把小刀根本就不够资格啊……这不,刚一出手就被蹦了牙,人家根本就不鸟一个七品县令。

看到陷入尴尬的来县令一言不发,那小校燕铁侠脸带不屑地在堂上绕了一圈,然后又大声嚷嚷道:“我就说么,这大明公堂上,谁人敢作践大明律?还有没有王法了?”

指桑骂槐了两句后,看似是个浑人军汉,实则口舌便给的燕铁侠下一刻却围着徐管家转了个圈:“我说这位大人,不知你官居几品哇?”

徐管家这半辈子早就骄横惯了,哪里能觉察到今天的凶险。只见他戟指大喝道:“混账,我乃徐府二管家,你个芝麻大的丘八官儿,也不打听打听,徐家是你能惹起的吗?”

“原来是个白身。”下一刻,燕铁侠脸上的横肉似笑非笑抖一下后,一把攥住徐管家那两根手指,狠狠拧了下去。

堂上只见徐管家一声惨叫,跪倒在了燕铁侠脚下。

燕铁侠一边攥住那两根手指不放,一边大声对着县令嚷嚷道:“一介白身,咆哮公堂,辱骂七品官员,敢问太尊,这等人该当何罪啊?”

来县尊已经被这两人层出不穷的剧目搞麻木了。

就刚刚这一会功夫,看到这二位完全不把自家放在眼里的嘴脸,某人已经彻底认清了形势,打算公事公办了——只有公事公办,才能让这场闹剧对自己声望的打击减到最少,才能让堂外那些眼线背后的人物挑不出错来。

于是来县尊拍了拍惊堂木,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位小校,你且放开徐管家。”

紧接着他又说道:“徐忠一介白身,却咆哮公堂,目无上官,先记下二十杀威棍,待案情审结后一发结算。”

燕铁侠听到这里,还算满意地点点头,松开了徐管家的手指:“太尊真乃青天。”

而坐在地上,捂着右手的徐管家听到判决后,顿时露出了满脸不能至信地表情,一时间连手指的剧痛都忘掉了。

他张着嘴,先是看了面无表情的县尊一眼,然后又扭过头看了那一排木偶般毫无动作的衙役,在确信徐家的招牌今天不好使之后,徐管家突然间变得沉默了——管家的基本技能就是察言观色,到了这时,他要是还看不清局面,也就不配当二管家了。

……

一番热闹的前戏过后,看到场面安静下来,来县尊咳嗽一声,终于开始正式审案了。

“今日有那徐氏状告商贾熊道放火,殴民二罪,那小校,你家正主熊道何在?”

燕铁侠这时双臂把胸,双腿跨立,双眼上翻,对着头顶梁柱说道:“熊老爷日前就去了福州探望本家长辈熊抚军,早就不在嘉定了,徐家这是诬告!”

来县令听到这里眼皮一翻。熊道在不在嘉定都无所谓,反正是个人都明白熊道是不会跑到公堂上来露面的,所以他刚才的问话只是走个流程而已。

没想到这一问又炸出来了个熊道本家长辈熊文灿!

熊文灿保举了曹海盗这个是朝廷明发邸报的,所以曹海盗派来管理私港的熊道其实是熊文灿的族人……这很合逻辑啊,不就是明朝版的利益交换嘛?

瞬间想明白原委的来方炜这时真有一句MMP要讲了:狗日的徐家害死老子了,这又帮我惹了一位封疆!

再次咳嗽一声后,来县令的态度温和了一点点:“燕把总,那状纸上告你等前日夜间烧了邻庄四所桑园,可有此事?”

“断无此事!”燕把总这时拱手往堂上做了个揖:“太尊,徐家无凭无据,张口就污人清白,还请大人做主。”

县尊听到这里后,侧头看向了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徐管家——有什么证据现在就该拿出来了。

徐家有个屁的证据。

人家本来是打算玩权势碾压流的,结果几手交锋下来,当徐管家发现原来在公堂上也要讲理后,顿时有就点措手不及了:“你家私港紧邻着庄子,火不是尔等放的,又是谁人?”

燕铁侠无奈面对县尊摊开双手,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不想今日亲见疑邻盗斧。大人,吾尝闻这徐氏劣绅惯常会攀诬栽赃,侵夺良民家财;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虚。”

来县尊这时一脸的无奈:“那徐忠,本官再问你一遍,可有人证物证?”

徐管家打了个磕巴后,想想也只能用缓兵之计了:“这个……想来当夜定有人看到贼子放火的,待在下回去查验一番便知。”

“如此,就等找到证据再说。”

来县令说到这里,拍了一下惊堂木,顺势就将放火一案无限搁置了。

县尊接下来询问的是殴民一案:“……打伤徐家佃户多人,可有此事?”

“禀太尊,确有此事。”

燕铁侠哈哈一笑,点头承认。

第398章 连续打击

燕铁侠大大方方承认了斗殴事实:“日前两家争水,不合起了争斗,事毕各有死伤,如此而已。”

来县令听到这里,就知道又是一笔糊涂账。

中古时代生产力落后,农人没有本事打机井修水利工程,所以乡民对那点活水看得很重。

在这种情况下,争水这种事几乎就成了农人的日常。大明朝治下,为此发生的乡村械斗几乎是月月有,天天有。

通常来说,民不举官不究,这种糊涂事官府也没办法管,都是由乡民自冾。少数闹上官府的,那也只能和稀泥——两乡打群架的农民,谁对谁错?

这种事在后世同样无解。

抗旱时为了争一点水库的水,乡民们打群架死人的事件同样有。而政府呢?政府也只能调解,安抚,召集村长开协调会,顺便讨论给死者家属的抚恤金额……不然呢?双方都死了人,谁对谁错?一个乡的都是同谋犯,难道全抓走?

所以来县令听到这里后,便神态轻松地将目光投向了徐管家方向。

徐管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禀县尊,日前这帮军汉蓄意挑事,先断河,再放毒烟熏倒乡民,全庄佃户无一不遭其毒手。如今徐家庄户户有伤号,妇孺哭嚎,其状惨不忍睹,还请县尊治这帮军汉凌虐乡民之罪。”

控方陈完词状后,又轮到辩方了。

燕铁侠叫起了撞天屈:“大人,常言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日前那场争斗,从桑园飘来的火烟四处弥漫,我手下兄弟也被放倒了不少。再加上徐庄男女老少当日个个势若疯虎,悍不畏死,手持锄铲,弟兄们受伤的也不老少,还有几个兄弟眼看着就不治了……”

燕铁侠说到这里,虎目含泪,一副要去风波亭的样子。

“混账,一派胡言!”徐管家这时捂着手指,跳脚大骂道:“你这帮丘八设计埋伏乡民,一兵未损,就将乡民尽数打倒,还要补棍,真真是不当人子!”

“再有!”徐管家骂到这里又想起来一件事:“私港又不种地,你说,断河做什么!?”

燕铁侠又一次叫起了撞天屈:“如今物价腾贵,糙米一担便要一两银,不开些田土蓄水种粮,活不下去哇!”

随着燕铁侠的叫屈声,堂上堂下顿时翻起了一片白眼——流淌着金山银水的私港若是也穷得买不起米了,大伙今天跑来县衙又是为了何事?

然而在公堂上可不一样。公堂讲究的是控诉、辩论和举证,哪怕再离谱的论证和主张,那也要按规矩一条条用举证来驳斥。

后世伦敦富豪Ehsan在自家豪宅强上了女孩,然后在法庭辩论时,他说出了那句著名的“我没有性侵她,只是不小心滑了进去”。

事后的结果呢?30分钟的律师辩论,讨论,举证后,最终法庭宣判Ehsan无罪。

也就是说,法官认为,他的那个部位,当时确实是不小心滑了进去。

……

把戏年年有,古今无不同。

回到17世纪的嘉定县衙。现在的情况是,徐管家除非拿出私港的收入账本来证明这帮丘八不用种地也能活得很好,否则光靠道听途说的流言来“诬陷”对手是大富豪,这是没用的。

事实上这种指鹿为马的事,徐管家前半生干的太多了。同样的公堂,同样的控辩双方,只不过平时卖惨的是徐管家。而他的对手则是一些即将被徐家侵吞田产家业的自耕农和小地主而已。

今天换了强力对手之后,徐管家极其不适应地发现,一旦离开了官面上的支持,或者说,官府只需要保持中立,那么别人同样可以在他面前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徐管家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那些自耕农的悲愤和无奈。

诉完物价高涨,买不起粮米的苦后,燕铁侠又义正言辞地驳斥了徐管家关于“一兵未损”的不实指控。

在这里燕铁侠光明正大地表示:可以由县衙出面组织“社会各界热心人士”成立考察团,去港口仓库里看一看那些筋断骨折的可怜老乞丐……错,是他手下的亲兵。

这些人三五百没有,一二百是肯定有的,可见双方那天械斗,大家都吃了亏,不存在谁占了便宜一说。

另外,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他也可以组织所有“伤员”拄着拐来县衙验伤,以正视听。

当来县尊听到这里后,就晓得某些人已经做好了善后准备。

这样一来,“乡民械斗——各有损伤——各自回家舔伤口”这条逻辑线,就打通了。

……

在发现徐管家提不出新的有效证据后,这半天如坐针毡的来县令于是迅速敲响了最后一次惊堂木,对这场闹剧进行了结案:“各自约束部众,不得再生事端。”

如此,来大县令便起身准备走人……他今天已经失去了很多,不想再在堂上待多一秒。

然而不识时务的货色总是不缺的。就在所有人掉头准备散伙回家的时候,被巨大落差打击到的徐管家依旧不依不饶,当堂撒泼,大吵大闹,意图将比赛拖入加时赛。

早已忍到极限的某县令终于爆发了:“来人那,将这狗才拉下去重打二十……五板子!”

“尊令!”

徐府管家在县衙挨了二十五板子的事,当天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在“有心人”这个层面传开了。

虽说衙役们怕得罪徐家从而没有真打,但是打板子这件事本身,就意味者徐家在第一回 合交锋中的失败和被打脸,这让很多得知消息的“有心人”,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中。

而坐在书房听汇报的徐瑾徐老爷,也第一次感到了对头的棘手。无视了跪在地上诉苦的管家,徐瑾背起双手,走到门廊下,沉思半晌后,轻叹了一声:“料敌于轻,看来要从长计较了。”

事实上今天这一出,原本是在徐瑾意料之内的。

……

前日里当徐瑾将入股的话说出去后,这就等于是摊牌了。徐瑾从那一刻起,看似表面云淡风轻,其实他和他的同盟都在密切关注港口动向——牵扯到如此大的财富,引来对方强力反弹是大概率事件。

令徐瑾没想到的是,熊道那边居然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当天深夜)就组织了人手去烧了桑园,第二天一早,又策划了断水械斗事件。

反击来得如此凌厉凶狠,是徐瑾压根没有想到的。尤其是对方那种毒烟,能令几百佃户全灭而自身不伤一人,这个最新信息顿时令蓄势待发的“地契联盟”紧急住了手。

而反击行动也间接促成了联盟临时改变主意,从雷霆一击变成了徐徐图之——派人去县衙出告,利用县衙试探对手,就是徐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的应对和试探……花费的代价就是彻底得罪了来县令。

然而代价终归还是有点重了。从管家挨板子这一举动来看,嘉定县衙,至少是嘉定正堂本人,已经意思到自家被当了炮灰,所以和地契联盟彻底翻了脸。今后徐家这边再要有什么动作,嘉定县势必再不会出头,没准熊道那边好处给足的话,嘉定县暗地里帮忙也是有可能的。

与此同时,花费偌大代价试探来的结果也很不好:天上又掉下来一个林妹妹……熊文灿。

所以徐瑾站在廊下沉思半天后,终究是感觉到了对手的难缠。他甚至从当晚烧桑这件事上得到了一种预感:熊道那边一直以来也在蓄势,就在等他出手。

“还是料敌于轻。”说出这句感慨后,徐瑾当即回到书房,召来一干人等开始逐条分派任务。

第一条:命人去联盟其余几家那里报信,看谁家能和熊文灿搭上话,就赶紧以最快速度派人去福建商谈沟通。

第二条:命管家带着粮米、郎中和银钱去庄子慰问,并且向佃户宣布:全庄去岁和今年的租子全免。

徐家被烧的庄园,毫无疑问将会在下一阶段成为双方拉锯的前沿战场。所以当徐瑾反应过来后,就急忙派人去安抚。否则的话,一旦那些没了生计着落的佃户开始逃亡或者退佃,抑或是更糟糕的被人挑唆窝里反,那势必会令徐家更加被动。

第三条:徐瑾命人去联盟各家通知,明日府上有茶会,请各位老爷来品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