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38章

作者:素罗汉

白天停在栈桥旁的那艘快船,在天一黑就开始了行动:一个船夫灵巧地钻到栈桥下方,然后接过其他人递来的核桃一般大的物事,把它们一一捆在了支柱上。

所有这些工作完成后,紧接着又有两人走上了栈桥。其中一个手里拎着几个大葫芦,他上了栈桥后,就陆续拔开葫芦塞子,将里面的某种液体全部洒在了桥面上。

另外一个径直向“哨位”走去。

哨位就是桥头一间亮着油灯光芒的草棚,那里面只有一个正在喝劣酒的夯货。私码头平时就是这样的:见不得光的货物早就搬进了草丛深处的地窝子,栈桥附近只有几艘小破船,所以通常没什么人值守。

来到草棚门前,戴着斗笠的人毫不犹豫就往里面打了两枪,然后他弯腰挑起滚烫的弹壳扔进口袋,转身回到了船上。配了消音器的手枪在夜晚的潮声中并不响亮,所以直到快船起帆驶出港口,这边依旧没人发现异常。

下一刻,那个名叫“古乐”的黑衣人站在船头,伸臂拉弓,吐气开声,将一支火箭射了出去,正正落在了50米外的栈桥上。

“轰”的一声,洒了汽油的栈桥一瞬间就烧成了火龙,冒出冲天火光。

“三爷,不好啦,码头起火啦!”

火光第一时间就将聚在窝棚里的三爷给惊动了,当他闻声冲出去一看后,当即大喊一声:“快救火!”

然后三爷就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等一群人冲到栈桥旁时,发现火势已经相当大了,桥面正在剧烈燃烧,远方的江面上,一艘快船正在将最后的背影隐入夜幕中。

这时候已经顾不上查究起火原因了,大伙急忙四处找桶……从隐藏货物的草窝子里拖出几个木桶木盆后,人们拎着装满了水的家什就嗷嗷叫着冲上了栈桥。

几拨水泼过去后,桥头的火焰被消灭了一些。得到鼓舞的人们紧接着又冲进了更深的桥面。

然后柱子上的炸药就被火焰陆续引爆了,碗口粗的木桩纷纷被炸断,栈桥被毁于一旦,好几个救火的勇士瞬间就掉下了塌落的桥面,被木桩和火板砸死在了水面上。

与此同时,在远处的草丛中,一个灰衣人影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夜视镜。

当刘青云同志看到火光中的栈桥倒塌后,转身往隐藏马车的地方走去,这同时他掏出了步话机:“任务已完成,各自归队。”

“古天乐明白。”

……

嘉定县城和张苏滩之间的直线距离要80余里路,这中间还隔着一道黄浦江,所以刘青云在第二天午后才回到罗园。

刘青云的真名叫刘旺,之前是个茶馆的伙计,现如今是杭州站安排在本地的情报员。

刘旺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已经参加了很多次行动,算是老情报员了。由于业务能力强,他前段时间还被安排去了大员“进修”。这趟回来后刘旺的精神面貌大有改观,革命意志愈发坚定,于是被杭州站站长鲁成派到了嘉定,协助熊道完成开港任务。

进到大堂后,刘旺扫了一眼正在收拾打包的人们,心知今天就要搬家,于是他赶紧转到书房,求见熊道。

熊道很快接见了他,然后听取了关于昨晚行动的汇报。

“嗯,接下来就要看看这位吴三爷的反应了,是继续和咱们硬刚呢,还是认怂?嘿嘿,走着瞧呗。”

见熊道一脸等期待的神情,刘旺忍不住把他一路上都在思考的疑惑问了出来:“副站长,昨夜以我和古乐小组的实力,是完全有能力将吴猛一伙人消灭干净的,只要肯用子弹……为何您下令只烧栈桥呢?”

“呵呵,这个问题问得好。”熊道站起身对眼前的年轻人伸出了一根手指:“这其实是为了试探。”

“咱们这次来上海,可是和以往暗地里做事不同。这一次开港是掩盖不住的,所以就只能正大光明了……这无疑是一种新的斗争模式,是帝国势力第一次在大明的腹心地带正式亮出字号,公开征地,侵犯士绅和各路人马的利益。”

“那么在新形势下,咱们的队伍如何适应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官,绅,匪,民打交道,这是包括你我在内的全体人员都要学习和适应的东西。”

刘旺听到这里不禁点了点头:“这是练兵。”

“对,就是练兵。”熊道拍了拍刘旺的肩膀:“一窝土棍,真用枪的话,随手也就灭了。”

“但是这个吴三其实是很典型的一个恶霸,勾结官府,私占官地,走私私盐……我其实就是想和这伙人过过招,看看这些传统的恶霸都有什么手段,为今后做个参考。”

刘旺:“属下明白了。”

“嗯,你要知道,这次我们面对的不止是恶霸,还有很多正常过日子的地主和平民。当这些人和我们作对的时候,总不能全靠手枪去解决吧?”

“所以说,各种手段都要综合运用才是。咱们这次就是来练兵的,要把手枪,毒药和官府,银子这些资源结合起来,等将来开港了,这些经验都是要汇总到总部的。”

熊道说到这里想了想后,又语重心长地对刘旺交待道:“你是经过培训的持枪情报员,是情报局的精英,所以你应该知道,帝国迟早要占领大明的城市,由咱们自己执政的。到那个时候,咱们今天在上海得到的经验就可以推广开了,这是很重要的参考资料。”

……

当熊道和刘旺谈话完毕后,大家在罗园的家什也收拾好了。于是在熊老爷去了隔壁和罗十之告辞后,队伍便赶着车马奔新宅而去了。

新宅子是必须有的。

熊道这次来上海原本就是先遣队,后续还会有很多行动队员加入进来,包括一些穿越者也会到此。所以拥有很多秘密设备,以及要展开很多秘密行动的熊道团队就必须要拥有自己的私宅,长时间住在人家那里可不成。

好在这里是嘉定,明代最富裕的地区之一,所以不缺房子,连园子都不缺。

明清两代,嘉定是江南经济发达、文气极重的地方。大批缙绅,文人,朝臣来到这里论文谈艺,构筑园林,曾先后出现过多座具有相当规模的私家园林。后世有名称见诸于地方志的名园不下百座。

这也是熊道来嘉定后很快就能买到一所园子的原因:在明代,园子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苏杭嘉湖地区存量楼盘数量相当大。

买到的这所园子名叫鹤楼,是当地一户缙绅的房产。这家人的老爷去年病殁,留下二子争产,拖拖拉拉到今年开始挂牌出售:只要现银,两兄弟好分账。

于是鹤楼就正好被熊道这边出银子买了下来。

鹤楼的位置比较偏,已经在县城5里之外。不过熊道这帮人岂会在乎偏僻……正经是偏僻一点才好做事。

听上去是一座小楼,但是鹤楼实际上是一所园林的总称。一道小河将总面积有十五亩的鹤楼依墙包围了起来,园内小桥流水,假山池塘,亭台楼阁样样不缺,精美异常,风景怡人。

然而熊老爷前脚搬进去,后脚就开始焚琴煮鹤了:墙外河岸两边一定距离内的草木统统拔除,这叫清理射界。

墙内也差不多,园子里那些奇花异草名贵树木统统砍了烧柴,留出来的土地很快会有大员来的建筑师将这里规划成“符合社会期待的建筑模式”。

简单得说,就是能屯兵千人的堡垒——毕竟园子有15亩之多。

……

不提熊老爷如何在新宅子里折腾,且说栈桥垮塌的第二天一早,站在江滩边,看着那些残破断裂的木桩,还有漂浮在水面上的桥板,吴三爷当真是欲哭无泪。

昨晚栈桥爆炸后,他就知道没救了,赶紧命人将掉下水的死人和活人统统捞起来送医,顺便他就看到了那位在草棚里被子弹开了瓢的哨兵。

三爷那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第342章 开港(八)

面对着残桓断桥发呆的吴三爷,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所在。

他是按照江湖上争地盘的概念来应对此事的,然而这次的对头和以往那些不一样:人家的目的只是地皮。至于这处私港,三爷不知道的是,未来肯定会被推平,然后连同小岛一起被填埋成笔直的岸线。

所以像栈桥这种在三爷眼中无比珍贵的生产资料,在熊道眼中却是迟早都要拆掉的废品。

这就导致了三爷的判断失误:他以为是冲着人来的,谁知道人家上手先把锅碗瓢盆给砸了。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再修一条栈桥?等修好了再被烧掉?

就在某人陷入迷茫时,手下报告:杜牙人又来了。

……继续伸出手指推开脖颈上的利刃,杜牙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三爷,在中人面前刷横,不像是你的做派啊?”

看着杜牙人眼里的戏谑,三爷好悬才把一口恶气咽下。挥挥手示意手下把刀子收起来后,他恶声问道:“你这厮又跑来作甚?”

“唉,劳碌命,今日一早熊老爷那边来人了,还是带话。”

“有屁就放!”

“熊老爷的意思:这栈桥既然没了,之前说的数目就要去掉一半……另外,若是各位愿意投效,熊老爷还是愿意不计前嫌的。”

“三爷,成不成给个准话,我好回去复命。”杜牙人说完条件后,盯着三爷只等他回话。

吴猛今天貌似冷静地比昨天快一点,看来火烧栈桥还是有用的。只见他抬手止住了弟兄们嘈杂的示威,缓缓说道:“还请杜兄回去告诉熊老爷,容吴猛思量几日再说。”

“好说,好说,杜某告辞。”

……

三天后,鹤楼内院。

今晚是下弦月,月亮只有弯弯的一牙,再加上天空中的浓云,令四周漆黑一片,只闻声不见人。

“哗啦”一声后,廖双丁的脑袋从水池中伸了出来,头上还顶着一片绿荷。左右看看后,廖双丁辨明方向,缓缓游到荷塘边,双臂较力,悄无声息地窜上了岸。

廖双丁隶属于县城邓氏打行。是打行里专门负责偷鸡摸狗,寻索财物的盗贼。

打行是在明朝中后期逐渐兴起的城市黑帮组织。

从本质上讲,打行和后世的黑社会区别不大,都是依靠暴力来盈利的非法组织。

顾名思义,打行的主业自然就是打架了。由城市地痞流氓组织起来的打行,一开始成立的目的就是为了出租打手——官府既黑暗又昏庸,市民阶层之间的争端,有时候雇佣打手来解决反而见效快。

于是打行就从经济最发达,外来流动人口最多的苏,松一带发展了起来。

蓬勃发展的结果就是官府受不了了——嘉靖年间,苏州巡按翁大立开始下手整治打行,谁曾想打行却埋伏了人手在小巷,等翁大立路过时,“跃出批其颊,撤去如飞鸟”。

到后来双方矛盾彻底激发后,打行还组织起人手,深夜劫牢,将被翁大立逮捕的人手全部放了出来,随后又冲入督察院,将翁大立夫妻吓得翻墙而走。

随后,打行又纵火焚毁公廨,然后又“引众欲劫府治”,被知府王道行督兵勇御之。这帮人见没有便宜可占,于是“斩关出逃,入太湖中”。

……打行如此嚣张,根本原因还在于明政府日益衰败的政治环境。

首先,明代的重赋是出了名的。有明一代,江南田地仅占全国6%,而税粮却占全国近22%,明中期每年运送到京城的漕粮是400万石,仅江苏的江南五府就提供了总数的1/3强。

杭嘉湖不但赋额高,而且起运的比例高达90%,到了明中后期,在重赋的敲剥下,江南“皮骨已枯”,官绅地主尚可将其负担转嫁到小民头上,而小民则只好卖儿鬻女,然后不得已而逃。

这样一来,大批的乡村无业游民就涌入了城市地带,从根本上破坏了治安,给打行提供了坚实的人力基础。

其次,到了明中后期,人口日渐繁茂,江南地区那些原本冷清的市镇“第宅连云,舟航集鳞,桑麻环野,成为一方雄邑。”

在这种情况下,面对突然爆发的营商环境,官府原本的那点管理资源就跟不上了。而这个时候,打行也就自然而然地应运而生——想想一个区只有一间派出所的话,社会治安势必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而到了穿越众出现的明末年代,打行已然演变成了集暴力抢劫,敲诈勒索,集团盗窃的专业犯罪团伙,相比之下,当初用来起家的那种打手出租,反而成了打行的次要业务。

而今天从鹤楼池塘里冒出头的廖双丁,就是县城一家打行里的惯偷。

现如今小偷也是有公司的。一些成名的“大偷”,“招引四方无籍棍徒,在家窝养,闲暇街市掏摸,夜间河路钻舱,大为民害。”

这种蓄养小偷的手艺甚至一直传承到了后世,中外皆是——雾都孤儿中刻画得就很形象。

之所以今天被“把头的”派来鹤楼“做任务”,那是因为廖双丁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这货当年就在鹤楼里当过仆役,后来因为偷了主家的财物,于是被毒打后赶出了鹤楼。

穿着一身牛皮水靠的廖双丁很快窜出了荷塘,然后他把手中用来储气的猪尿泡别在腰间,猫腰往前跑去。

只有微光的黑夜里,廖双丁的动作准确而快速: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当年都打扫过,上面都洒他的汗水,所以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目的地。

然而往出跑了一截距离后,他却感到了不对头的地方:草木都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的位置,理论上是应该穿过一片花丛的。花丛对面是一条长廊,翻过长廊后,顺着栏杆跑到头,再穿过一扇月门,便是他此行的目的:藏书阁。

然而今天晚上出鬼了,直到廖双丁翻过长廊,他都没有见到往日里繁盛的那些花木树丛。

这种情况让廖双丁高度警觉起来:花木是最好的掩饰物,现在视野里一片空旷的话,对自己是相当不利的。

好在花木没了,其他建筑物还在。廖双丁尽管心里嘀咕,但他还是顺利跑到了长廊尽头,躲在墙角下面仔细观察起来。

通常来说,守卫会在晚间游动巡逻。所以廖双丁必须要等到守卫从月门经过后,才能窜进去,免得被迎面碰上——毕竟他已经离开这里很久,守卫的巡逻时间肯定早就变了。

然而就在他伏低身子,静候守卫路过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正在发生:他干了。

钻出荷塘后的一路小跑,再加上潜伏等待的时间,导致廖双丁身上的水珠渐渐被甩干蒸发,于是,他干了。

浑然没觉得身上干了会有什么影响的廖双丁,在不久后顺利等到了从月洞门出来的两个黑衣守卫。待守卫走过后,廖双丁便悄无声息地“弯腰低姿快速前行”,钻进了月洞门。

廖双丁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钻进月洞门的那一刻,从体表散发出的热量,将他身体的轮廓显示在了一副红外镜片上。

所以当廖双丁跑到藏书阁门前,掏出怀里的密封皮口袋,准备拿出工具撬锁的那一刻,他突然听到了脑后的风声……然后他就扑了。

“哗啦”,一盆冷水泼在了某人身上。

瞬间被泼醒的廖双丁迅速开始挣扎,然而他已经被捆在了一张太师椅上。最可怕的是,他现在浑身是赤裸的,一丝不挂。

明亮的煤油灯照亮了屋里每一个角落,所以当廖双丁惊恐地抬起头来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曾经战斗和生活过的柴房里。

当然,面前这几个一脸淫笑的大汉他就不熟悉了。

“小子,老实交代,从哪个犄角钻进来的?”

一个黑瘦,操着一口淮南土话的男人见犯人醒了,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开始盘问起来。

这一瞬间,廖双丁的恐怖记忆全部复苏了——他当年在偷了主家财物后,就是在这间柴房里被吊起来毒打的。

“各位爷,小的是翻墙进来的。”廖双丁连连告饶:“还未得手就被逮了,还望饶小的一命,必有后报!”

“这小子不老实啊。”

这个时候,廖双丁的背后有人说话了。

“紧身皮衣,防水皮囊,用来储气的猪尿泡,还有引火的物事和油布。”一个微胖的年轻人这时一边在桌上的衣物中翻找,一边说道:“这小子是从水底下钻进来的,看样子不是为了财物,十有八九是想纵火。”

廖双丁心道这下糟了。从墙外小河进入鹤楼池塘的水道,是他保留了多年的秘密通道,为得是哪天钻进鹤楼去捞一票大的。原本他是打算今晚点着藏书阁就原路返回的,没想到这一被抓,秘密反而暴露了。

“小子,都这时候了还敢胡说,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咱爷们的厉害。”

黑瘦的男人这时拿起一把铁尺先是在廖双丁的那活儿上拍了两下,然后他扭头对年轻人说道:“刘组长,要不你给大伙露一手?让咱们也见识一下总部培训的成果……”

年轻人听到这里,笑呵呵地露出了一口超声波洗过的白牙:“呵呵,总部也没时间学那么多,拢共就学了两手,向我开炮和小鸡过河……也罢,反正夜还长,今天就拿这小子练练手艺,也是个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