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08章

作者:素罗汉

尽管在装备上有所收敛,但是组织程度远远高于土著的官兵,依旧砍瓜切菜一般将对手拿下。

……

陈家人以为这下要大难临头了。

聚集着全族青壮的第一座土楼被攻破后,整个宗族事实上已经是待宰的羔羊了。

谁都知道,土霸王们之所以能和盗匪,官府抗衡,靠得就是聚族而居的乌龟流。

而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陈家人不但在野战中被数量远少于己方的官兵打了个落花流水,连最坚硬的堡垒也被轻而易举地攻破。

这种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浓浓高科技的破城方式,不但将陈家人的抵抗意志彻底消灭,而且让观战的吃瓜群众也惊讶万分——某些人在惊讶之余,脸上的表情却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接下来就是战后审判的时间了。

而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趾高气昂的官兵们不但没有大肆在陈家寨祸害劫掠一番,反而将各势力人等都召集到了土楼正中的公廨里,然后由丁立秋丁师爷出面,隆重宣布了一个好消息:黑皮沟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即日起成立了!

矿业公司由以下几方面股东构成:负责收购产品,以技术和机械入股的穿越方,负责提供启动资金和管理的县城商人,负责提供人力的陈家和附近的几个大小宗族。

协议很快就签订了。

以董大兴为首的商人们是早有预备,而地头蛇陈家则早已失去了议价能力——几十条青壮的尸体和破烂的寨门让族长无比清醒,在灭族和签一张劳什子契由之间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场面又冷又尴尬的矿业公司挂牌仪式就这样在刺刀和血泊中完成了。

在这之后,才是清算程序:官兵不是白出动的,如果不给陈家以惩罚的话,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暴力抗法了?

所以陈家的一百丁壮就作为惩罚被“没收”了。这些人将会在县城码头工地干三个月活,穿越众只管饭,不给工资……至于说罚款什么的,讲真那点银子某些人还真看不上。

然而穿越众看不上的东西,不代表别人不喜欢——代表县太爷出面评估这次行动的王好古王师爷及时站了出来。

王师爷跳出来后,随即就高屋建瓴地指出:第一,陈家这些年来欠官府的课税,借此机会也该清一清了。

第二,这家新开的商行既然要办矿,那就需要去县衙买官凭,今后还要开课税——事实上,大部分煤矿所在地都是荒芜的官地,新成立的公司买地契也是应该的。

一旁的陈家人这时想讲一句MMP: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懂了也没什么卵用。陈家这一次是大败亏输:一场想象中的,和无能官兵的械斗打下来,陈家不但损失了几十个丁壮,还多出来上百号伤员,少了几百担粮米、一大笔银子不说,还被人强行拉走一百个夫子……

元气大伤的陈家的惨状,一夜间就传遍了附近所有势力。

第284章 龙岩战记(六)

黑皮沟矿业公司成立后,在划定范围内的大户们纷纷赶来共襄义举——不来就要被破寨拉丁缴欠税,傻子才不来呢。

这就是穿越众极力要干陈家寨的原因:打出威名后,群众工作就好做了。而这些被逼加入矿业公司的股东们很快就会发现,原来所谓的公司股份是值大钱的!

……穿越众手里有龙岩一带所有煤井的坐标。当然,这些在后世需要下井工作的煤矿现在基本用不上:17世纪是有露天煤苗的。

新成立的矿业公司很快就会在专业的勘探人员指挥下,确定几处露天煤场的位置,然后下游就会运来大批优质工具,小轨道,小矿车,还有最重要的黑火药和硝化甘油。当露天煤矿被揭顶后,公司的盈利很快就会打着滚上涨了。

到这个时候,穿越众在当地就有了海量的同盟军:股东们赚到粮食和盐后,自然就会对新公司死心塌地,拥护穿越众的每一条政策。

官府也会从中收益:不但能卖掉荒地,还能从煤矿收税。另外,这帮混蛋们历年积欠的粮米现在也有着落了:在穿越众背书下,大户们答应每到手100斤米,就还10斤的欠帐。

总之,皆大欢喜,利益共同体已经形成。

这种模式会在附近持续复制下去。要知道,这儿不光有煤矿,还有铁矿和高品质石灰岩。除了紫金山的金铜矿暂时“国有”之外,其余的矿藏未来都会让土著们合伙开发。

照此发展下去,未来的龙岩就会越来越繁华,外来者会越来越多:靠本地土著那点资源,是支撑不起如此多的矿业公司的。

穿越众会引导大批漳州厦门的豪商进驻这个山区贫困县,将他们的资源汇集进一处处矿业公司里……顺便将附近的山民们归拢打包,该运走的就运走,城市化嘛,就是这样子的。

……

以丁立秋和卫远为首的文武班子,来到龙岩半个月后,通过软硬兼施各种手段,终于搭建起了几个公司的框架,归拢了一批本地利益集团。

到了这个时候,外来者们才算是初步有了群众基础,可以开展下一步工作了。

县城,乔家馆子,雅阁。丁立秋正在宴客,来人是县衙主薄汪元宰。

汪元宰是本地人,小吏出身,40余岁,面貌清瘦,留着一绺山羊胡,相貌很吏员,打扮也很吏员。

汪主薄自打部队来到龙岩后,无论是征发徭役,还是办理各种矿产公司的契约手续,可以说尽心尽力,属于积极向组织靠拢,大力协助,支持穿越众工作的土著拥军模范。

“之前那些事情,汪先生不辞辛苦,奔走操劳,在石(丁立秋给自己取的字)今日就借这几杯水酒,在这里谢过先生了。”

“哪里哪里,贵部来龙岩一不扰民,二不生事,反倒是修桥铺路,造福乡梓,这些汪某都是看在眼里的。”笑眯眯的汪主薄双手端起酒杯和丁立秋碰了一杯后,放下杯子继续说道:“汪某虽说是微末小吏,但亦是本地人氏,这等好事自然是愿意出一把力的。”

“嗯,于公于私都有好处。”丁立秋挟了口五步蛇煨虎鞭后,边吃边说:“新矿场会越办越多,现如今这点‘孝敬’也不算什么。董大兴那伙人都是做老了生意的,规矩都懂,日后县中诸位老爷个个都要家业兴旺。”

“哈哈,那汪某就借丁先生吉言了!”话毕,两人其乐融融得又喝了两盅。

酒过三巡,丁立秋这才开始把话题引到正事上:“不知汪先生对此次剿匪事怎么看?”

“唉,不瞒先生说,阖县人民苦盗匪久矣……”汪元宰这时脸色沉了下来:“龙岩自古盗匪频出,黎民受其害者不知凡几。不瞒先生说,我那嫡亲侄儿,就是在十年前被盗匪绑去……唉,等赎回来时,已然是尸体了。”

“贵众欲为龙岩除害,是大快人心之事。”汪元宰说到这里,眼眶稍稍有点发红,随即他的神情又变得坚硬起来:“汪某不才,今次愿供先生驱使,但有所托,必不教先生失望。”

“好好好!等得就是老兄这句话。”丁立秋闻言大喜:“如今我部已到龙岩半月有余,可剿匪之事迟迟没有进展。为何?缺得就是汪兄这等熟知县情匪情的老土地哇!”

说到这里,丁立秋伏下身子,小声对汪元宰说道:“不瞒老兄说,我家将军已然催逼多次了……这事,将军是在巡抚老大人面前夸下海口的。”

汪元宰听到这里,不由得也为丁立秋担心起来:“既如此,那可要抓紧了。”

“谁说不是呢?”丁立秋这会有点烦恼:“将军已经下令,月底前无论如何要灭掉一家匪伙。唉,我这两日只好四处收罗匪伙的消息,不得消停啊。”

“哦,汪某这里也有些盗匪的消息,这便说于先生。”

“好好好,在石这就洗耳恭听了。”

……

擒贼先擒王。穿越众跑来这里剿匪,自然是要挑实力强,名气大的匪伙下手,而这附近目前实力最强的是两伙人。

声势最大的是林十万匪帮。

林十万是本地双洋人。其人狡诈奸猾,率众占了龙岩县北方的双洋镇对马岭一带,手下有400多常备亡命,名声远播,是往来客商和本地乡民的大敌。

另一股是岩头寨的兵马。岩头寨位置在县城西南,当家的名叫马势下。据传此人边军出身,武功高强,善使一把九环大刀,手下有200兄弟。

这两帮人基本上就是本地实力最强硬的匪伙了。

丁立秋在听完汪主薄的简介后,倒也没有出乎意料:这些基本上都是公开资料,和他已经掌握的出入不大。

不过接下来老汪倒是给了他一个惊喜:老汪婆娘家有一个叫苏铁枪的族侄,此人早年间失手打死人被下了大狱,后来老汪上下打点,摆平苦主后,苏铁枪才得以逃脱杀身之祸。

出狱后,由于家产全部填进了衙门,所以苏铁枪转身就投了匪帮——林十万的匪帮。而近日由于受了伤,他正好回家做了个居家土匪。

汪主薄的办法很简单:由他这个救命恩人出面策反苏铁枪,这样的话,穿越众在林十万匪伙里就有内应了。

第285章 龙岩战记(七)

丁立秋和汪元宰主薄当天的会谈是卓有成效的。双方不但统一了思想,穿越众这边还有可能得到一个林十万匪伙里的内应,可谓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无独有偶,就在丁立秋吃酒的当天晚上,城外天后宫的军营里,卫远也在吃酒。

军营里吃酒没那么多讲究,厨房隔壁的食堂随便寻一张桌子,然后摆上酒菜就可以开整。

客人是谁呢?本地锦衣卫百户马如麟,马继功父子。

明代的锦衣卫上至指挥使,下至小旗,这其中以世袭军户为多。而今天坐在食堂吃酒的这一对父子,就是龙岩县百户所的世袭卫官。

现任百户马如麟今年四十多岁,身板结实,脸膛红硬,穿着一身靛蓝细布长袍,从面相和谈吐上看,倒是很忠厚一个人。

这种情况是不少见的,尤其是在偏远地区——不是所有锦衣卫都是精明刁钻,“操京师语”的城里人。

其子马继功今年20岁,方脸浓眉,看上去很沉稳。这位已经补了锦衣卫校尉,只等他老子退休,就可以顶百户的缺了。

像龙岩这种偏僻小县,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个七品县令,赋闲,致仕在家的官绅通常也没几个,所以当地锦衣卫的最大职责:监查士绅舆情的功能就基本被废掉了。

而今天来得这对父子,在历史上也算是“末代锦衣卫”——马继功在清兵进入龙岩时,正是当任的锦衣卫百户。

……

明代的锦衣卫,说起来还是比较重要的。

虽说这个部门有各种各样的职责,比如万历年间朝廷在朝鲜动武,锦衣卫就提供了不少有关于日本的情报;平时这些大爷也偶尔抓个江洋大盗什么的。

然而当初朱八八成立锦衣卫的目的,是制衡——锦衣卫是皇权用来对抗绅权的工具。

古人有时候是很直接的。身为皇帝监控,压制士绅的耳目,像京城这样的大都市,但凡是品级稍微高一点的官儿,家中都有番子常年当“坐听”。

这就相当于纪监委派了个人常年待在领导家客厅上班一样……亏得古代领导家房子都大,好吧,古人就是这么直接,感觉很萌的样子。

锦衣卫南镇抚司是负责内部监察的且不去说它,锦衣卫北镇抚司设有皇帝专用的诏狱,专理皇帝钦定的案件,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官绅,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这一款应用,才是锦衣卫之所以存在的根本,是震慑官员,压制士绅,维护朝堂动态平衡的核心功能,其余那些抓坏蛋,随驾仪卫的职能都是捎带的。

明朝高级文武官一旦犯事,总是跑不脱“下诏狱”一回,根子就在这里——锦衣卫处置官员不需要走法律程序,完全依照皇帝心意办事。要知道,一件案子要是走三法司的话,那就是按照文臣心意办事了,这里面的区别是决定性的。

明代截止崇祯之前的多任皇帝,在锦衣卫这个问题上处理还是比较“均衡”的,总之,朝堂大体上还是平稳过渡的。

后世流传的崇祯裁撤锦衣卫其实是谣传——有明一代,锦衣卫一直存在。延续至1661年南明永历帝的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于咒水之难被杀,才可说是正式结束锦衣卫长达290年的历史。

然而吃死鸡上台的崇祯就不一样了。

在1628年这个时间段,崇祯即将干一件蠢事:他会消减锦衣卫的核心权利。什么是核心权利呢?监察,压制士绅。

失去了核心应用的厂卫系统,虽说没有被裁撤,但是很快就变得半死不活,然后恶果自然是崇祯自己承担了。

这就是吃死鸡上台的皇帝天然的弱点:没有经过系统的帝王教育,搞不清楚自己的屁股在哪里。

对于一个合格的皇帝来说,外朝官员和内朝太监是动态平衡的:哪一方开始嚣张,就要扶持另一方去打压,去撕咬,自己则稳坐钓鱼台。皇帝的屁股永远要坐在弱势一方。

而在这个过程中,厂卫系统就是皇帝用来削峰填谷,保持三角平衡的核心支点。

然而崇祯在文官忽悠下,自己把锦衣卫搞残了,就像他裁撤一年用不了多少银子的驿站系统一样。

事情的恶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明末的士绅阶层,可以说是历朝最癫狂的时代:结社成帮,党同伐异,干预行政,把持乡里,出入公门,侵夺民产。

这些在明清之际脱了缰绳的士大夫,彻底破坏了整个行政系统,说是祸国之源毫不夸张:崇祯初年祁彪佳出任苏松巡按时,复社领袖张溥前往谒见,即“袖出一揭。乃苏州各属者,云系名士”,要求予以照应。

士大夫奢侈淫佚,醉生梦死,而底层的生员也毫不逊色:包揽词讼,隐漏钱粮,癫狂无态,聚众闹事,各地都发生过生员围攻当地官员的情况。

……这种破国毁政的癫狂行为,致使明清时人论到其时的江南缙绅,几乎众口一词,深恶痛绝。直到清初一系列的“哭庙案”,“钱粮奏效案”后,士绅阶层才彻底被清廷打断了脊梁,取消了这个阶层扰乱行政,偷漏赋税的能力。

怎么说呢,这有点尴尬:因为少数民族不惯那些毛病,士绅们反而开始老老实实做回了辫子国顺民。直至清末,士绅阶层再没有出现干扰行政运作的行为。

汉末十常侍,唐末军阀,明末官绅。一个政权的内,外,军这些系统,是一定要保持平衡的,任何一个系统独大,都是亡国之兆。

总之,崇祯这个非专业皇帝消减厂卫,致使官绅阶层彻底失去制约,无疑是导致明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

言归正传。

远在偏僻小县龙岩的世袭锦衣卫百户马如麟父子,自然担不起明亡这么大的锅。

事实上正如前文所说,这种山间小县城的锦衣卫,就像后世的村派出所一样,既没有那么多官绅用来监视,也没有那么多油水可捞——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家大户,罗织罪名都不好使。

再加上几代人在当地扎根后,马家俨然已变成了当地土著,也就是一户中产人家而已。所以今天受到卫远的邀请来军营“小酌”,说实话,马家父子是有点受宠若惊的。

锦衣卫哪怕是没了主业,但是监察当地军民社情的副业还是在的,所以马家父子的消息通常比较灵通。他们很清楚卫远的身份:一夜间平灭海中巨寇,新科当红炸子鸡,统兵过万的实权大将曹川的嫡系部下。

眼下虽说还没到明末军头遍地的糜烂时刻,但是随着明国社稷四处冒烟,武人的地位在逐渐升高这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马百户今天恭恭敬敬地来了:他和那些搞不清局面的蠢货可不一样,他很清楚这伙短毛有滔天的背景,真要是触怒了对方,人家就地弄死个把锦衣卫百户,朝廷眼都不会眨一下。

和有点惶恐的百户大人不同,卫远倒是很欣赏这对父子。马如麟沉稳厚重,马继功少年老成,两人身上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官场习气——事实上马氏父子在当地的风评也是不错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老马很少搀和。

这些情报都是穿越众提前收集到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远在红枪营进驻龙岩之前一个多月,穿越众的情报部门就已经在这个小县城秘密布局了,这也是今天卫远请马氏父子喝酒的底气所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卫远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把今天的来意说了出来:“马大人是地主,我部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日后还是要靠大人多多帮衬啊!”

马如麟听到这里,赶紧双手抱拳:“不敢不敢,卫将军是沙场大将,如此客气,委实折杀在下了。”

说完这句后,马如麟想了想后又说道:“将军今日见召,其中意思在下大约也知道几分。”

说到这里,马如麟扭头对儿子使了个眼色。马继功看到信号后,便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叠淡黄色的竹纸:“此乃本地大小一十三股盗匪军情,并一干通匪,养匪的大户内情。”

“另外。”马继功说到这里,微笑着拿开了压在纸上的手掌:“尚有二十六名积年居家老匪的名录。”

“嚯嚯嚯……”卫远听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果真是响鼓不用重锤,马如麟忠于国是,漳州吴千户诚不欺我!”

马百户听到卫远这一句,心中的大石才算真正放下——果不其然,顶头上司早把自家的底子给漏了。

卫远夸完老马后,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指,弹了弹桌上的那盏煤油灯:“马大人看此物如何?”

“此物精巧,内中怕也不是菜油,想来是贵重的。”从一开始就研究了煤油灯半天的马如麟,这会不知卫远是何意,只能老实回答。

“在杭州,这一盏灯要卖500两银子,灯油论两卖。”

“这灯就是我家将军开办的工坊所出,所以说,我家将军富可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