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105章

作者:素罗汉

高等级军情文书按例是需要动用快马急递的。也就是说,除了过江要坐船之外,其余时间传令兵都是在快马奔驰,然后每隔20里驿站换马,每天的行程在300里左右。

1628年的大明,邮政业还没有被崇祯裁撤,古往今来第一邮政小哥李自成也没有失业;加急军情从福建快马到京城,用不了半个月时间,通常十二三天左右就能到。

所以在10月初阿隆索和唐小桥进行第二次谈判之前,朝廷的升官文书已经发下来了。

这次的官职并没有出乎大家的意料:曹川的本官升了一级,从游击变成了参将。而和历史上郑芝龙不同的是,这趟还多出来一个“署理副将”的职衔。

“署理”就是代理。那么曹川现在的官职就是:厦门军分区海军司令员兼福建军区代理副司令员。当然了,从署理这个词就能看出来,曹川这个副司令是虚的,分守厦门的海防参将才是他的本官。

总得来说,这个位置还是令穿越众满意的。要知道,历史上的崇祯刻薄寡恩,对待犯错的手下毫不留情;而如今朝廷为了酬劳曹川一网打尽福建海盗的功劳,居然比历史上的郑芝龙多给了一个虚衔副将出来,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另外,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朝廷的公文中明确指出了曹川的驻防地:厦门。

这之前曹川那个游击将军的官儿,说白了就是个空头司令:朝廷不但没有派发兵饷,而且连驻防地点都没有给他指派……招安投诚的人想混体制,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种排挤是很膈应人的。虽说曹川和郑芝龙一样都不缺地盘和手下,但那是私人的——堂堂的游击将军,要不是熊文灿临时调拨了马尾水营,理论上曹川就只能去福州城里的总兵府……中的某一间办公室里办公了,这间办公室才是法理上曹游击的地盘。

而现在就不同了:明代的实权参将是正三品,副将是从二品,两个级别都有开府建衙的资格。朝廷这一次也终于不再排挤立下大功的曹某人,直接将已经既成事实的厦门中左所城拨给了曹副将——这就等于是过了明路,朝廷承认了厦门附近是曹川的地盘,就像驻防山海关的关宁军阀一样。

……

话分两头。

正在谈判的唐小桥,自然不会告诉葡萄牙人关于曹川这个新官职里面的区区绕绕。他只是简单地告诉阿隆索:这里的大BOSS,海盗王又升官了,而且明帝国已经正式将厦门一带封为了曹川的领地——这个解释是为了方便欧洲人理解。

在说明完这一点后,唐小桥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阿隆索先生,既然你的家族是历史悠久的贵族,那么对于官僚体系应该是不陌生的。”

看到葡萄牙人点了点头后,唐小桥继续说道:“就短期行为而言,我们现在完全可以通过广州的官僚体系,封锁莲花茎关闸,先饿你们几天再说。”

“至于长期行为嘛……”看到脸色已经有点发白的阿隆索,唐小桥在这里卖了个关子:“你只需要知道,最迟明年这个时候,当你站在澳门的城墙上,就能看到从大员出发的舰队了,嘿嘿。”

“唐,你提出的这些条件和威胁,已经超出了我的处理权限,我想,是时候我该回澳门一趟了。”

“好走不送。”

……颓唐的阿隆索最后只能以走人来应对咄咄逼人的唐小桥了。

第278章 对澳门的攻略

外行吼热闹,内行听门道。

当阿隆索听到对方威胁要关闸的时候,他顿时就像被人捏住了蛋,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阿隆索知道:曹将军的舰队现在还不能大批进入广东……这会触犯帝国的禁忌。但是如果对方通过明帝国的官僚体系来操纵几次关闸行动的话,这应该不难。

葡萄牙人怕得就是这个。

……

从葡萄牙人占据澳门以来,粮食问题就一直没有得到过解决。因为澳门是个弹丸之地,而白皮们也不是为了跑来种地的,所以澳门的粮食和日用品统统是从大明购买的。

1574年,朝廷在香山县莲花茎设关闸,关上设香山寨参将专责把守,用来遥控澳门。

一开始关闸是5天一开。从香山县领到票的葡人,可以过闸去集市的明国商人那里购买粮食和日用品。

然而随着葡人的日益增多和明葡双方矛盾的积累,关闸在这之后变成了20天一开……明国官府开始利用粮食供应控制起澳门来。

对于葡人来说,这一招还是很管用的,根据美洛·卡斯特罗记载:“交趾支那有食品,但在澳门西南,距离达100里格。周边的岛屿上有人居住,也能提供食品,但只限于牛,猪,鸡,鸭。”

“集市先是5天一次,然后变为2星期一次,结果澳门的一些穷人饿死了……”

当时距离澳门较近的柬埔寨也能提供粮食,但是在英国人和荷兰人这一对坏种唆使下,柬埔寨国王不但拒绝了澳门神父的逗留,还不允许同船而来的澳门特使驻留……

所以说,在这个时间段,葡萄牙人尽管已经在澳门盘踞了几十年之久,但是他们还是有软肋的。

而广州官场也充分利用了粮食这一软肋来和葡人打交道。

就在3年前的1625年,两广总督何士晋命令穿越众的老朋友,时任岭西道员的蔡善继同志去澳门传达总督手谕:拆毁土墙,碉堡和炮台。

而王室贵族出身的总督马士加路野不但拒不从命,还准备武力抗命……然后关闸就封闭了。

一夜之间,黑市的粮价就涨了三四倍,马士加路野在葡人居民的埋怨下,最后不得不派人叩关接洽,表示愿意拆毁炮台。

……

总得来说,从明中叶开始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的殖民者大侵袭,官府的应对是越来越吃力的:无论这个官府是明廷,清廷,还是民国。

随着殖民者的日益强大,广州官场已经不能在澳门为所欲为了:为了抓捕一些葡人罪犯,为了拆毁炮台,一省总督不得不多次“大动干戈”般的下令对一处弹丸之地关闸断粮……

实力就是实力,不是一些小手段能长期阻止的:明廷最终做出的最大行动,也无非是在1640年禁止葡人去广州城贸易。这个时候的官府,已经无力将拥有坚船利炮的葡人赶走了。

断粮断商这种看似聪明,实则被动的弱势手段,这之后被清廷一脉相承下来——辫子朝廷如此对待英法等列强的例子数不胜数,直到一鸦二鸦之后,弱者被强者彻底砸开国门,建立租界,那时候自然也没人敢断洋大人的粮草了。

……

而在穿越众这个位面,作为对葡萄牙人一系列恐吓威胁的开端,关闸断粮这个梗还是有点用处的。

事实上这个梗是无法实现的——穿越众不可能指挥两广总督去关澳门的闸,这样做花费的政治资源太多,而且也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广东官场没那个胆子长期封锁葡萄牙人。

然而这一点葡萄牙人不知道,所以阿隆索现在惯性认为:穿越众是有能力给澳门远程捣乱的。

在这种局面下,无论是穿越众声明要抢夺澳门的收税权,还是威胁要关闸断粮,阿隆索发现,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使节能决定的事。

这和他出发时得到的情报完全不一样。这股盘踞在大员的势力似乎对葡萄牙人有一种特殊的恶感。

于是,在初步了解了穿越国恐怖的工业实力和险恶的政治意图后,阿隆索决定走人了——把一切都交给马士加路野总督和澳门市议会吧,某人现在自认肩膀窄,担不住了。

至于穿越众这边,没人把阿隆索的离去放在心上。就像工地上的推土机一样,无论葡萄牙人如何应对,强势的一方推过去就行了。

……

还是那句话:远交近攻。穿越国对于解决葡萄牙人是有详细时间表的。

首先:关于大举进入广东的问题,穿越众是不担心的,因为历史已经明白给出了答案。

真实的历史上,由于和招安后的郑芝龙彻底翻脸,所以刘香集团开始大举窜犯福建沿海。

而郑芝龙也调动一切力量,并借助明朝官军,六战刘香集团。双方于1632—1633年之间,在福建海面上展开了一系列战役:“一破之于石尾,再破之于定海,三破之于广河,四破之于白鸽门,五破之于大担,六破之于钱澳。”

而刘香在战败后逃回了广州水域——这个时候,请注意,郑芝龙的大军就合理合法地追杀到了广州洋面。而刘香集团由于要快速恢复元气,所以在这段捉迷藏的时间里,开始大肆劫掠广州商民,所谓最后的疯狂不外如是。

然后刘香就悲剧了:福建抚院与暴怒不已的两广部院、按院迅速达成了会剿协议。

然后郑芝龙就被天降官帽砸头了:南澳副总兵。

要知道,南澳岛可是广东的地盘……为了干挺刘香,广东官场不惜给老郑发了一顶副总兵的帽子。

士气大振的郑芝龙于是会集全师精粹,于1635年4月8日,在田尾洋与刘香展开了决战;在搭上了郑芝虎这员猛将后,终于将刘香彻底消灭。

所以,穿越众从以上史实就可以清晰判断出下一步的行动方略:只需要死死卡住厦门一线,让刘香不得北上,逼迫老刘在广东地界上大肆劫掠就可以了。

历史上的郑芝龙是在招安后的第7个年头才消灭了刘香,而穿越众根本不用那么久:没有任何成规模的海盗能躲过厦门的驱逐舰,雷达和无人机。

所以刘香现在就是被圈养的狼,穿越众只需要静待他在广东搞事情就可以了,到时候广东官场自然会上奏折“引狼入室”的。

第279章 龙岩战记(一)

关于葡萄牙人的反应,穿越众是很笃定的:他们势必不会妥协。

没有人会答应这样一份“丧权辱国”的驻兵条件,即便是我大清,那也是在鸦片战争脸被彻底打肿以后,才无奈给跪的,而葡萄牙人现在还没被打脸。

谈判双方现在都心知肚明的一点就是:穿越众想搞事,而且不屑于隐瞒,恶意都是摆在台面上的。

至于穿越众为什么这么直白,一句话:没用。

和野狗一样的荷兰人,英国人,西班牙人不同的是,葡萄牙人占据了东亚唯一的明国货物根据地澳门。他们是唯一可以进入广州城里购买商品的殖民者,尽管这有时间限制。

在这种局面下,葡人只需要每年把广货沿着航路往欧洲发运就可以了,不用考虑太多。

而这一点也正是穿越众诟病的地方:葡人无法提供大员所需要的工业原料,以澳门为核心的贸易体系,事实上和大员形成了隐性竞争。

穿越众需要的粮食和各种人口葡萄牙人都不能提供,而澳门的存在,又使得穿越众整合闽粤外贸格局的构思遭遇了钉子户。

这种不能互补的贸易格局,才是葡萄牙人被某个流氓势力盯上的最根本原因:荷兰人这些野狗可以随时调整自己的进出口商品,然而葡萄牙人不可以。即便他们花时间去调整,但是等到见效的那天,已经进入珠江口的穿越众也容不下他们了。

总之,穿越国是欢迎大家来东亚做生意的。但是这有个前提,就要大伙要在主人的地盘上贸易,给主人上税……像澳门这种不服王化的法外之地,是一定要连根拔起的。

随着阿隆索的仓皇离去,从这一刻起,以北纬23°为分界线,针对葡萄牙人的战争迷雾已经被打开了。穿越国正式和澳门方面进入了“对持”状态:所有试图北上的葡萄牙籍船只都会遭到扣押。

而双方这种被刻意挑起的冷战状态将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王师上岸那天。

……

从厦门港沿着九龙江上溯,不到20公里就是漳州平原。

从漳州再沿着九龙江上游继续深入,走200里水路之后,就是龙岩县城。

坐落在群山环抱中的龙岩县城历史悠久,晋朝就有人居住的记载,史称苦草镇。虽说此地历来偏僻,但是历朝历代也不乏人杰出山,算得上是千年文化古城。

背山面水,玉带环腰,被一条龙津河三面包围着的龙岩县城,风物秀丽,安静祥和。

1628年10月1日,正午。龙岩县城南门外的龙津码头旁,有一座志古亭,而此刻一群身着官袍的人,正在亭中小座。

坐在上首的这位约莫有三十来岁,皮肤黝黑,身材矮小,天庭饱满,头大口阔,双眼有神。看此人一身蓝色袍服,七品(溪鸟)鶒补子,自然就是龙岩县正堂余应桂了。

余应桂,字二矶,江西都昌人,万历已末年(1619)年进士。

二矶同志在历史上是留下美名的——其人上任龙岩以来不但“剔蠹刷奸”,治下清平,还多方募资修龙津桥,在饥年更是“以便宜出仓储,赈济所活无算。”

到后来等于应桂升官为监察御史后,“邑立生祠”,这在古代就是父母官所能得到的最高级别怀念了。

“自明府就任以来,龙岩县政通人和,百业兴旺,不意近日又有官兵前来助剿匪类,真是可喜可贺啊,明府治下有方,治下有方……”

张口拍马的名叫董大兴。这人坐在亭中下首位置,四十来岁,容貌平平,大腮帮,眯眯眼,穿着一身蓝色府绸元宝长袍,浑身上下挂金戴玉,正是这个时代成功商人应有的形象。

“区区二百人,济得什么事?哼,连营帐都住不得,还真是府中来的大爷,看这做派,横是受不得半点委屈。”

董大兴话音刚落,县太爷身旁一个穿着武官服色,脸颊削瘦的中年男人就愤愤不平地接上了话。

这个不羁的男人是谁呢?看他胸前的五品熊罴补子就知道:龙岩所城正千户李偕春。

明末文贵武贱,所以五品武官坐在七品县令手边是毫不违和的,何况这位县令还是985正牌进士出身,不是那些举人监生混充的。

场面在李千户发表完意见后,顿时冷却了下来。至于千户大人为何要口出不屑之语呢?这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半个月前,龙岩县的官场突然接到了几封公文。首当其冲的就是县令余应桂。

公文是顶头上司漳州府台施邦耀发来的,内容是要求龙岩县上下做好准备,不日府中将会派一队兵马来此剿匪。

与此同时,汀漳兵备道的公文也一同发了过来。另外,龙岩所城的顶头上司:漳州卫指使石良镢的军令也一并传到了李千户手上。

……

明中叶以后,原本由朱元璋建立的各地驻防卫所系统,已经慢慢蜕变为半农奴式的封建地主集团,从军事角度来说,早已沦落为将主私奴的卫所兵已然不堪大用。

而支持着明帝国南征北战的主要军事力量,已经由征兵性质的卫所慢慢转变成了募兵性质的“营兵”系统。

营兵是按照总兵,副将,参将,游击这种阶序来控制军队的,和卫所那种千户百户的半脱产模式不相干。双方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农垦建设兵团和野战军之间的区别。

像曹川所有的部下,现在理论上都是大明的营兵,只不过军晌和兵器都是曹川本人负责的。

由于营兵都是募兵,所以兵员相对来说比较精锐,有人身自由,是真正当兵吃晌的部队。当然了,战斗力是和工资成正比的:营兵高昂的花费可是全部由政府承担的,这种兵可不负责种地。

而对于龙岩这个山坳里的偏僻县城来说,平时自然不可能有营兵来驻防,所以日常的防匪缉盗,主要还是通过卫所操兵和民众共同组成的联防系统来完成。

按理说,由漳州府派兵来龙岩县缉盗捕匪,这对于治安状况日益恶化的明末州县来说,可是一件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然而这次的事情却透着古怪,来得只有200兵不说,还都是大爷兵:人未到,诸般要求先到了。

随文书而来的府中吏员,自打在县城外转了一圈后,不但要求将天后宫给大爷们腾出来,还明确要求余知县调集人手修缮天后宫,为迎接大爷们的到来做好准备……

天后宫就是妈祖庙,虽说破破烂烂,但毕竟是县城外占地面积最大的一所建筑。前后五进的殿院,不要说200人了,400人都能施展开。

而余大县令这下就坐腊了:从未见过如此跋扈之客军!

好在余明府既然在历史上能留下万儿,自然不是傻子,于是他紧急修书一封,连同师爷的一封信件紧急送去了漳州府。

没过两天,长随就从漳州回来了。看完漳州府同僚的私信和师爷群里发来的密件后,余老爷这才算知道了这帮大爷的根脚:前些日子在邸报上大出风头的新任参将曹川的部曲!

好吧,既然如此,余老爷也就不为己甚了:手下有万余兵马的实权统兵大将,好心派人来剿匪,尽管事情透着古怪,但他一个芝麻县令也只能配合了。

于是乎,在暗讽两句曹土鳖不懂官场规矩后,龙岩所城的李千户就躺枪了——县太爷不但征发了一票砖瓦匠去修缮天后宫,还行文要求李千户派手下的军户前来“帮办军营事”。

平日里和地方上井水不犯河水的李千户这下吐血了:军户都是他的佃户,现在要把佃户派出去给人白当差,还要自带干粮,李千户是善财难舍啊!

然而漳州卫指挥使给李千户发来的,要求老李全力配合客军接待工作的公文,县太爷是知道的。而且这次的公文语气比较严厉,明显不是那种可以推诿的差事——这也正是县太爷要求李千户出血的底气所在。

无奈的李千户只能在痛骂中派出手下的军户去天后宫“共襄盛举”了。

于是半个月后的这天中午,当龙岩县的官场,“乡老”和几个“热心商贾”一同坐在志古亭等着“接客”的时候,本就不情不愿的李千户这下可是逮着了,抓住机会就要讽刺几句这帮尚未谋面的大爷……

当余应桂余大老爷听完那段牢骚满腹的埋怨加讽刺后,微微一笑,然后用一口江西土腔温和地说道:“李大人,事已至此,就莫要再埋怨了。总是来出力平定地方的,些许照应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嘛。”

“唉,大人你是知道的,明物(李千户的字)非是不识大局之人。只是见不惯此辈靡费米脂民膏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