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696章

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半抬起头,微眯着眼,居高临下却平静的说道:“这是不给咱面子?”

朱祁钰声音虽然平淡,但是透露着一种不可置疑,做了十年的皇帝,那种理所应当的、不可拒绝的语气,让唱衣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个硬茬子。

“爷,我就是个跑腿的,有啥火气,您别为难咱,咱去问问东家便是。”唱衣立刻就扛不住了,直接转身出了雅间,向着外面走去。

于谦笑了笑,就刚才的那个语气,连王直听了腿肚子都打转,更何况一个唱衣?

陛下不发火的时候,和颜悦色,陛下动了怒,整个大明都得震三震。

“这位黄爷,瞧您的说的,这不是怕扰了黄爷的兴致,才没有贸然打扰,是我招待不周,罚酒三杯,罚酒三杯。”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雅间内。

朱祁钰一转头,就乐了,这好巧不巧,遇到熟人了。

“皇爷爷!”来人一看到是大明皇帝,这腿一软就趴在了地上。

柳儿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不可一世的东家,如同吓破胆了一样,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连鼻子都压弯了。

她不太明白,为何好好的黄爷,就变成了黄爷爷,就得跪下?

于谦差点乐出来,陛下钓鱼钓不到,但是每次下河摸鱼,都是收获颇丰,次次都是大丰收。

这地上的人,于谦也认识,昨天还见过。

朱祁钰看了下台下的热闹问道:“今天这局是胡老爷撺的?”

跪在地上的正是昨天朱祁钰放过一马的胡文虎,定兴胡氏五兄弟的老大。

“皇爷爷……”胡文虎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板,汗如雨下。

“黄爷,楼下在下注,这马上就要封盘了,黄爷不买点?”柳儿依旧不明所以,但是看着楼下的赌局到了买定离手的时候,可是黄爷仍然没有下注,便硬凑了过去,硬着头皮说道。

柳儿是什么人?

赌托。

这女子做赌托,也不是个新鲜事儿。

两宋的时候,打出了靖康之难的宋徽宗赵佶,就曾经在赌托李师师的哄弄中,玩双陆输掉了‘白金两千条’。

两宋的柜坊,也就是赌坊的筹牌,都是这些个‘美女荷官’们交给赌客的。

南宋的时候,衢州有个怨种叫陆震龙,就中了夫妻赌托的圈套,早上去喝茶,结果被柜坊掌柜支乙夫妻设局,赌输了二百五十贯。

这支乙的老婆叫王婆,王婆糊弄着陆震龙又卖田卖地,兑换了一百五十三贯的筹牌,再次上桌,输红眼的陆震龙已经不用王婆这个赌托去哄弄,自己问柜坊借了三十贯,要捞本。

毫无疑问,陆震龙再次输的精光,回到家就上吊自杀了。

这个案子被衢州判:王婆这个赌托被判了脊杖二十,流放一千里,支乙以妻为饵,合谋欺骗,判处杖一百,编管邻州。

两宋,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都有被赌托给哄弄的经历,的确称得上是‘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

“闭嘴吧!求你了!”胡文虎趴在地上,都快哭出声来,这柳儿一张嘴,直接要了他的命。

朱祁钰则是上下打量下柳儿,毫无疑问,这柳儿涉世未深,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酒楼交待给她的事儿。

烟花世界出身的女子,身上带着浓郁的烟尘气,显而易见,这个柳儿并不是烟花世界的女子,大抵是被卖了。

“咱投注你能抽成多少?”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柳儿看着这场面,终于意识到了些不对劲儿,猛地跪在了地上,糯糯的说道:“一成……”

“胡老爷说给我找个好人家,只需要我哄弄让黄爷下注,我能得一成,胡老爷说贵人家里都是三妻四妾,弄点钱傍身,也好应急。”

显而易见的杀猪盘,胡文虎能够控制台上的胜负,而这坐在五楼的爷,哪个不是体面人?哪个不是腰缠万贯?

这输点钱而已,不能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

来的人,大多数也是知道这是杀猪盘,但是依旧是甘之若饴。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胡文虎,你不知道赵明瑞吗?朕记得他可是泉州蒲氏出身,因为高皇帝的圣旨,不得不改姓赵了。”

蒲氏当年在泉州如日中天,高皇帝以蒲氏出卖赵宋皇室宗亲,不忠不孝为由,禁止了蒲氏参加科举,蒲氏便改名换姓,改姓了赵。

这蒲氏在泉州可是响当当的大宗族,那是手中几千义兵的狠角儿,蒲氏家主赵明瑞,为何值得朱祁钰动用袁彬请去解刳院?

百姓们若是不清楚,作为遮奢豪户的胡文虎能不知道?

“知道。”胡文虎知道自己死期将近,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

朱祁钰再问:“既然知道,这柳儿,人证物证俱在,让咱亲自审你吗?”

“陛下,这是相亲,不是买卖啊!”胡文虎哀嚎一声,争辩的说道。

第七百五十四章 骑驴的夫妻和坐轿子的李白

改变不了事实,就改变定义,这是势要豪右们一贯的手段,把买卖定义为相亲,套上一层文化的皮,就能够堂而皇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做生意了。

泉州出身的蒲氏赵明瑞的例子,胡文虎是知之甚详,但是他说服了自己,利用相亲的幌子去买卖。

胡文虎就是在类似于‘炒鸡蛋’和‘蛋花汤’这类的灰色地带,去模糊定义,最后改变事实。

朱祁钰又打量一下柳儿,以他的判断,这柳儿绝非出身烟花世界,因为她的手上有些农活的老茧,而眼神里满是惊恐、不安,还有许多的茫然。

而卢忠的调查也显示,棋盘园这相亲大会,的确是丁口买卖,而不是相亲。

相比较之下,明着卖的娼妓,遮奢豪户们更喜欢柳儿这样未经人事的良家女,只有那些文人墨客,才喜欢纳那些知名的娼妓。

显然,遮奢豪户和文人墨客走的不是一个赛道。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看着胡文虎说道:“你们去吕朝鲜、倭国、安南、占城、暹罗、吕宋,搞些女子玩儿,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甚至连抽分都符合给银优惠政策。”

“都有谁参与,把人都说出来,给你留个全尸,家人流放鸡笼岛,你也知道,鸡笼岛要比永宁寺强得多。”

这显然是一整条的产业链,缇骑异地办案,多有不便,查起来有些麻烦,但只要是胡文虎咬出几个,就足以连根拔起了。

可以大大加快办案速度,当然,胡文虎咬定了不肯招供,卢忠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甚至可以做到无口供办案,左右,不过是麻烦一点,在陛下离开福建之前,专业的卢师傅一定能做成。

胡文虎有些犹豫,他趴在地上咬着牙口,他怕,怕自己说出来之后,反而要承担更加恶劣的后果。

徐承宗倒是满脸坦然的说道:“胡文虎,你应当认得我吧,龙江造船厂,你还去那边送过木料。”

“认得。”胡文虎颤抖了回答了一句。

徐承宗作为南衙最大的势要豪右,整个江南地面,有几个不认识徐承宗的?

徐承宗继续说道:“我跟你说,咱皇爷爷第一次跟你谈的时候,是条件最好的;第二次跟你谈的时候,那条件还算不错,可以接受;可,没有第三次的。”

“你想想清楚。”

威胁,徐承宗太知道这些势要豪右的软肋了,只要奔着他们的软肋和恐惧的地方戳,就足以逼迫他们招供了。

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陛下,只要稍微提醒一下胡文虎,陛下的做事风格,胡文虎立刻就吓傻了。

这是经验。

徐承宗人怂本事小,每次想做坏事的时候,都是如此提醒一下自己陛下做事的雷厉风行,进而就没那个胆量了。

以己度人,揆情度理,在脑袋和坏事之间,徐承宗坚定的选择了前者。

“我招!”胡文虎终于放弃了挣扎,大声的喊道。

朱祁钰这才对着卢忠说道:“带下去吧,还有这个柳儿,看看有没有家人,没有就送织造局吧。”

“皇爷爷饶命啊!饶命!我招!我全都招啊!”如同死狗一样被拖出去的胡文虎,声嘶力竭的叫嚷着,卢忠脱下了袜子塞进了胡文虎的嘴里,这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柳儿终于听明白了,这个皇爷爷,不是黄爷爷。

朱祁钰靠在太师椅上,看着下面的热闹,看着赌钱的人,在挥金如土,看着揽钱的唱衣,笑的合不拢嘴。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要不禁了娼妓?以前没那个条件,现在这织造局越来越多,再扩产下,还是能容得下的。”

大明的娼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满打满算不到十万人,这个行业,越是发达的地方,越是猖獗,越是穷穷乡僻壤,也越是猖獗。

穷地方的娼妓是活不下去,富地方的娼妓是纸醉金迷。

而现在随着农庄法、官厂以及供销官铺的建立,最底层的娼妓正在消失,而整治烟花世界娼妓泛滥问题,在于谦看来,时机已然成熟。

从打击博爱乡以领养畸零女户的名义制造瘦马开始,再到松江府全面取缔旧院,大明一直在稳定的、持续的、坚定不移的进行着这类的行动。

当然养瘦马这件事,并没有消失,反而产业转移到了朝鲜、倭国、安南、占城、暹罗、三佛齐、渤泥、吕宋等地,非常发达,发达到足以和大明本地竞争的地步。

全面禁绝娼妓?

朱祁钰闻言摇头说道:“尼古劳兹翻译过伊索寓言,里面有一个《夫妻与驴》的故事,胡尚书编了个顺口溜,是这么唱的。”

“夫妻出门走亲戚,两人只有一头驴。”

“妻子骑驴丈夫牵,这事本来不稀奇。路人说长又道短,说得妻子没脸骑。”

“妻子丈夫换了位,路人又把闲话提。说这男人黑心肺,不懂如何爱妻子。”

“无奈两人都骑上,路人又用恶语批。这对夫妻真狠毒,不顾死活把驴骑。”

“二人听罢没言语,只好下来都不骑。路人耻笑他们傻,牵着驴子也不骑。”

冉思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掩着嘴角便笑了,陛下说这段,比那外面整的花活要有趣多了,她笑着问道:“后来呢?”

朱祁钰笑着说了最后一句:“夫妻二人皆恼怒,抓来路人当驴骑。时人看完皆惊呼,细问之下笑嘻嘻。”

朱祁钰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这个胡尚书,不再御前,依旧展现着无处不在的存在感。

“哈哈!”一时间整个雅间里都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伊索寓言里的小故事,大抵如此,都被胡濙变成了这种顺口溜,朗朗上口。

朱祁钰这才接着对于谦说道:“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李白穿着谢公屐登天姥山,走了一半,就累了,让两个轿夫把他抬到了顶上。”

“这时候,路过的人,就对李白指指点点,轿夫却说这些路人坏生意,李白丝毫不以为意,给了两个轿夫赏钱,两个轿夫千恩万谢。”

“李白不是骑驴的夫妻,不是活在他人的眼里,活的洒脱自在。”

于谦沉默不语,徐承宗一脸茫然,陛下和于少保在聊什么?他怎么听不出来,这和禁绝娼妓有关?

“于少保,李白登天姥山,真的请了轿夫?”徐承宗小声的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知道,陛下说有,自然是有的。”

应当是没有的,李白作为游侠剑客,体力向来极好,不存在登山登到一半,就累了。即便是有,也是李白见轿夫没有生意,那也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实朕恨不得立刻马上革除了娼妓这等贱籍,朕之前是做不到,现在朕可以做到了。可问题是,朕下旨禁绝了,他们不过是换个如此相亲的名目罢了。”

“需要消灭娼妓猖獗的土壤,而不是治标不治本,那样费力不讨好,时下还是应当以解决丁口买卖为主,禁绝娼妓之事,仍需时日。”

在解放战争之后,满城的黄包车,被认定为了朘剥行业,进行了取缔,可是这满城的车夫,如何解决就业?为了解决车夫就业,最后不得不恢复了黄包车。

柬埔寨有一种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手工艺品,是当地的少女们编制的,远销世界各国。

在新世纪初,某些奢侈品集团开始联袂鼓噪这些少女应当上学而不是劳动。

很快,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管理部门,教科文组织,以强迫劳动为由,取消了这种手工艺品的非遗,禁绝了这种手工艺品的出口。

徐承宗依旧没听明白,在他看来,陛下的意思是陛下要当李白,而不是要当骑驴的夫妻。

那提议禁绝娼妓的于谦,就是喋喋不休的路人,这不是拐弯抹角的骂于谦吗?

徐承宗面色复杂的看着台下的棋局,偶尔用余光看向了于谦和陛下,面色复杂。

他总觉得自己理解的有问题,但是在逻辑上,又没问题。

徐承宗想着想着,就越想越怕,大明皇帝和于谦发生了矛盾,甚至这样含沙射影的指责,意味着什么?

他越想脸色越白,握着茶的手都在抖,连下面的花活儿都没工夫去看,汗从额头浸了出来。

于谦能爬到人臣之极的位置上,当百官之首,察言观色自然不在话下。

孔夫子有云: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

更何况,徐承宗已经不是简单的担惊受怕,而是吓的面容失色。

于谦看出了徐承宗内心的疑问,想了想才拍了拍徐承宗的臂膊说道:“我把话说明白点,你就清楚了。”

“《论语·里仁》曰:吾道,一以贯之。”

“陛下一贯认为:朝政应当是一以贯之的,而不是因为种种现象,突然改变了既定的方略,这样做,朝令夕改,天下不宁。”

“朝政不能做骑驴的夫妻,要做坐轿子的李白。”

“路人的指指点点,才是突然遭遇到的情况或者面临的困境,如果因为突发的情况,改变了朝政的一以贯之,反而落到下成,贻害无穷。”

“眼下大明最紧要的是禁绝买卖大明丁口,这是涉及国泰民安的大事,而不是禁绝娼妓这个结果,也不能因为今天瞧了一出热闹,就改变既定好的方略。”

“我说完了,魏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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