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664章

作者:吾谁与归

于谦忍了这么久,终于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陆来宣说得不对,人性本私并没有错,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极度自私,也是有人愿意去的。”

这陆来宣那一顿犬吠,把所有人拉到和他一个道德水平,代表了大明所有的读书人,都是他那个调性。

若是陛下轻信了,他这个实际上的宰执,还怎么劝仁恕呢?

人之初性本善和人之初性本恶的争论,自古就有。

朱祁钰抓住了凭栏,这二桅平地商船已经拔锚开船了,还算平稳,他笑着说道:“于少保,朕明白你的意思,他一顿号丧,并不能动摇朕之本心,何须听信他一个败犬狂吠?”

“从古至今,就有义不苟合之人,有位不苟尊之人,有持节守正之人,有卑身贱体之人,有夙兴夜寐之人。”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这是当初《帝姬怨》里的唱词,朱祁钰记得很清楚。

社会形形色色的人很多,社会也很复杂,千人千面,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和陆来宣这类的人一样。

若是见了孔府、渠家三兄弟、劣绅恶商、贪官污吏等等人物,就觉得大明该亡,进而得出大明人本就如此恶劣的谬论来,那才是失了智。

毕竟就连造反大头目会昌伯孙忠都说过,撑着江山的脊梁是忠良,而不是他们那群趴在大明这颗大树上的蛀虫。

“陛下英明。”于谦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

“陛下,此行咱们去哪儿啊?”于谦看着船头划开了水面,满是疑惑的问道。

朱祁钰笑着说道:“到了地方,于少保就知道了。”

即便是已经十月下旬了,但是长江水面上,依旧是百舸争流、千帆竟发,往来商舶在船上向着湖口县而去。

朱祁钰看着水势变得湍急,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说道:“徐有贞上了道奏疏,说疏浚长江事,他可以做得到,但是有些事,他做不到,他上奏讲了一些事,朕让卢忠调查了一番,真是确有其事。”

水势突然变得湍急,是长江上有一沙洲,将长江一分为二,船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许多。

朱祁钰握紧了凭栏,指着面前水中沙洲说道:“此处就是江洲镇,将大江一分为二,西汉时称之为桑落乡,永乐年间,张、翁两家在沙洲之上开垦。”

“这沙洲之后,就是咱们看热闹的地方了。”

“到了!”

朱祁钰一行人,来到湖口县。

赣江绵延,入鄱阳湖,鄱阳湖与长江汇流口有湖口县。

当年鄱阳湖大战,洪都被陈友谅大军围困之后,朱元璋从南衙至湖口驻跸,再入鄱阳湖与陈友谅决战,并且大胜汉军。

这是一段耳熟能详的历史,湖口县,就在鄱阳湖与长江的交汇处。

因为水中沙洲的缘故,江面上突然变得狭长了起来。

朱祁钰看着水面陡然增多的船,开口说道:“元宝山至沙州镇最窄的地方为四百步,汇口镇至沙州镇最窄的地方仅三百五十步。”

“湖口县设卡,造浮船以铁索横联,堵塞水面,设卡抽分。”

“铁锁横江啊。”

铁索横江,是当年陈友谅的战术,汉军楼船极多,再以铁索横联,巨舰联结布阵,望之如山。

一道浮船船墙如同一道城墙,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船舶拥塞无法前行。

情景复刻了属于是。

于谦呆滞的看着面前的盛景,长江水面,居然堵船了。

“来的时候没看到如此怪诞情景啊……”于谦愣愣的说道。

朱祁钰啧啧称奇的说道:“大明京军调动,通知沿途都司,自然是提前把这铁索浮船给撤了去,这大军驻跸,就又拉了出来。”

“通力合作,逼得朝廷废了水师,目的就是为了无法无天,为了收租啊!”

于谦沉默无比的看着面前的铁锁横江的场面,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元末。

因为赣江商船从鄱阳湖汇入长江的缘故,铁索前的商舶行动缓慢。

朱祁钰脚下的商船缓缓前行,因为壅积,船只离得很近,缇骑们神情紧张的四处张望,唯恐有歹人登船,惊扰圣驾。

“勒个小娃儿,你们打哪里来哟?”另外一条离得很近的商船之上一个老汉,大声的喊着。

朱祁钰看着那老汉衣服上的补丁,这老汉周围几个商贾,他们头上包着几尺长的粗白帕子,右耳朵边吊下三四寸长的帕头,显然都是同行。

他笑着喊道:“打九江府来,老丈打哪里来的?”

那老汉露出了个憨厚的笑容说道:“打四川蓬安来的,贩点灯草到吴中。”

这老汉的口音很重很重,朱祁钰听不懂,偶尔还要问于谦这老汉说的什么。

此人名叫陆二,以贩卖灯草为生,每年从四川贩卖灯芯草到苏州地区,再从苏州贩卖四川急需之物。

他也是拼船,和几个人合赁一条船,勉强糊口,这陆二手中的灯草价值不过不到三百两。

很快就轮到了朱祁钰和陆二的船只,朱祁钰笑着说道:“老丈先行,咱不急。”

陆二刚才还热情的脸上,变得颓然了起来,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将船缓缓驶入了这铁锁横江的抽分局。

朱祁钰等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前船走动,就觉得有些奇怪,对着卢忠说道:“派几个缇骑去看看。”

三两个缇骑轻轻一跃就跳上了陆二的船,很快消息就传来了。

陆二的船被拦下了抽分,但是陆二交不起税银,陆二要用灯草实物抵扣,但是税吏不肯,就僵持住了。

因为陆二的船堵塞,导致了无法前行,朱祁钰站在船上,已经听到了周围船舶骂娘的声音。

朱祁钰沉默了片刻说道:“靠岸吧。”

朱祁钰的船靠了岸,他踩在了长长的木制栈桥上,看向了陆二的船。

陆二的船也靠了岸边,灯草被搬了下来。

朱祁钰走过栈桥的时候,还以为是税吏同意了实物抽分,但是看着看着,听着听着,才眉头紧皱起来。

陆二是没法往下走了,索性将所有的灯草都卸了下来。

税吏看着搬运着灯草的陆二,大声的呵斥道:“你这老头!麻烦的要死!”

“都如你这般,这码头栈桥还有下脚的地方吗?走舟的连现银都不带,不懂规矩!”

“来几个人把这灯草都堆到那边,一把火烧了!”

陆二听闻大惊失色,跪在地上,抓着税吏的裤管喊道:“官爷,使不得啊!这可是老倌一家老少活命的货啊,怎么能烧了呢!”

“官爷,我赶紧搬走,不在这里碍官爷的眼!”

税吏一脚踹开了抓着他裤管的陆二,嗤笑一声说道:“晚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都像你这般没规矩,日后还怎么抽分收税?烧了你的杂草,也教他人,知道咱湖口抽分局的规矩!”

“来人,给老子烧!”

陆二爬了起来站在了灯草旁,声嘶力竭的喊道:“你要烧,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这大约就是陆二发出的最大威胁。

陆二同行的几个商贾皆是面红耳赤,却只能咬着牙看着这一幕。

税吏腰刀一挎,迈着外八字走进了陆二一把把他推开,面带不屑的说道:“贱皮子,贱命一条,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烧!”

“来人,烧啊!愣着干什么……”

税吏还没喊出来,就看到了脖子上架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杨翰的绣春刀架在了税吏的脖子上。

其他的税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摁在了地上,嘴里被塞了袜子。

税吏吓得脸色苍白,但仍然安稳住了心神,色厉内荏的说道:“哪条道上的!报上来路。”

卢忠满脸嫌弃的看着这税吏,作威作福被皇爷爷看到了不说,杨翰可是和袁彬一样的狠人,杀人不见血的那种酷吏,问杨翰的来路……

杨翰的刀又逼近了一些冷冰冰的问道:“我问,你答。”

税吏的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一动不敢动,知道自己踢到了硬茬子,哆哆嗦嗦的说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杨翰平静的问道:“谁让你在此处设卡收税抽分的,县太爷吗?”

税吏面色剧变,大声的说道:“朝廷让设的!爷爷!朝廷让设的!”

善名归己、恶名归上,这套路,玩的真的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朱祁钰听闻也是一乐,对着于谦问道:“怪哉,咱登极至今已九年有余,从未听闻户部账目上,还有这等条目,于师父听说过吗?”

“臣未曾听闻。”于谦摇头,大明户部尚书都没听说过的事儿,他当然也没听过。

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朱祁钰能不知道大明的账目吗?

他连南京城里要收房号银都清楚。

大明在十二个城池按间架不等,每岁收房号银,每年到户部太仓的大约有十万两银子左右。

但是从未听闻大明朝廷还有这个进项。

大明的税能收到长江河面上,崇祯皇帝还能穷到平定李自成,只给孙传庭六万两从他牙缝里抠出来的银子?

大明自然也收商税,只收行商,不收坐商,即便是行商,那也是入城时候三十税一。

这长江设抽分局之事,自然是闻所未闻。

“老丈先起来。”姚龙先去把地上的陆二扶了起来。

“几位官人,我这一路上都交了一百五十两银子的税了,真的交不起了啊!”陆二已经哭的稀里糊涂,断断续续的说道。

陆二的灯草才不到三百两,就交了一百五十两的税。

朱祁钰面沉如水,厉声说道:“卢忠!你先带着人,把江上的铁锁横江给朕撤掉,知道的人,自然是知道咱大明胜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陈友谅胜了呢!”

“朕看了笑话不要紧,让那陈友谅看了笑话去,陈友谅岂不是在地府都得笑的肚子痛?”

“于少保,你说是不是?太祖高皇帝建立这大明朝,也不过如此嘛。”

第七百二十章 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鄱阳湖之战,对大明有何意义?

在鄱阳湖之战中,朱元璋杀掉了陈友谅,陈汉事实上亡国。

陈氏灭,张氏势孤,一举可定。

在打完了鄱阳湖之战后,元末最重要的问题,天下到底归谁的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

鄱阳湖之战,是大明的定鼎之战,意义非凡。

可是在鄱阳湖的南湖嘴湖口县,陈友谅的铁锁横江再次出现在了长江之上,拦住了大明过往商贾,私自设卡收税。

缇骑们不仅有刀,还有火铳,很快,铁索横船在牵引之下,向着江心洲的江洲镇而去。

朱祁钰站在江边看到了那浮船的熊熊大火,面沉如水。

即便是要劝仁恕的于谦,也不知道该怎么劝陛下仁恕。

朱祁钰转过身来,从兴安手中拿过了一把永乐剑说道:“杨翰,过往商船很多,你挨个询问调查,看看这长江上下有多少关卡,一个不漏的找出来,挨个缉拿。”

“朕给你一千缇骑,三千京军,再给你永乐剑,王命旗牌。”

杨翰接过了金黄色的永乐剑,大声的喊道:“臣领旨!一个也不会少!”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兴安,带几个人,帮陆二把灯草都装到船上吧。”

兴安在帮着陆二装船,陆二止不住的道谢,虽然仍不知道是哪路好汉,卢忠去拆另外一处的浮桥铁索横江的关卡,朱祁钰驻足江边,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紧了紧大氅。

于谦、姚龙等几个臣工,一言不发。

一个吵闹的声音忽然从码头埠头传来:“谁让你们烧的!好大的狗胆!不知道这买卖谁罩着是吧!”

一个满脸横肉、五大三粗的人出现在了码头上,他的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堆的人。

“大埠头!就是这批人,突然闯了过来,仗着他们人多刀利,在这里作威作福!”

“三爷为我们做主啊!这些人好是凶煞!连来路都不报,直接动手!”

“他们烧了大埠头的浮船,这可是几千两银子呢!”

“大埠头……”

……

来人的身份已经确定,是湖口码头的大埠头,就是介绍买卖的经纪买办,同样也是这湖口码头的扛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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