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635章

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让兴安去宣来少保于谦、魏国公徐承宗、松江巡抚李宾言、松江府尹陈宗卿、内帑太监林绣和户部郎中王祜,以及具体执行人,官商叶衷行。

“这就是朕的初步计划。”朱祁钰颇为平静的讲完了自己的企划案,开始征求大明臣工的意见。

林绣、王祜大喜,陛下这一整套的逻辑,可谓是吃干抹净的典型了。

肉食者为了大明的以工代赈能够顺利推行,是真的毁家纡难、不遗余力的贡献自己的家财。

叶衷行人有点麻,他带着无比惊惧的眼神看着生财有道的陛下,牙关直打哆嗦,但是在威武的纠仪官面前,他又不敢打出响来。

这可不是朱祁钰长得凶神恶煞,吓到了叶衷行。

叶衷行刚进门的时候,看到满是英气甚至有些和气的陛下,是一点都不畏惧的,就像是万物看到了太阳升起,怎么会感到害怕?

他差点就飘扬过海当海外侨民了,是陛下给他主持了公义,是陛下从倭寇手中解救了他。

他的内心,对陛下只有感恩。

即便是陛下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要是皱一皱眉头,就是不忠不义。

但是他现在,对陛下的情感颇为复杂,真的有些怕。

不是陛下的刚决吓到了他,陛下向来是雷厉风行、绝不手软,这一点大明人人皆知。

他怕的是陛下的手段。

王翱总是感慨,得亏陛下是大明的皇帝,但凡是陛下不是皇帝,大明肯定出一个抓不着的巨贪。

“叶商总,你那边有问题吗?”朱祁钰笑着问道。

叶衷行连忙摇头颇为紧张的说道:“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臣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祁钰嗤笑的说道:“瞧你说的,朕让你发财呢,要不然你拿什么去做两浙海商的商总?”

“诸位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于谦拍了拍座椅的扶手,欲言又止,止欲又言,最后还是开口说道:“陛下,即便是逃到海外,他们也是陛下的子民啊。”

“臣以为,要不要留一个口子,比如,若是在南洋混出头来,能不能给个总督之名?”

这也是永乐年间的做法,胡元南下的时候,闽广浙的百姓大量南下南洋,大明下西洋的时候,还册封了一个吕宋总督。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于谦要劝仁恕,陛下上船收税,下船还要收税,这可以理解。

但是陛下连一点幡然醒悟的机会都不给,还是有些过于冷峻了。

朱祁钰对此也是有些犹豫,说道:“朕之前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寻思着他们幡然醒悟,有朝一日,能够想清楚、想明白,离开了大明这棵大树,他们什么都不是。”

“但是给他们总督之位,朕心气不顺。”

意难平,念头不通达。

正如于谦所言,给这帮离开大明的海外侨民闻达者,以总督之名,可以有效的增加大明对南洋番夷小国的政治羁縻。

于谦可是知道皇帝心里拧了疙瘩的后果。

稽戾王当初非要亲征,就跟小孩闹脾气一样,朝臣越不让,稽戾王就越是赌气要亲征。

陛下虽然没有稽戾王那么乖张,可是陛下是皇帝,让把陛下气不顺,大明还能不能好了?!

于谦是极其擅长折中的,他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吧,就看是咱大明快,还是外逃之家的肉食者快了。”

“若是大明快,外逃之家就是逃犯。若是外逃之民快,他们自然是为王先驱,给个总督之位,也合情合理。”

“嗯,不错!就按于少保说的办。”朱祁钰一听,就是不断的点头。

于师爷的每次折中,都折中的恰到好处。

这可能就是百官之首的实力吧。

于谦仔细打量了下陛下的神情,确信陛下不是给他这个少保面子,而是觉得这么做,既能堵住悠悠之口,又能从南洋这个大蛊坛里炼蛊,为大明所用。

南洋即将成为一个养蛊的地方,这里炼出来的蛊王,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海外殖民者。

可以为王前驱的殖民者,是大明的财富之一,值得用总督之位笼络。

陈宗卿的额头冒着冷汗,他和陛下的接触比较少,陛下总是处于一种仁善和残暴的叠加态。

仁善的时候,陛下让人如沐春风,陛下和于少保君圣臣贤其乐融融,让陈宗卿极为的安心。

可是这残暴起来,陛下真的是让人惊恐无比。

“陈爱卿是有什么意见吗?”朱祁钰看着陈宗卿问道。

陈宗卿打了个激灵说道:“没有!陛下,臣没有!臣就是贪腐万钜的贪官!”

陈宗卿需要扮演的角色是被叶衷行腐化的官员。

当然诨号陈青天的陈宗卿,的确不是个贪官,但是陛下有需要,他也可以是。

一切以陛下的意志为主。

至于弹劾?

陈宗卿不怕,他是正四品的松江府尹,是和顺天府尹、应天府尹平级的京官。

这件事朝中的明公们,都清楚其中的厉害,陛下是要给户部分红的,这么一大笔钱,六部明公们自然是会通气。

“那朕就给他们制造点风力,不吓唬下,鱼怎么受惊?兴安,有目标吗?”朱祁钰问道。

兴安俯首说道:“还正好有一个。”

“啧啧,这松江府可是大明最富有的膏腴之地,也有这种事,还真是个典型,就他了。”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起驾!”

第六百九十二章 穷生恶计 富生良心

大明皇帝钓不到鱼,连远在大宁卫的脱脱不花,都有所耳闻。

但是大明皇帝打窝的水平,一向让人钦佩不已。

只要陛下不亲自下场捞鱼,只是打窝,那基本上都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

朱祁钰翻身上马,带着一众缇骑,向着松江府城外奔驰而去,数十名缇骑并未竖起龙旗大纛,跟在陛下的身后。

数十骑兵奔跑,气势雄壮,四蹄生风的骏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棉田之中,强劲的马蹄踏过了泥土,落下了重重的脚印,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大地。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吁。”朱祁钰勒马驻跸,看着面前的小村落,终于来到了自己想要到的地方。

上海县高昌乡下辖的一处村落。

宋祥兴元年、元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忽必烈与朝中宰相伯颜奏对谈论南方海运之事,命罗璧、朱清、张瑄三人,至上海设县,造遮洋船六十余艘,试行海运,当年四万六千石漕粮顺利抵京。

次年,元世祖再次下旨,将华亭县东北境高昌、长人、北亭、新江、海隅五乡二十六保之地,设立了上海县,自此上海县城里,七万两千余户,专事漕粮海运。

之后四十六年的时间,上海起运漕粮逾八千三百万石抵京,几乎囊括了大半的江苏与部分浙江漕粮。

朱祁钰的目的,自然是上海县高昌乡辖下的一个村落,名叫海潮村。

朱祁钰翻身下马,缇骑们动作整齐划一,一共十二个人分成了四组,向着村里而去。

他们要去清道,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

朱祁钰站在村口泥泞的马路上,看着面前的村寨,开口说道:“这海潮村又叫杨家村,都姓杨,杨家村有杨老爹,有三个儿子,叫杨金、杨银和杨铁,杨铜三岁夭折了。”

“杨铁有两个姐姐,一个叫杨春,一个叫杨夏。”

松江府尹陈宗卿和松江巡抚李宾言,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不妙,陛下从九天之上,忽然来到了凡间。

海潮村坐北朝南,路边都是农田,因为昨日下过雨,道路略显泥泞,路边堆积着粪便,不时传来一阵阵的恶臭,这些粪便可都是有主的,要洒在田里。

而村里大多数都是土坯的矮墙,若是房顶有瓦,还有砖墙,那在村里是阔绰之家了。

“看见没,村里在敲锣打鼓,这是杨铁准备成婚。”朱祁钰看着缇骑们回来,便向前走去,他们是绫罗绸缎的大贵人,一进村,那些孩童就被吓到了一样,跑的飞快躲在矮墙下好奇的看着一行人。

朱祁钰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的道路,向村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海潮村还有那边三个村,近万亩田,全都是高昌杨老爷的地,海潮村全都是杨老爷的佃户。”

“这杨铁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就病了,生育了六个子嗣,元气伤了,这杨铁还没满月,苦命的女人,就撒手人寰了。”

“杨铁,两岁的时候,患了四六风,本来以为没治,但是却活了下来。五岁的时候,杨铁就开始给杨老爷放牛,偶尔也会放羊。”

“杨老爷是个大善人,看杨铁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就时常给杨铁点糠面,糠,糟糠,就是谷物褪的皮,贫者食糟糠啊。”

“这杨铁,就靠着杨老爷的善心,活了下来。”

话说到这,陈宗卿嘴角抽动了下,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朱祁钰说着话,就在缇骑的引路下,找到了挂着一抹红布的院落前,朱祁钰停下了脚步,站在老槐树的树荫下,满不在乎的坐在了石头上。

他这里,可以完完全全看到杨铁的家,三间房,院墙只有半人高,土坯的院墙塌了半截。

朱祁钰坐定后,继续说道:“杨铁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爹下田干活,干到十五岁,就像四十岁一样,皮肤被太阳晒得开了裂,满脸的褶皱。”

“喏,那就是杨铁。”朱祁钰看到了杨铁出现在了院落里,对着众臣们说道。

一个黑黑瘦瘦,大约只有五尺高的孩子,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那孩子的眼中带着畏惧,因为老槐树下,那些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的人,在打量着他。

这是个孩子,但是皮肤被晒得黝黑,脸上居然出现了褶皱。

这十五六岁的年纪,是肤质最好的时候,可是这孩子的皮肤像极了身后老槐树的树皮。

朱祁钰波澜不惊的继续说道:“杨铁和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读书?什么是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他们一家人,给高昌的杨老爷当牛做马,全家人夏干三伏,冬干三九,一年到头从鸡叫忙到鬼叫。”

“一家六口人,杨老爹、杨金、杨银、杨铁、杨春、杨夏,六口人,一共就两条裤子,大姐二姐十八岁了,在家里还是光着腚。”

“老话说得好啊,穷生恶计,富生良心,这杨春、杨夏光着腚,好不知羞耶。”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祁钰的语调略微有些上扬,但依旧平静的继续说道:“种出来的棉花,全都归高昌杨老爷,杨老爷把棉花卖了,买了粮再给佃户们分,六口三丁分六石粮,就是七百斤。”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年六石白粮,能干啥?这粮食根本不够吃。”

“每到黄青不接的时候,全家都得挨饿,所以杨铁才那么的瘦,不想被饿死咋办呢,去问大善人杨老爷借粮。”

“杨老爷看在都是本家的面子上,就划拉了一笔,从堆积如山的粮仓里,拿出发霉的陈年杂粮,这一家六口的命算是勉强保住了。”

“杨铁饿啊,饿的抓心挠肺的,但是他不敢吭,因为都饿,他们这村里,年年都有饿死人的。”

朱祁钰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因为杨铁要去迎亲了。

而此时的松江府尹陈宗卿,脸色涨红像块猪肝,他的手抖的厉害。

一是气的,二是恨自己,三是迷茫。

陈宗卿,已经是大明朝少有的真正清流,不贪不腐,勤勤恳恳做事,在松江府内有陈青天的美誉,有一次有百姓告状,陈宗卿穿着一只鞋子上的堂,他自己都没发现。

陈宗卿,当得起陈青天的美称。

可即便是如此,这个世道依旧在滴着血,就在松江府。

陈宗卿感觉到了阵阵的无力。

风吹动着老槐树的树叶,沙沙作响。

朱祁钰手里握着马鞭,语气里带着一些波澜和若有若无的怒气继续说道:“杨铁十三岁的时候,杨老爹死了,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倒了,这一倒便再没起来。”

“大哥杨金就去杨老爷家里借钱,想把父亲给葬了,入土为安。”

“要不说高昌的大地主杨老爷,是个大善人咧,要不说穷生恶计,富生良心呢。”

“这钱,杨大善人,就真的借了,大善人看不得这等受苦的场面啊。”

“只不过杨金还不起了。”

“从杨金的爷爷辈儿算起,杨铁他们一家一直在断断续续欠杨老爷家里钱,人死债不烂,父债子还。”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杨金、杨银被卖到了不知道哪里的工坊做了包身工,杨春和杨夏,被卖到了松江府旧院做了娼妓。”

“一家六口,就剩下了杨铁一人。”

“杨铁再没见过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陈宗卿最先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愤怒无比的说道:“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啊!”

陈宗卿作为正经的进士,此时此刻的他眼里甚至带着泪。

他词穷了,他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发泄自己的情绪,他只感觉自己被怒火给点着了一样。

他整日里被松江府的百姓们称呼为青天大老爷,他勤勤恳恳,自然也担起了这样的称呼,收到万民伞的时候,他虽然看似波澜不惊,但也是欢喜的。

而此刻,他只有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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