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591章

作者:吾谁与归

一出城就看到了。

其实在安排陛下出行的时候,胡濙曾经和于谦商量过,要不要找一点百姓在通惠河上拉动漕船,制造一种繁荣的假象。

这种装门面的做法,遭到了于谦的反对。

不是于谦不懂如何应付巡查,他在地方干了二十五年,巡抚、巡按御史一波接着一波,于谦知道这是一种迎检的规矩。

于谦主要是怕瞒不住陛下。

陛下又不是稽戾王,能被这种伎俩给骗了?

朱祁钰勒着黑马,看着通惠河,眉头紧锁。

通惠河是大明政治的晴雨表,只要通惠河堵塞,那朝中必有奸佞!

从永乐年间迁都起,就是如此。

比如永乐、宣德初,这条河就不会堵塞,但是到了宣德末年,正统年间,这条河堵的一塌糊涂,黑眚这种妖魔鬼怪都出来吓跑了闸夫。

因为京师人口众多,从通州向京师贩卖粮食是门大生意,只要人主昏聩,朝中山头林立,党争不断,这条河就会堵塞,因为有人要赚这个黑心钱。

现在,这条河,成为了大明经济的晴雨表,通州是大明北地货物集散的重中之重。

无论是从密州市舶司还是从津口来的海货、从运河水路来的陆货,都要在通州集散。

这条河不忙碌,那证明大明的经济出现了问题。

坐在千灯琼华辇上的孙太后,打开了车窗,看着策马前行的庶孽皇帝,对着通惠河和于谦反复沟通着什么,心中升起了许多的怪异感。

如果当初坐上皇位的是郕王,而不是她的亲儿子,大明会不会更好?

这个念头稍起,孙太后就惨淡的笑了笑,合上了车窗,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闭目假寐。

如果当初登基的真的是眼下的陛下,大明也不会更好。

稽戾王初登基的时候,才九岁,主少国疑,张太皇太后还活着,而且是临朝称制。

稽戾王把朕与凡殊,理解成了他是圣天子,不是人,很大程度上是内廷外廷的共同选择。

大明皇帝的权柄实在是太大了,内廷外廷一直认为,应该把权力关在笼子里。

可是……帝制之下,把皇帝关在笼子里,培养成为一个废人,不利于天下,更不利于社稷。

那利于什么?唯独利于内外廷操持权柄。

君父?

那也要有本事才能当。

时也,命也。

孙太后有时候就在想,陛下为什么不把她杀了,到时候对外就说暴疾而亡,这样一来就永绝后患了。

但有时候她也在想,她不过就是个妇人罢了,她对皇帝能有什么威胁呢?她值得陛下冒着大不孝失德的风险弑母吗?

她没什么能威胁陛下的,命妇的权柄早就交给了汪皇后,她无事一身轻,她的懿旨现今没有任何的效力。

等到稽王朱见深长大了,再反攻倒算?

不说其他,就朱见深本人愿不愿意还得两说。

朱见深不糊涂,当初稽戾王的死,到底是自己作的丢掉了江山,还是当今陛下不顾亲亲之谊,弑君杀兄夺位?

是杀父之仇?还是稽戾王自绝于天?

朱见深这个年纪,已经在读《公德论》了,他想的很明白。

她孙太后只是一个妇人而已,早已经没有了兴风作浪的本事。

陛下带着她一起南下,只不过是为了朝中局势稳定,防患于未然罢了。

朱祁钰策马前行过通州而不入,带着缇骑们奔驰在官道驿路上。

官道驿路上原本络绎不绝的商队,变得稀少了起来,看起来颇为寒酸,人气凋零。

“冬序凛冽,远超朕的预想,我们得加快行程,早日赶到南衙了。”朱祁钰接过了兴安递过来的水壶,目光炯炯的看着南下的路,眼中晦暗不明。

大明的经济体系是十分薄弱的,冬序的危害,的确很大,但是远没到这种地步。

显而易见,势要豪右们并不打算束手就擒,玩起了老套但有效的挟百姓以迫皇帝的把戏。

让大明的情况看起来更糟糕一些,让大明的暴君早日改悔。

改掉那些御制银币、官邸法、农庄法、利柄法、考成法、官绅一体纳粮、钱法、在廷文武百官家眷不得营商、反腐抓贪等等暴政。

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

那时候,万民一定会用最肉麻的方式,来歌颂皇帝的伟大和圣明。

他们眼中的万民,并不包括大明的普通百姓,他们眼中的万民,只有他们自己这些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

那些卑贱的百姓只配被朘剥,只配给大善人们提供优渥的物质基础,充当人肉电池罢了。

朱瞻墡,是大明至德亲王,在占据分配地位的肉食者的食物链中,站在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作为大明皇帝的嫡亲王,他一步步走到现在,在去贵州之前,也不过是有我之人,可是贵州之行,他从乌江沿途的码头集散,悟到了利柄论对朝廷的重要,随后在贵州实践了他的理论。

至此,他便是无我之人。

他求的东西并不多,作为嫡皇叔,他想活着,所以他从头到尾敢监国却不敢拿陛下七品通政议政的腰牌,通政议政可以体察民情,参与政务,那代表着陛下所有国策的基础,从大明最广大的百姓利益出发。

当然,他襄王更想做点事,不想被藩禁圈禁在小小的王府之内,一辈子不出门。

朱瞻墡站在朝阳门外,看着车驾远去的身影,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胸膛,大声的说道:“罗长史,走,上任监国!”

“锦衣卫右都督骆胜,提携三名缇骑千户,按名单缉拿入北镇抚司。”朱瞻墡走入了讲武堂聚贤阁,首先叫来了锦衣卫右都督骆胜。

永州骆氏,自靖难之后,一直是锦衣卫中重要的一股力量,祖祖辈辈都在锦衣卫当差,官职基本都是锦衣卫指挥使之职。

骆胜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世袭武勋,虽然无爵位,但是官位,自打永乐年间就没变过。

卢忠深受陛下信任,掌管整个锦衣卫内外,那骆胜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朱瞻墡交给骆胜的名单是真的,也是假的。

名单之上,不过是养济院贪墨案的不太重要的经纪买办和一些小门小户,只有一户是算得上势要豪右。

朱瞻墡就是拿这一户试探骆胜,这一户没什么特别的,骆胜的正妻父亲涉及其中罢了。

一面是亲亲之谊,一面是君臣大义,一面是妻子的娘家,一面是大明官办的养济院,骆胜到底是忠于大明忠于陛下,还是忠于自己?

换句话说,朱瞻墡下了饵,就看这骆胜到底咬不咬钩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公者千古,私者一时

朱瞻墡给骆胜下钩,可不是无的放矢,虽然没有任何的证据表明,骆胜参与到了养济院藏污纳垢之事,但是从罗炳忠探听到的消息而言,骆胜不见得,就那么的干净。

骆胜到底有没有下水?还是真的站在干岸上?

干不干净,只需要把骆胜的岳丈抓起来审问一番,就水落石出。

朱瞻墡给了骆胜逮捕的名单,骆胜抓人不代表他没问题,但是他不抓人,那他一定有问题。

骆胜回到了锦衣卫衙门,看着手中妻子娘家的名目,靠在椅背上思考了许久,从抽屉的最深处摸出一块头功牌,拿着一块方巾,擦拭了许久。

这是正统十四年十月九日,骆胜随陛下德胜门外冲阵夺旗时,收获的头功牌一枚,他的抽屉里还有四枚头功牌,分别是因为抓奸细、斩虏首、探听贼人虚实等获得。

军功的头功牌,陛下从不吝啬。

他不是十三骑之一,但他是随陛下冲锋的三千锦衣卫中的一人。

他还记得当日,稽戾王在德胜门外,竖起了只属于皇帝的龙旗大纛。

德胜门外民舍四万余大明新京军望着那杆大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那可是皇帝,神圣的君父,就这么举着自己的龙旗大纛进攻大明的都城。

那一刻,城外守军甚至产生了一种大明该亡的幻觉。

那天,大雨磅礴,那天,陛下披着明光甲亲履兵锋,冲锋陷阵。

那一天,是大明朝最岌岌可危的一天。

皇帝被俘,京师被围困,所有人都茫然无措。

是陛下,让大明再次看到存在的意义。

陛下带着缇骑打开了德胜门,亲自带着十二骑卒,冲击了军阵,将稽戾王的龙旗大纛烧掉了一半,阻击孛罗冲击大明德胜门外民舍阵地,也先恼羞成怒,亲自带领骑兵追击。

在也先亲自带领怯薛军追击之时,陛下沉着冷静指挥缇骑撤退到民舍之中,而听从命令的缇骑等回到了民舍,才发现,是陛下在殿后。

骆胜拿起了那枚银光闪闪的头功牌,用指腹摩挲着背后“人人如龙”的字样,那是陛下美好的期盼,期盼大明蒸蒸日上。

他的夫人程氏,温婉贤惠,持家有道,有德义之茂,骆胜娶妻十二载,膝下两儿一女,夫妻和睦。

襄王拿出这份名单,骆胜并不怀疑搞错了。

这份名单之上,有陛下的景泰之宝,显然是经过了陛下的首肯,那必然是经过了锦衣卫的查补,确认确有其事。

只是因为陛下仍在京师,襄王不能调动缇骑抓人罢了。

骆胜将头功牌别在胸前,猛地站起身来,大声的喊道:“程阳!你即可带校尉五十人,立刻前往五城兵马司,关闭日中坊、朝天宫西坊、河槽西坊、明玉坊四坊坊门,不可放一人离开!”

“刘贲!你带校尉百人,前往四坊,按名单拿人,少拿一人,唯你是问!”

“王有性!你带校尉两百人,将武定侯街咸宜坊内这十七户仔细抄家,掘地三尺,不可放过一本案卷!”

卢忠可是抄家小能手,锦衣卫个个都很擅长抄家。

骆胜看了眼自己的头功牌,大声的说道:“再点两百人,听我调遣!”

“去安富坊!”

骆胜将亲自带队,查抄这名单上的唯一大户人家,他妻子的娘家,住在安富坊的程府大宅。

骆胜点齐了人马,就直奔安富坊而去,入坊出示了自己的火牌,勘合了腰牌之后,骆胜立刻命令关闭坊门。

随后缇骑将整个程府团团围住。

安富坊就在大明皇城西安门外,就隔着一条护城河,这里住的人非富即贵,听到缇骑办案,人人自危,都将家门紧闭,生怕惹火上身。

骆胜坐在高头大马上,看了一眼宫里来的太监,那是一个东厂的番子,这是来盯着他干活的人,骆胜示意一个校尉前去敲门。

程府门房在门内,瑟瑟发抖的喊着:“姑爷回家,怎么还带这么多缇骑啊!老爷让我问问到底是怎么了?”

骆胜懒得废话,挥了挥手,示意缇骑推出了攻城破门用的撞车,冷冰冰的说道:“撞开!”

东厂的番子猛地瞪大了眼,看着那个八人推的撞车,有些恍惚,缇骑军备精良,悬挂的撞木用铁叶裹着前面,看起来寒气逼人。

这办案,用得着这玩意儿?

八名缇骑将撞车推到了门前,喊着号子,晃动着挂在撞车上的撞木,用力的砸向了程府大门。

“嘭!”

这第一下居然还没撞开。

“嘭!”

缇骑又用力晃动着撞木撞了第二下,只听咔嚓的一声,大门里面的横梁直接被撞断,半拉门轰的一声倒在了门前。

“进去拿人!”骆胜翻身下马,继续喊道。

缇骑鱼贯而入。

“骆指挥真是好狠的心,咱家佩服。”番子看着缇骑们冲进了程府,看着被踩的满是脚印的门板,感慨的说道。

番子知道这一批的缇骑都十分忠诚,万万没料到如此忠诚!

骆胜冷冰冰的回答道:“公事,自然要公办罢了。”

养济院藏污纳垢,甚至为牙行、妓馆提供畸零女户,这在正统年间,压根就不算个事儿,使点银钱,贿赂下王振的狗腿子马顺,或者喜宁、小田儿之流,就足以摆平。

养济院这件事,坏的是老朱家的名声不假,挖的是老朱家的墙角不假,可是在正统年间,稽戾王还亲自带头坏老朱家的名声。

这点事儿,压根不算什么。

也压根不会有人查到养济院的头上。

裁判和既得利益者都是他们的人,需要投奔养济院的人,哪里斗得过?

可是这在景泰年间,是万万行不通的。

骆胜不太清楚妻家里在养济院里到底参与多深,但他不办也得办,因为这是公事。

现在京师话事人是那个手持公德论,号召提倡公德和公私分明的襄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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