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562章

作者:庄不周

突然间让她管理一个织坊,规模比她今天看到的印坊还大,她没底气。

荀文倩看得明白,主动要求给伏寿做帮手。印坊有唐夫人就够了,有她没她一个样。

伏寿也觉得可行,难得的向刘协请求。

刘协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爽快的答应了。

印坊也好,织坊也罢,她们都是暂时管一管,算是体验生活,不可能一直留在宛城。

经历过实务的人,大多会对空谈道德有一定的免疫力。只有什么事也没做过的才会大言不惭,满口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觉得其他人都不行,只要自己一出手,盛世翘足可至。

刘协随即和她们大致说了一下情况。

在他的规划中,南阳将是荆州重镇,就像邯郸在冀州的位置。江南的丝绸会集中到南阳,然后再发往西域。

南阳的帝乡地位没有了,但商业重镇的地位将延续,而且会得到进一步加强。

宛城以前就是工商业重镇,但利润大多被世家、豪族拿走了,朝廷收获有限。现在朝廷将整个南阳收入囊中,这些工商业利润会成为朝廷的收入,并作为朝廷接下来几十年对南方进行开发的主要资金来源。

简单的说,南阳能不能发展得好,关系到大汉百年之后的国运。

这时候,每一个人的努力,都是在为百年之后的大汉做贡献。

伏寿、荀文倩并不能完全理解刘协说的这些,但有机会为大汉、为后世子孙做点贡献,她们还是有兴趣的。

尤其是伏寿与刘协一起经历过受制于人,连吃饭都要别人施舍的窘境,对自力更生,改变命运有着更高的积极性。

她可不希望她未来的子孙落到那种地步。

看着积极性高涨,甚至有些雀跃的伏寿,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后悔没有早点安排。

说到底,她毕竟还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有着无穷的朝气与精力,天天养在后宫太浪费了。

——

宋忠没见到皇后,转身去拜见司徒杨彪。

杨彪很忙。他在前院等了半天,直到太阳落山,才见到杨彪本人。

见礼之后,还没等他寒暄,杨彪先面色不善的问了一个问题。

“听说郡学有我杨某的画像?”

宋忠一时没注意到杨彪的语气,以为他忙了一天公务,累了,连忙笑道:“确有此事。经诸贤论定,杨公与二十位前太守一道,被选为南阳贤君,绘画刻石,以资纪念。”

“什么时候的事?我在任的时候,没看过这样的碑刻。”

“半年前刚完成的。”宋忠笑得更加灿烂。

杨彪打量着宋忠,眉头越皱越紧。“我想请祭酒帮个忙。”

“岂敢,岂敢,请杨公吩咐。”

“请你将杨某的画像去除。”杨彪淡淡地说道:“杨某虽无大才德,却有自知之明。我在南阳时日甚短,未有善政,不敢立像,与诸贤并列。”

“这……”宋忠顿时傻了眼。

他看着杨彪,咽了口唾沫,也将解释的理由咽回了肚子里。

他看得出来,杨彪不像是故作谦虚,眼神很严厉。

但是,作为这件事的首倡与主要推动者,他非常清楚。如果杨彪因任职时间短,没有真正的善政而缺席,还有资格留在墙上的画像最多剩一半。

更要命的是,拓本已经送到了天子手中。

要是天子或者皇后哪天来郡学,发现墙上的画像和拓本对不上,会不会被判欺君?

“这件事就拜托祭酒了。”杨彪不给宋忠解释的机会,直接做了结论,随即又问了一个问题。“南阳郡学这些年培养了多少学生?都在干什么?”

说到这些,宋忠立刻来了精神,大讲特讲郡学里的青年才俊。

他来见杨彪,本来也有推荐学生出仕的目的。如果有人被司徒府选中,不管最后是否赴任,都是难得的佳话。

宋忠一连说了几个人,杨彪都没吭声,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宋忠的心情再次往上沉,忐忑不安地看着杨彪。

杨彪清了清嗓子,让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一些。

“祭酒,听说过祢衡吗?”

宋忠愣了一下,摇摇头。“恕我孤陋寡闻,没听说士林中有此人。祢姓甚为少见,若是听说过,我一定记得。”

杨彪叹了一口气。这人只适合做学问,连司徒府长史都不知道是谁,又何必来参与政事,为刘表鸣不平。

刘表身上有多少麻烦,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是青州平原人,得孔文举赏识,为忘年之交,共赴长安。如今是司徒府留府长史,负责关中的相关事务。”

宋忠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能得到孔融的赏识,说明祢衡有才华。能成为司徒府留府长史,说明称衡有能力。这样的人,他居然不知道,孤陋寡闻根本不是谦虚,而是实情。

杨彪把祢衡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跟着又介绍了一下孔融本人的情况,最后还附带说了一下王朗。

孔融要去漠北,以花甲之年,冒不测风雪,寻访商朝遗民。

王朗一直在关中的军营里,教化将士。如今受过他教导的将士不说五万,也有三万。凉州将士能一改野蛮习气,守护一方,王朗是有功劳的。

那么,南阳郡学又做了哪些事?

骠骑将军驻南阳数年,你们有几个人到军中任教?

除了做学问,你们教过几个普通百姓的子弟?太守府每年拨付那么多钱粮,你们又做了哪些回报?

为之前的太守刻碑?

虽然杨彪尽可能地控制着语气,但一连串的发问还是让宋忠汗如雨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连手心都是汗。

他能感觉得到,杨彪很生气,对南阳郡学很不满意。

这也说明杨彪到宛城这么久,一直没去几步之遥的南阳郡学绝非偶然,而是刻意。

他不想和南阳郡学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想看自己的画像。

这让宋忠很不安。

天子、皇后毕竟年轻,难免意气用事。杨彪却是老臣,而且是儒学世家的宿儒。他对南阳郡学如此不满,表明南阳郡学的所作所为已经和朝廷背道而驰。

那么,是朝廷错了,还是南阳郡学错了?

第1042章 自取其辱

宋忠很沮丧,很苦恼。

被杨彪批评还在其次,如何解决画像才是最头疼的事。

要去除,就不能只去除杨彪一人,只能全部去除。钱白花了还在其交次,关键是丢脸。

他们费了好大的心思,选出这些人,本来就是想向朝廷彰显德政的价值,声援刘表,结果天子、皇后还没来看一眼,他们又自行拿掉了。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宋忠不甘心,但又没有直接拒绝杨彪的勇气。他的学问不错,心性却还没修到威武不能屈的地步。

离开了临时的司徒府,宋忠失魂落魄的返回郡学。

请来了綦毋闿等人商议,众人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杨彪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是天子不喜,似乎也不像。

一来杨彪身为老臣,秉承家风,不是唯上之人。

二来天子、皇后虽然没来,却要为他们印行与刘表合著的《五章章句》,作为南阳印坊的第一部 作品,不可谓不重视。

基于这两个原因,说杨彪要求去除画像是因为天子给的压力,实在勉强得很。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杨彪品德高尚,不愿沽名钓誉。

想要彻底搞明白这件事,只问杨彪是不够的——杨彪也是当事人,难免有所顾忌——还是去问皇后最好。

如果皇后也说这些画像不合适,那就再说。如果皇后没这么说,那就说明是虚惊一场,大可不必自己吓自己。

反复讨论之后,宋忠也觉得有理,决定过两天再去一趟。

——

宋忠一连去了几趟,都没见到伏寿。

伏寿最近很忙。

入宫近十年,做皇后也有好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掌握这么大的实权,管理这么多人和钱,多少有些亢奋。

在荀文倩的协助下,各项事务处理得还算井井有条,不仅得到了筹备织坊的官员的赞扬,也得到了刘协的夸奖。

其中最大的一项功绩,就是官员们看到皇后亲自主持织坊,觉得天子对南阳织坊有着与众不同的重视,纷纷动员妻女参与进来,积极表现。

皇后能做的事,你们做不得?

一时间,无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走出了深闺,参与到火热的建设中来,民风士气为之一变。

这进一步让伏寿意识到,她可以为天子做得更多,甚至超过荀文倩。

贵人有很多,皇后却只有一个。

在兴奋的情绪鼓舞下,伏寿早出晚归,根本没给宋忠请见的机会。

唐夫人业务最熟练,印坊迅速建成,《五经章句》进入刻版、出样的阶段,第一时间将样张送到了南阳郡学。

看到自己的著作变成精美的印刷品,宋忠、綦毋闿等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这种感觉是看别人著作时没有的,只有亲自经历过才有体会。

但接下来的消息,却又将他们的兴奋变成了惊恐。

天子有诏,在《五章经句》之后,还要刻一部南阳太守记,以南阳郡学的二十一副画像为基础,补全其他人,并尽可能的做出详细介绍。

宋忠一下子就慌了。

这要是印行天下,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必然会引起争议。且不说那些没选上的太守的后人不会善罢某休,被选上也未必会满意。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杨彪。

如果杨彪不给面子,公开表示自己不愿意入选,必然会有更多的人表示自己“不配”,然后这部书就会成为他攀附权贵不成,反被打脸的证据,为天下所笑。

宋忠万般无奈,一面请人出面,请唐夫人放慢进度,一面再次求见伏寿,希望皇后能够出面斡旋,阻止太守画像的结集出版。

等到天黑,宋忠终于见到了伏寿。

伏寿很客气,得知宋忠还没吃晚饭,立刻赐食。

宋忠感激不尽,觉得皇后毕竟是儒门世家出身,礼节很周到,对儒生的态度也很好,这一趟应该不会白跑。

吃完晚饭,伏寿随即召见了宋忠。

见礼时,宋忠一眼看到伏寿面前的案上摆着一部书稿,正是他之前提供的拓本。区别只是厚厚的一摞,比他提供的拓本要多出很多。

就座之后,伏寿含笑说道:“祭酒不仅学问精深,还关心时务,学以致用,天子非常高兴,我也非常满意。”

宋忠哭笑不得,连连拱手,自称不敢。

“天子看到这些画像后,看了又看,满意之余,又觉得有些遗憾。绘贤者之形,以供后学景仰,自然是好的。但不肖未能绘形,以为后世警戒,未免遗憾。”

宋忠的脸都白了,冷汗一阵接着一阵,笑容更是尴尬之极。

为贤者留影已经惹出一堆麻烦,再为不肖者留影,南阳郡学怕是要被人烧了。

见宋忠脸色不对,伏寿关切地问道:“祭酒,你怎么了?不舒服?”

“不,不,臣……”宋忠咬咬牙,离席拜倒。“臣惭愧,今日来打扰殿下,是想请殿下取消决定,不要印行这些画像。”

伏寿黛眉轻扬,手在拓本、书稿上拍了拍。

“为何?”

“这些画像……制作仓促,人选也不够妥当。”

伏寿沉下了脸,有些不快。“碑都已经刻好了,你才说制作仓促,人选不够妥当?”

“臣荒悖,失于考虑。恳请殿下宽限些时日,容臣斟酌。”

伏寿点点头。“既然你想再斟酌斟酌,那这部书稿就暂时留在这里,等你斟酌之后,我再对比着看看,也好知道祭酒究竟斟酌了些什么。”

宋忠尴尬得无地自容,却不敢多说什么,嚅嚅请退。

不管怎么说,阻止这部画像集印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送走宋忠,伏寿又翻了翻案头的拓本和补全的资料,眉头微皱。“宋忠也是博学大儒,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大桥笑道:“殿下,不是所有的大儒都是少傅一样洁身自好。刘表虽然为官无能,在荆州时毕竟维护了一方平安,让宋忠辈能在乱世中有立身之地,他们感激刘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做法有些欠考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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