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560章

作者:庄不周

倒是他,不能急于求成,给他们太多压力。毕竟益州易守难攻的地形在这儿摆着,太着急了,反而会让张济、士孙瑞有负担,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他将重心转移到了对荆州的深度开发上。

就可耕种土地的面积而言,荆州比冀州更大。论水资源,长江、汉江也比黄河更利于灌溉。论开发程度,荆州——尤其是江南部分——还有极大的潜力可挖。

如果考虑到气候逐渐变冷不可逆转的趋势,开发荆州的意义更为深远,是百年之后的子孙对抗天灾的底气。

杨彪非常赞同这个观点,并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百年大计,应该予以重视,而不是和那些迂腐之辈作意气之争。

听完这然话,刘协意味深长的打量了杨彪两眼,然后让人把这句话记好。

作为曾经的南阳太守之一,杨公这鲜明的态度值得赞扬。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不能模棱两可,做个乡愿。

杨彪听完,脸颊抽了抽,有点后悔。

本来是想委婉的进谏,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态度鲜明的表态呢?

——

刘协很快就收到了郡学所列南阳太守的画像拓本。

画像共有二十一幅,除了王畅一像有两人之外,其他都是单人,所以总共是二十二人。

每幅画像上除了画像,还有画赞,即简单的政绩记录和赞语。

比如名臣杜诗,就着重讲了两件事:一是他为人节俭,二是他造作水排。前者是德,后者是功。

又比如王畅,着重强调了他为政威猛,不避权贵。任南阳太守期间,豪党有所不法者,莫不纠发。

收到拓本后,刘协命尚书进行了补充。

一是补人。

南阳太守是非常重要的位置,很少有人能连任两届的,通常都是一任四年,甚至有很多人只是在南阳太守任上走一下过场,根本待不满四年。

像杜诗那样因为得民心,在任七年的屈指可数,三五人而已。

从光武中兴,任刘顺为太守始,到现任的黄射,曾任南阳太守的超过五十人。

画像中仅有二十一,四成而已。

那些做过南阳太守,却没有留下画像的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因,都要补齐。

这件事虽然有些繁琐,却不难做到。

一是南阳太守府就有存档资料,二是朝廷也有相关的档案,两相对照,很容易补齐。

二是补事。

画赞中虽然有文字记录,毕竟过于简略,不足以表现其人其政。将这些都补全了,才能做全面评价。

这件事有些麻烦。毕竟不是所有的南阳太守都有值得称道的政绩,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留下传记。

尽管资料不全,刘协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或者说是变化趋势。

比如初期的南阳太守大多出身一般,而后期的南阳太守则大多出身世家、豪门。

比如大部分南阳太守的品德中都有清廉、俭朴,而且为强刚猛,对权贵、豪强下手极狠,甚至是有些极端。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王畅。

王畅任南阳太守时,抓了不少犯法的权贵豪右,结果遇到朝廷大赦,这些人侥幸逃脱。是不是真侥幸,不好说,反正王畅白忙了。结果还没等这些人庆贺,王畅又找理由把他们抓了起来,而且更狠。

贪污二千万以上者,如果不自首,抄没家产。

如果有人想逃跑隐匿,等着下次大赦,就灭家,连灶和井都给你平了。

这已经不是为政刚猛了,简直是酷吏做派。

刘协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能得到儒生们的称赞,后来也想明白了。

南阳的封君太多,多到挤压了普通士大夫的生存空间,所以有意打压他们的不仅是朝廷,士大夫对他们同样深恶痛绝,自然拥护王畅这样的做法。

某种程度上,就像士大夫反对外戚一样,手段不仅狠辣,而且极端,最后演变成党人习气。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随着南阳封君渐渐没落,士大夫阶层在南阳渐渐崛起,王畅那样的狠人渐渐少了,变得到更注重德行。

比如王畅的继任羊续,对待豪门的态度就要温和得多,更多的是以道德感化为主,很少来硬的。

下属送他一条鱼,他不拒绝,也不吃,把鱼挂在门上。等第二年,下属又来送鱼,他指着已经风干的鱼说,去年的还在,今年就不用送了,让下属惭愧而退,从此落下了悬鱼太守的好名声。

当然,有没有人被他感化,那就两说了。

可是若以为羊续是个温润君子,那你就想错了。

羊续对付起百姓来,手段却是坚决得很。中平三年,江夏人赵慈造反,入南阳郡,杀太守秦颉,动摇六县,刚刚到任的羊续就和荆州刺史王敏一起,发兵平定赵慈,仅斩首就有五千级。

刘协越看,越觉得有文章可做,不应该轻易放过。

第1038章 闺房私语

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一时难以查证。

但杨彪却在眼前。

杨彪名列画像的二十一人之列,赞语写得很动听,却很虚。

简而言之,没什么真正提得上嘴的政绩。

刘协打算找杨彪问问。在此之前,为了避免唐突,他决定先打荀文倩打听一下杨彪任颍川太守时的政绩。

出任南阳太守之前,杨彪是颍川太守,时间在光和年间。

那时候荀文倩刚出生,但荀彧、荀攸都已经成年,在郡中为吏,多少有所耳闻。荀文倩是个有心人,想必听说过一些轶闻。

趁着一次欢好之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聊,刘协便问了一句。

荀文倩还沉浸在余韵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取过一件衣服,掩住胸口,诧异地打量着刘协。

“陛下……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刘协也有点尴尬。说实在的,这个场合并不是非常合适。只是他最近很忙,荀文倩也忙,他很难专门找一个合适的时间。

“还不是因为南阳郡学的事?”刘协稍微解释了几句。“我从不打无准备之战,总要事先了解一些情况。”

听了刘协的解释,荀文倩忍不住笑出声来。“人人都说陛下是天生名将,战无不胜。现在才知道,原来陛下如此勤奋。”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刘协双手抱在脑后,一声叹息。“说真的,这比和鲜卑人作战难多了。和鲜卑人作战,就算杀错了,那就杀错了,战场上从来不缺冤魂。可是和这些士大夫斗心眼,却不能不小心,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误伤了真君子。”

荀文倩白了刘协一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靠在刘协身边,轻轻一声叹息。

“陛下,后世之君若能有陛下一半谨慎,大汉便可再兴五百年。”

刘协放下手臂,搂住荀文倩的胳膊,轻轻晃了晃。“我虽然还没找到办法,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办法。这世上有很多困难,可是只要你努力,办法总比困难多。”

荀文倩嗯了一声,轻轻点点头。

过了片刻,她说道:“杨公任颍川太守时,我刚出生,并不清楚。后来偶尔听说,也是只言片语。陛下若是想问得仔细,不妨问问我父亲和从兄,或者……问问弘农王夫人。她比我年长几岁,或许听得多些。”

“嫂嫂啊。”刘协咂了咂嘴,有点头疼。

他能感觉得到,最近唐夫人一直在躲着他。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荀彧将他的话转给了她,而她并不是很赞同,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关系到皇兄,她就干练果决不起来了。

这原本就是他敢于提出这个建议的原因之一。

“陛下可能还不清楚,弘农王夫人的从叔也做过南阳太守。”

刘协一惊。“你是说……唐枢?”

南阳太守名录里有一个唐枢,但没有注明籍贯,只有一个名字。据刘协所知,唐夫人的父辈名字大多以玉为部,比如唐珍、唐瑁、唐玹,唐衡之衡虽然不是玉部,却也与玉有关。枢却是木部,所以他也没往那方面想。

“南阳、颍川皆是要津,能在这两个郡做太守的,有几个没有背景。”荀文倩却很淡定,大致讲了一下唐枢的事略,随即又回到了杨彪身上。

“如果我猜得不错,杨公在南阳任上时间应该不长。他在颍川任上时,前后不到一年。他的前任就是故大将军何进。光和三年十二月,灵思皇后立为贵人,何进离任,杨公才转为颍川太守。”

刘协暗自算了一下,杨公任南阳太守的时间的确有限。

因为光和七年,也就是中平元年三月时,黄巾起义,当时的南阳太守已经是褚贡了。

换句话说,杨彪在颍川、南阳任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年,只会少,不会多。平均下来,南阳太守也就是一年左右。

这哪是做官,这是刷履历啊。

大概就在同一时间,孙坚正从盱眙丞转为下邳丞,这是他在县丞这个层级上的第十年。

如果不是黄巾起事,朱俊拉了他一把,或许他还会继续做下去。

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想再说了。

杨彪已经是他最信得过的老臣,依然逃不脱世家子弟的既定规律。他能如此超脱,离不开家族带来的光环。

荀文倩仰起脸,看了刘协一眼,无声而笑。“是不是又勾起了陛下对世家的厌恶?”

“厌恶倒不至于,杨公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只是……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

“陛下能自省,殊为难得。臣妾就做不到。”

“你?”

“嗯,陛下能想到我荀氏为了能成名,受过多少委屈?我虽是女子,而且荀氏如今也算是心愿得偿,听到当年那些事,还是意难平。”

刘协讶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没想过荀文倩会说这样的话,也没想过荀氏子弟会有这样的心结。

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能理解荀文倩的意难平。

毕竟她差点嫁给陈群,某种程度上就是荀氏在讨好陈氏。在此之前,荀氏的声望还远远不如陈氏,还需要借助陈氏的影响力。

且不问陈群是不是青年才俊,仅是这种事实存在的不平等关系就让人不爽。

“如果人人都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出名、入仕,不需要考虑家族的影响,那该多好。”荀文倩的手指轻轻滑过刘协的胸口。“但这只是一个梦想,而且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为何?”刘协不解的问道。“为何永远不可能实现?”

“谁能脱离家族,独行于世?”荀文倩坐了起来,用手捏着衣襟。“身为父母,又有谁能看着孩子艰难求生,而不出手相助?若产业只能止于一身,不能传给子女,又有谁愿意那么辛苦?”

刘协想了很久,点头说道:“你说得对,又不全对。”

荀文倩扬扬眉,笑道:“愿闻陛下高见。”

刘协瞅了她一眼,将她拉了过来,揽入怀中,轻声笑道:“好啦,我又何必试探我?身为荀氏子弟,你会不懂克己复礼的意义所在?”

荀文倩像只小猫一样伏在刘协胸口,摇了摇头,有些蓬乱的发梢掠过刘协的鼻端。

“陛下高看臣妾了。臣妾虽是荀氏子弟,终究是个女子,做不到那么公正无私。臣有此问,是真的觉得矛盾,找不到答案。想要都像陛下这么自省,臣妾自问做不到,也不觉得其他人就能做到。弘农杨氏以道德传家,不是一样为子弟享受的便利欣然接受,视为理所当然?”

第1039章 寻根问底

刘协同意荀文倩的看法,也对荀文倩有了新的认识。

两年不见,荀文倩成熟了不少。

这成熟除了表现在对朝政的认识上,也表现在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上。

她更从容了,能对他敞开心扉,说一些心里的真实想法。

哪怕这些想法听起来不是那么伟光正。

这让他觉得很轻松。

每天与大臣们勾心斗角已经很累了,他不想回到后宫还要说一句猜三句。他也不是道德洁癖者,容不得一点自私。

真正大公无私的人有几个?

他接受人的自私——只要不过分——甚于虚伪。

“所以,这就是现实。”刘协说到,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找到一个办法,尽可能地从整体的利益出发,满足更多人的合理要求。”

荀文倩眼神微闪。“就像度田?”

“就像度田。”

“就像废除世卿世禄?”

刘协思索片刻,再次点头表示认可。“就像废除世卿世禄。”

“那……”荀文倩有些紧张地打量刘协。“皇帝呢?”

“皇帝?”刘协眉梢一扬,随即明白了荀文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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