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450章

作者:庄不周

杀人很简单,让对手跪在地上唱征服,那才有成就感。

“请蔡令史来。”刘协说道。

尚书起身,不一会儿功夫,蔡琰便匆匆赶来。她穿着便装,手指、袖口斑斑墨迹,精神却很振奋。

“陛下召臣来,有何吩咐?”

刘协将请罪疏递给蔡琰,示意她看看。

蔡琰接过,扫了一眼开篇,便吃了一惊。她抬头看看刘协,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埋头阅读。

刘协静静地坐着,想着袁绍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

听说袁绍病得很重,估计也撑不了几天。这篇请罪疏一旦公布,袁绍可能立刻就挂。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让他死在洛阳。

他只想打狐狸,不想惹一身骚。

蔡琰看完请罪疏,轻轻放在案上,双手握在一起,有些拘谨。

刘协转头看着她,眼神疑惑。

蔡琰沉默了片刻,一声叹息。“陛下有何吩咐?”

“若是为袁绍作传,还需要补充些什么?”刘协拿起请罪疏,又看了一眼。“你看是独传好,还是合传好?若是合传,又当与谁合传?”

蔡琰苦笑。“还是独传吧。割据一方的诸侯虽多,影响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坏的唯此一人。”

刘协笑了。

他听得懂蔡琰的意思。有袁绍一个人做榜样就够了,不要牵连太多。人都是要脸的,袁绍已经身败名裂,谁也不想和他沾上边。

“不会吧?不管怎么说,袁绍也曾经是一呼百应的领袖,如今竟无人与其为伍?”刘协摇摇头,很惋惜地说道:“我不相信。”

蔡琰觉得脑壳有点疼。

陛下还没尽兴,我该怎么劝他?

好在刘协没有为难蔡琰。他吩咐蔡琰迅速准备袁绍的传记草稿,随即命人将这份请罪书抄写了几份。

一份送往幽州,交给袁术。

一份送往睢阳,交给袁权,命她刻版印刷,出一期专刊,公布天下。

最后,他又派人抄了一份送给刘表,奇文共欣赏。

——

刘表正在养病,得知天子派人来看他,很是意外。

接下了天子赏赐的食品、药物后,刘表看到了那份请罪疏的抄本,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一下子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刘表的手簌簌发抖,竹纸在他手中哗哗作响。

使者含笑说明情况,然后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刘琦送使者出门,回来的时候,发现刘表已经下了地,正叉着双腿,艰难地在屋内来回走动。刘琦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住。

“阿翁,你的腿伤还没好,怎么能下床呢?”

“老子还躺得住吗?”刘表有些气急败坏,将刚看了一半的请罪疏砸在刘琦脸上。“备车,我要去见士孙瑞。”

刘琦不敢怠慢,顾不上读请罪疏,连忙派人备车。

刘表虽然卧床不起,却没闲着,一直派人留意士孙瑞、袁绍的动静。士孙瑞去看望袁绍的事,他一清二楚。从时间来看,这份请罪疏十有八九和士孙瑞有关。

在车上,刘表将请罪疏读完,心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他知道请罪疏一出,袁绍身败名裂,再无翻身的机会。

袁绍坚持了那么久,只肯称臣,不肯请罪,最后还是没能逃脱。在天子的软硬兼施下,他最后还是认罪了。

曾经名动天下的袁绍落得如此地步,即使是一直对他不满的刘表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不安。

天子将这份请罪疏送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希望我像袁绍一样请罪吗?

他虽然没有像袁绍那么张狂,公然称制,但他在荆州郊祀,从礼法上来说,与袁绍并无本质区别。

都是逆臣。

而且从形势来看,天子对他的态度和对袁绍如出一辙。

这让他非常紧张。

天子将这份请罪疏送给我,是暗示我也上疏请罪,还是要我一起谴责袁绍?

刘表赶到士孙瑞的大营时,士孙瑞正在练兵。

两天休整之后,他恢复了训练。大营里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即使是站在大营外,也能感受到阵中将士高昂的士气。

刘表坐在马车上,隔着营栅,看着营中将士操练,不禁感慨了一番。

“蒯异度想夺魁怕是千难万难。”

刘琦站在车外,淡淡地补了一句。“士孙君荣的部下虽精练,只怕离天子对北军的要求还有些距离。至于魁首,本来也不是他们所能奢望的。”

刘表吃了一惊。“还有人练兵比士孙君荣更胜一筹?”

刘琦转头看了刘表一眼。“不仅有,而且很多。就我所知,刘徐州就比士孙君荣强一些。”

刘表打量着刘琦,猜测着刘琦是不是言过其实。

刘备是什么样的人,他还是清楚的。就算这些年有所进步,他的练兵水平能超过士孙瑞?

士孙瑞虽然也是士大夫,却不是只会坐而论道的士大夫。十多年前,刘备还只是匹夫之勇的时候,士孙瑞就是盖勋麾下的五都尉之一了。这些年在太原也没闲着,能力肉眼可见的提升。

正想着,营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请刘表父子入营。

刘表进了大营,马车直到中军将台之下,一眼看到了将台上全副武装的士孙瑞。士孙瑞探出身来,招招手。

“景升,伤势如何,能上来么?”

刘表双腿受伤,本来行动不便,可是到了这里,他却非常想看看士孙瑞的练兵水平,便咬牙点了点头,让刘琦扶他上将台。

士孙瑞站在将台上,看着刘表咬着牙,一步一步的挪上了将台,微微颌首。

“如此,才像是北军出去的人。”

他拉着刘表的手,来到将台边,举起手,往下一按。

几声鼓响,正在操练的将士立刻停住,偌大的演兵场上鸦雀无声。

第832章 十年之前

“有人认识他吗?”士孙瑞大声说道,声音洪亮如钟。

刘表身高八尺有余,即使腿有伤,站不太直,还是比士孙瑞高出大半个头。他五官端正,相貌出众,加之衣着考究,一下子就吸引了将士们的目光。

很快,有人便大声问道:“是八俊之一的山阳刘景升吗?”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泛起一阵骚动。

士孙瑞回头看了刘表一眼,笑道:“景升八俊之名还真是天下皆知啊。”

刘表笑了笑,胸背不自觉地又挺直了些。

士孙瑞转过头,再次示意将士们安静。“没错,他就是八俊之一的山阳刘景升。有些人可能还记得他,十年前,他担任过北军中候。”

这一下子,众人都有些激动起来。

刘表的心也猛地跳了一下,有些热血上头。

“今天,他奉诏到洛阳养病,来看北军操练。诸君努力,不要丢了北军的颜面。”

“喏!”数千将士齐声怒吼,地动山摇。

刘表诧异地看了一眼士孙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来看士孙瑞并非事先约好,而是接到天子诏书之后的临时决定,怎么士孙瑞却像是早有准备?

莫非这是他和天子商量好的?

就在刘表猜测时,士孙瑞指挥北军将士开始了演练。

刘表虽然对武事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在荆州几年,多少也接触了一些。一看北军操练的阵型,他就知道眼前的北军和他当年担任北军中候时的北军已经截然不同。

这些人的装备和战术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北军,也远远超过了蒯越率领的荆州精锐。

变化最大的是士气。

他担任北军中候时,北军已经是一盘散沙,充斥着洛阳周边的游荡子、纨绔子弟,胡骑将士也沾染了汉人的不良习气,根本无心训练。每次校阅都是走过场,别说演练精妙的战术,就连列队都是松松垮垮,衣冠不整。

可是眼前的这些北军将士则不然。他们一个个衣甲鲜明,杀声震天,每一个运作都一丝不苟,根本不像是演习,而是在实战。

并且是生死攸关的实战。

这大概是因为驻扎在太原,随时准备出击冀州的缘故吧。

刘表暗自揣测。

一旁的刘琦也看得入迷,并且不自觉地与刘备的训练做比较。相比之下,北军的衣甲服饰更整齐,动作也更标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刘备麾下将士的杀气。

虽然他们也大声呐喊,全力以赴。

也许是因为他们驻扎在太原,没有经历过实战吧。相比之下,刘备的部下先是坚守彭城,后来又进入琅琊,与袁熙交战逾年,一直没有离开过战场。

而北军最近的一次大规模战斗,应该还是四年前的华阴之战。

——

演练完毕,士孙瑞就在将台之上与刘表共饮。

“景升,你觉得北军与当年相比,如何?”

刘表感慨地端起酒杯。“君荣用兵,胜我十倍。如今的北军才是真正的精锐,不愧国之干城之名。”

士孙瑞笑笑,也举起酒杯,与刘表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要说北军胜当年十倍,我当仁不让。不过这不是你我之间的比较,而是形势不同。当年如果不是你出任北军候,而是我,北军依然是一盘散沙,当不得精锐之名。”

刘表揣摩着士孙瑞的言外之意,沉默不语。

当初他出任北军中候,是袁绍、王允等人希望掌握北军,而不是听任大将军何进乱来。

何进无能,虽然一心想与孝灵皇帝对抗,力保皇长子刘辨的嗣君之位,但他既无远虑,行事又没章法,犹豫不决,有时候听袁绍的,有时候又自作主张,搞得袁绍很恼火。

借着孝灵帝皇建西园军,何进焦头烂额的机会,袁绍等人推荐他出任北军中侯,将北军控制在手中。

西园军建起来了,但有名无实。八校尉除了自称无上将军的孝灵皇帝本人和名义上总揽诸校的蹇硕,都是袁绍的人。

北军还是京师最不可替代的武力,就掌握在他刘表的手中。

但是很可惜,当董卓入京时,所有的谋划都成了笑话。

面对残暴的西凉边军,北军不堪一击。袁绍仓皇出逃,他也只能向董卓俯首称臣,后来又接受了董卓的命令,出任荆州刺史。

如果北军当时有今天的战力,袁绍还会出逃吗?

如果袁绍不出逃,董卓还有乱政的机会吗?

形势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士孙瑞向我展示这些,莫不是提醒我,当年形势崩坏,责任在我?

士孙瑞又倒了一杯酒。“景升,当年北军军纪败坏,战力低弱,是何原因?”

刘表回过神来,眼神扫过士孙瑞的脸,却没有发现士孙瑞有调侃之意。他想了想,一声叹息。

“自然是我无能。”

士孙瑞嘴角微挑。“你不必自谦若此。我刚才说了,就算当年担任北军中候的是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呷了一口酒,含在口中,迟迟没有咽下,仿佛酒苦,难以下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酒咽入腹中。“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当年士风颓败,竞尚空谈,鄙视实务,又岂能指望将士用心训练,又岂能指望北军能大用,击败董卓?”

士孙瑞一声长叹。“早在窦武、陈藩举事之时,我们就知道北军不堪用,不是边军对手。可是我们做了什么?整整二十年,我们什么也没做,就连李膺那样的人都没有了。”

刘表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

窦武、陈藩失败之后,阉党的气势越发嚣张,党人也因此更加愤怒,以武力抗衡阉党渐渐成为共识。

但他们做了些什么改变呢?

二十年的苦心谋划全都停留在嘴上,最后还是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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