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427章

作者:庄不周

而刘和身边的人则大多出自寒门,有些甚至是庶民,凭武艺为郎。这些人度田的损失有限,也不那么排斥。

“如果我告诉你,度田之后,即使是世家大族,只要头脑灵活,肯花心思,收入不仅不会减少,而且能大幅增加,你相信吗?”

田畴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刘和点点头,挟起一块肉,放入口中,缓缓地嚼着。

“无农不稳,朝廷度田是为了保证百姓温饱,避免生乱。只有人人不用担心饥饿,天下才有太平。只有天下太平,工商才有机会。朝廷只是反对兼并,却不抵制工商,哪里是与民争利?分明是为民谋利嘛。那些人守小利而弃大利,如抱树而弃林,守井而弃海,简直可笑。”

第790章 我自从容

田畴恍然,随即又问道:“话虽如此,度田也难逃恶名。今日度田,焉知将来不会有告缗令?”

刘和哈哈大笑,用筷子指指田畴。“子泰,你这是因噎废食啊,不可取。且不说天子新政,意在利万民,而非与民争利。就告缗令而言,也有其不得以处。你仔细想想,当时若不行告缗令,任由巨商大贾置田,还能等到百年之后才被王莽篡位吗?只怕大汉已经像秦国一样土崩了。”

田畴挥挥手。“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纵使度田、告缗能解一时之急,终究是饮鸩止渴,绝非王道。”

“王道不是空喊几句道德仁义就会实现的,夫子为鲁大司寇,也要诛少正卯,去三桓。”刘和幽幽地说道:“若是真有人觉得天子年少可欺,逼得天子行霹雳手段,就悔之晚矣。”

田畴苦笑道:“公衡,你真是变了。我真没想到,你会有如此激进的想法。”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军中将士大多这么想。”刘和端起酒杯,又道:“子泰,时势不同了,切不可拘泥于故事。以今视昔,有如以汉视鲁,不可等量而语。儒门不经一番脱胎换骨,恐怕难当重任。”

说完,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田畴若有所思,微微颌首。

——

次日朝会,刘协向与会的公卿大臣传达了相关的消息。

和田畴、刘和的意见一样,公卿大臣们都认为天子亲征最为合适。虽说审配不是袁绍,但冀州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哪怕就是走一趟,也是必要的。

这是冀州的特殊地位决定的。

天下十三州中,冀州并非户口最多,却以地势平坦,物产丰饶著称,自古便是上土,加上民风尚武,实力不可小觑。

往远了说,赵国胡服骑射,最有希望与秦相争。长平之战决定的不仅是赵国的命运,更是六国的命运。

往近了说,巨鹿之战是秦楚相争的转折点,光武则以河北起家,就连黄巾之乱的中心都在冀州。

如果不是天子变法图强,袁绍也许会再一次证明冀州的价值。

在这样的认识下,天子应该亲征邺城,而不是委任大将。

先帝出于河间,灵思皇后出于赵国,这是天子与冀州的缘份,不可辜负。

看着侃侃而谈的刘和,刘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刘和就是东海恭王刘彊的后人,而刘彊是光武帝嫡长子,曾被立为太子十八年,最后因生母郭圣通被废,“主动”辞去皇太子之位。

某种意义上,他们这一系就是朝廷与冀州系矛盾的牺牲品,想必也对冀州人的执念感同身受。

审配之流要平定,但冀州人的执念也要化解,否则将来还会有事。

刘协与大臣们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亲征冀州。

山东的兵力是足够的,毋须再从关中调兵,他只要带上虎贲、羽林等禁军即可。步兵、射声诸营就在太原,到了邺城之外,正好可以归列。

大体上意见统一,唯有如何处理袁术上,出现了一些分歧。

有人认为袁术有功,一举拿下了袁绍,为平定冀州创造了机会。

有人则认为袁术擅自出兵,而且越境攻击冀州,虽然有功,但违反朝廷用兵制度在先,不能不罚。

紧接着,就有人把话题转到了州牧的权力过大,再次提议取消州牧,只设刺史,尤其是限制刺史对军事的干涉。

毕竟现在能动用一州兵力的不仅是州牧,刺史也是可以的。

只有从根本上取消刺史的兵权,才可以避免重蹈覆辙。

刘协依旧没有发表态度,只是听大臣们争论,让人记下来存档。看看都有哪些人支持,哪些人反对,又都有什么样的理由。

实事求是的说,现在还没到取消州牧的时候,至少不是最好的时候。

讨论,就是制造舆论,看看大臣们的反应。

——

会议结束之后,大臣们退去,杨彪留了下来。

刘协请他喝茶、吃点心,顺便再说说袁绍的事。

袁术看似滚刀肉,其实乖宝宝。就算顺势撤了他的幽州牧,估计他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的反应。

安排他去幽州,本来就是为了给袁绍制造麻烦。如今袁绍就擒,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可以功成身退了。

反倒是如何处理袁绍有些棘手,以至于刘协暂时都不想在朝会上讨论这个问题。他相信,肯定会吵起来。

首先是无法定性。

袁绍之前已经称臣,严格来说,袁术袭击他是非法的。这也是有人攻击袁术的理由之一,只是说得不那么直接。

但是不追究袁术的责任,不代表就可以将袁绍当作罪犯。

称臣之后,袁绍没有做过违反朝廷诏令的事,朝廷没有理由将他定为罪犯,甚至还应该为他鸣不平。

杨彪也有些头疼。

他们夫妻俩是希望袁术好好谈,劝袁绍主动入朝,谁也没想到袁术会这么干,直接将袁绍俘虏了。

如此一来,如何处理袁绍就成了麻烦。

天子对袁绍恨之入骨,让天子放袁绍一条生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让他们担心的是,袁绍能不能咽下这口气,会不会直接气死了?

袁绍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从易县到长安,大半个月的路程,足够他积聚怨气。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收到消息后,袁夫人连夜起程,赶去迎接袁绍,希望能劝他放宽心,不要走极端。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袁绍?”

刘协看着有些不安的杨彪,无声地笑了。“杨公,胜利者的心胸是最开阔的。我有必要置袁绍于死地吗?”

杨彪讪讪地说道:“陛下圣明,是臣以小人之心度陛下之腹了。”

“如果他愿意,我可以让他做官。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要的职务。”刘协面带胜利者的从容微笑,缓缓说道:“事实证明,他连一个合格的太守都不是,还是安心养老吧。”

杨彪苦笑。

这可比杀了袁绍还折磨人。

但他又没有理由反对。

正如天子所说,袁绍身为失败者,根本没资格挑三捡四。就他的人生履历而言,的确也没什么提得上嘴的政绩可言。

造反是他最大的事业,也是失败得最惨烈的。

最后居然被袁术生擒了。

“陛下又打算如何安排袁谭?”

“我打算让他为一偏将,随驾出征,看看他的能力,然后再论功行赏。”

第791章 上善若水

刘协知道袁谭与袁绍不同,也更麻烦。

以党人自居的汝颍人大多聚集在袁谭身边,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入朝之后,必然会引起更大的风浪。

单纯让他们闭嘴是不可能的,打散了也只会留下后患。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包送走。

他相信,袁谭以及他身后的汝颍人不会甘心失败,肯定觉得这是袁绍无能,不是他们的责任。如果听他们的,绝不会走到这一步。

所以,他决定给他们一个机会。

你们不是不服气么?那我就给你们一堵南墙,让你们慢慢撞,撞到你们服气为止。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

“如果袁谭确有用兵之才,我打算让他任一方之任。或南或北,或东或西,以便一展拳脚。”刘协搓着手指。“汝颍人才济济,岂能局限一地。实现王道的方法也不会只有一种,理当百家争鸣,各展其长,以求殊途同归。”

杨彪心中一紧。

他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汝颍人太多,影响力太大,不能让他们聚在一起,要分而治之。

联想到荀恽西行,天子大概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摆在明面上而已。

“杨公以为可行否?”

杨彪收拾心情,思索片刻。“这么说来,只有向南了?”

“为何?”

“向东是三韩、倭国,刘备治之。向西是西域,轲比能治之。向北是大漠,曹操、荀攸治之。唯有南方,尚未有大将镇守。”

刘协哈哈一笑。“杨公,你闲暇之余,也应该读点闲书,开拓眼界,不能只盯着大汉周边。”

“陛下的意思是……”

“天下比你想象的更大。”刘协倒转筷子,蘸了些酒水,在案上画了一个草原。“三韩、倭国只是大汉的新东门而已,再往东,还有大片土地。据说武王灭商之后,有一支商人遗民就一路向东,在那里定居了……”

刘协一边画一边说,真假掺杂,给杨彪画了一个大饼。

反正杨彪也不清楚真假,等袁谭等人走出去了,他才有可能知道真相。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们想后悔也迟了。

杨彪听得一愣一愣的。

就理性而言,他不相信刘协说的这些,这些都是传言,甚至连传言都算不上。可是就经验而言,刘协的确也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说得这么笃定,想来必有所据,只是自己政务缠身,眼界不够开阔,这才觉得异想天开,荒诞不经。

但有一点是好事,天子没有杀袁谭和汝颍人的想法,反而想给他们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才是王者的气度。

比起固执甚至极端的党人,天子更自信,也更谦逊。

上善若水。

——

太原。

士孙瑞弯着腰,钻进了袁绍的马车。

袁绍和衣而卧,一动不动,只是脸色有些泛红。

士孙瑞在一旁坐下,顺手拉上车门,却将车窗拉开了一些,然后挥了挥手。

车外的袁谭等人看着士孙瑞,默契地转身,离开马车十余步。

沮授走了过来,与袁谭见礼。

两人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心情很复杂。

士孙瑞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幽幽地说道:“本初,一晃我们整整十年没见了。你一定没想到,我们会有这种方式见面吧?”

袁绍一动不动,只是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通红的脸。

“你可以不见我,到了祁县之后,要不要见子师?你也可以不见子师,到长安后,要不要见太傅和太仆?”

袁绍的身体颤了一下,缓缓拉开被子。“若非无颜相见,我又何必偷生至今?君荣,你素来多智,你说我是当苟且偷生,还是一死了之?”

士孙瑞收回目光,看向袁绍。

袁绍睁开了眼睛,只是没看士孙瑞,眼神盯着虚空。

“你认输吗?”士孙瑞淡淡地说道。

袁绍沉默了良久。“不认输也是输。”

士孙瑞点点头。“那你知错吗?”

袁绍缓缓转头,看向士孙瑞,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还带着几分自嘲。“不知,还请君荣指教。”

“你没错。”士孙瑞幽幽一声叹息。“是我们错了。”

“君荣这是……何意?”

“你没听错,我也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不是你错了,而是我们都错了。”士孙瑞恢复了平静,轻轻地抚着膝盖。“这也是我与伯俊(魏杰)、元英(沮俊)、公与(沮授)的共识。我们最喜论道,却不知道,用的都是术。以术为道,焉能成功?”

听到沮授的名字,想到沮授可能就在车外,袁绍心中一紧。

半晌之后,袁绍才恢复了平静。“依君荣之见,我不是败于天子,而是败于不知道?”

“就算你成功了,你能做得比光武皇帝更好么?帝乡由南阳变成汝南,又能什么区别?你以袁熙为嗣子,郭后之事能避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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