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347章

作者:庄不周

她顿了顿,又道:“以妾之母族为例,蔡氏虽有人出仕,却没出过公卿之类的高官,二千石也不多。之所以薄有家资,一是得江汉之美,有良田甘水,二是擅长经营,酿酒制曲,不辞辛苦。虽不敢说无一钱不清楚,却也敢说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若是仅仅因为有家资,便为朝廷诛戮,与当初孝武行告缗令有何区别?”

刘协笑笑。

他就知道黄承彦一行绝不仅仅是送亲,甚至不仅仅是考察他是否值得效力,还有为襄阳大族打探朝廷政策的任务。黄承彦再洒脱,蔡夫人再不羁,也不可能坐视家族遭劫。

当然,蔡夫人当面为母族开脱,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孔明,你又如何想?”刘协转向了诸葛亮。

诸葛亮微微欠身。“臣以为,当治之以法,不仅视其田宅多寡,还要看其得之是否以道。若是辛苦所致,纵多也不夺分毫。若得之不以道,纵寡也不能纵容。唯有如此,才能使奸恶惧、良善安。”

庞统一听就有些急了,忍不住说道:“孔明所言,虽是公允之论,只怕事繁难行。大族产业,多是数代积累而成,其中进项又岂能说得清楚?一一去查,也许永远都查不清楚。”

诸葛亮笑而不语。

庞统自知失言,也只能闭上嘴巴,将目光投向刘协。

刘协搓搓手指,沉吟了片刻。“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只是适用环境不同,完成的效果也不同。士元之计,可以治标,但稍显粗略,难以治本。孔明之计,可以治本,但稍显迂缓,不能救急。”

黄月英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将用何计?”

“以士元之计治标,以孔明之计治本。”刘协说道:“当然,这也不是截然分开。治标时,也可参考其名声好坏,德行高低。治本时,也该考虑枝干强弱,不可尾大不掉。治标治本,齐头并进,止于至善。”

黄承彦、诸葛亮都点头赞同,蔡夫人、黄月英也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

庞统忍不住问道:“陛下以为这至善可至么?”

“士元以为不可至?”

“恕草民直言,要想查清每一项资产的来源,根本不可行。”

刘协笑了。

相当程度上,庞统是对的。想查清每一项资产的来源,别说现在,就算是技术水平几乎无孔不入的二十一世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能做到,投入的资源也是海量的。

所以,庞统的抓大放小才是主流,政府只要抓住税务大户,堵住大的漏洞,财政状况就非常健康了。对普通人的偷税漏税,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有人举报。

以现在的技术水平,还是一刀切来得更直接。

问题是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是双刃剑,来钱快的同时,对政府的伤害也大。

蔡夫人提到告緍令,绝不是简单一说,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荀子云: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只要不断进步,就能向目标更近一步。现在不行,不代表将来不行。而这,正是我对士的期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第639章 物是人非

当初在河东,刘协就想借着卫固、范先和乱的机会杀一波,结果士孙瑞阳奉阴违,不了了之。刘协恨了好久,因此将士孙瑞扔在太原,以示惩戒。

这次他又想借着袁绍作乱的事杀一波,结果刀还没举起来,袁绍却要跪了。

刘协大失所望的同时,也意识到这种快意恩仇的方法并不适用于朝堂,尤其是有一群老臣掣肘的情况下。改良终究不是革命,牵制的利益太多。

他总不能举着中兴的旗帜,干出代汉的勾当。

既然占了人心思汉的便宜,就得忍受旧屋翻新的麻烦。

权衡之下,打一批出头鸟以示警告,缓解一下病情,先将大局稳住,然后再耐心调养,就成了没有选择的选择。

好在他有超出这个时代两千年的历史经验可以借鉴,更有四十年改革开放的现成例子,知道在发展中解决问题虽然考验智慧,却也并非不可能,所以也没那么急。

面对黄承彦与庞统,他才可以如此从容。

对黄承彦、庞统来说,天子的答复不仅满足了他们的希望,还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展示出了更高的眼界,也证明了圣天子并非传言。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有这样的见解,非圣人何为?

最让他们满意的,是天子将希望寄托在士的身上。

虽然天子所说的士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士,但他们本非迂腐之人,对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并不反感,反倒觉得别出心裁,非常人可及。

刘协随即介绍了他对士的定义,着重强调知识积累的意义。

士人介入百工之技最大的意义有二:一是对既往技能经验的记录、总结,不让那些灵光一现的技术失传;二是在现有的基础上进行推演,找到更好的办法。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远的有主持的铁官的裴潜,近的有改进织机的马钧。

裴潜本人对技术并不感兴趣。他走到这一步是机缘巧合,就连那水排的办法都是从南阳铁官学来的。尽管如此,他依然对军械的改进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马钧则是天生的巧匠,他对织机的改进更多的是出于他本人的奇思妙想。读书识字对他来说是辅助,能让他将那些奇思妙想记录下来,供后人参考,不至于遗落。

因此,马钧的影响力迅速超过了裴潜。

关中对生丝的需求,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马钧改造的织机。织机提高了生产效率,关中的桑、蚕却无法生产足够的生丝,只能向襄阳求购。

说到生意,蔡夫人非常关注。

她意识到襄阳收到的消息有误,关中对生丝的需求,远远超过对织品的需求。

以襄阳的织布效率和技术,襄阳的织品也没有优势可言,成本既高,质量又低,很难卖上好价钱。

除非襄阳也能采购马钧改造的织机,补上这块短板。

刘协说完了士的作用,又专门说起了河东纸坊和文秀书坊。

这是女士成就的代表。事实证明,女子除了在体力上有所不如之外,其他方面完全可以和男子并驾齐驱,某些方面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相比于男子,女子心思更细腻,更有耐心。

比如书坊的校对,女子就做得比男子更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女子对美有更高的追求。

文秀书坊出品的书籍为什么那么受欢迎,就是因为那些女匠师不满足于书籍的实用功能,还要将书籍变成赏心悦目的艺术品。

这一点迅速击中了文人雅士那颗闷骚的心,在文秀书坊印行文集也成了品位的代名词。

刘协一席话,说得蔡夫人、黄月英母女怦然心动,跃跃欲试。

她们都不是甘心相夫教子的普通人,如果有机会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她们求之不得。

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不仅黄承彦、庞统与刘协谈笑风生,蔡夫人、黄月英也抓住机会问了几句,流露出想做点事的想法。

刘协正中下怀。

他从诸葛亮偶尔的讲述中了解到,黄承彦一家三口的智商都不低,对百工之技也不排斥。

蔡家是襄阳大户,只要能赚钱的事,他们都有兴趣。黄承彦虽然不经商,以隐士自居,却也是个务实派,对有利民生之事一直比较关注。

这样的人不利用起来,未免太可惜了。

他这么给他们面子,有一半是为了说服他们,将他们变成自己的拥趸,而不是阻力。

太祖云: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要发动群众斗……世家。

——

马车停住,侍者上前,递上名刺。

王朗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物,看着面前半旧的门庭,长长地出一口气。

弘农杨氏一如既往的清廉,四知先生(杨震)的家风没有改变。

一会儿功夫,里面出来一个中年人,看到王朗,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迎了上来,大笑道:“景兴,你可来了。”

王朗愣了一下,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足下是……”

中年人哈哈大笑。“景兴不认识我了?我是洛阳张武啊。”

王朗大吃一惊。张武是他当年求学时的同窗,但他印象中的张武是一个面皮白皙、举止优雅的书生,而不是眼前这个面皮微黑、说话大声大气的汉子。

“元重,你怎么……”

“随文先在北疆待了几年,沾了些蛮胡之气,让景兴见笑了。”张武一边说,一边拉着王朗进门。他的力气很大,步子迈得也大,王朗踉踉跄跄,几乎跟不上。

“元重,你的变化真是太大了,让我都不敢认了。”

“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看到文先,你更认不出来。”

王朗暗自心惊,跟着张武来到中庭。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身穿窄袖胡服的老者站在堂上,对庭中几个掾吏厉声喝斥,声如洪钟,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老者看到王朗,脸色稍缓,挥了挥袖子。“都去做事,限期完成。完不成的就别来见我了,自免吧。”

“喏。”掾吏们应了一声,匆匆出去。

王朗看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胡服老者就是杨彪。

“景兴,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杨彪快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王朗两眼,摇摇头。“这么瘦弱,水土不服,生病了?路上有没有遇到司空?他去山东传诏了。”

第640章 大局为重

王朗一路西行,虽然吃了些苦,人也消瘦了些,却谈不上水土不服。

他不理解杨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可是看看杨彪和一旁孔武有力的张武,他又理解了。

杨彪看惯了身体强壮的武夫,看他自然像是病了。

“我没病,只是有些累。”王朗顾不上多说,立刻抓住杨彪刚才的话题。“司空去传什么诏?”

“没遇到?”

“司空行程很紧,我听到消息赶去拜见时,他已经走了。”王朗解释道。

张喜的兄弟张济与杨彪的父亲杨赐是同僚,王朗当初在杨赐门下求学时就认识张喜。在驿舍听说张喜路过时,他曾赶去拜见,想打听一些朝廷的近况。但他赶到的时候,张喜已经起程了,根本没见上,也就不知道张喜是去传诏的。

去山东传诏,大概率和彭城有关,王朗自然关心。

“上堂说话。”杨彪招了招手,带着王朗登堂,命人上酒食,先让王朗吃点东西。

王朗比杨彪小十多岁。王朗入门的时候,杨彪已经出仕多年,以精明能干著称。他一眼看出王朗的天赋,对王朗颇为重视,经常与王朗讨论学问,很是亲近。

收到王朗的书信后,他就等王朗来。

趁着王朗吃东西,他将诏书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只是忽略了他劝赵温、张喜的过程。于形势而言,这当然是明智之举。于理而言,这却不太合乎儒门以德服人的理论。

他务实,王朗却有些务虚。

听说天子坚持要袁绍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王朗眉头微皱,脸色有些不安。

“文先兄,若袁本初不肯,诏书往来又要耽误数月,只怕彭城会有危险。”

“不会的。”杨彪很有把握。“韩银、黄猗率精骑驰援睢阳后,审配回援,彭城外的兵力不足,只要刘备不降,本初攻克彭城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若非如此,本初也不会上书请求议和。”

“袁本初上书请求议和,正是天下太平的好机会。天子逼他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难道是无意太平,一心想以武力平定山东?”

杨彪瞅瞅王朗,忍不住笑了一声。“景兴,山东人愿不愿意议和?”

王朗没有说话。

他听懂了杨彪的意思。张喜是去山东传诏,而不是去彭城传诏,本身就说明张喜已经支持诏书,要联合山东士族,逼袁绍低头。

袁绍答不答应,其实并不重要。

“文先兄志在必得啊。”

杨彪点点头。“为山东千万百姓计,不得不如此。西凉兵虽经教化,离王者之师还有不小的距离,一旦东出,为祸不浅。景兴,你来得正好,到军中做个祭酒,教化诸军,最合适不过。”

王朗有些失望。

他千里迢迢地赶来,可不是想到军中做个祭酒,教化将士。

杨彪看出了王朗的失望,却什么也没说。

——

张喜日夜兼程,赶到了睢阳,先与曹操等人见面。

首先,他向曹操、韩银等人传达了天子的诏书。

天子对他们勇于战斗、善于战斗的事迹表示满意,并对曹仁等立功将士予以嘉奖,对韩银千里驰援,还能约束将士表示欣慰。

接着,张喜和曹操私聊了一回。

他告诉曹操,曹操当初屠戮彭城的恶行后果很严重,对天子东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天子接受了刘晔的建议,认定曹操有功,可以功过相抵,这才坚持由曹操继续主持睢阳的战事。

此战过后,天子对曹操另有安排。虽然眼下还没有确定,但肯定会让曹操有用武之地,所以你不急于立功,将来有的是机会。

曹操感激不尽,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然后,张喜宣布了朝廷接受议和的条件。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有点搞不清楚天子的真实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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