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公务员 第111章

作者:水叶子

跟着一起进来的公差头子贾老二目送唐成的背影去远,转过身来看着呼梁海,“县尉大人,这位唐县尊跟前几位县令……瞅着倒是有些不一样”。

……

唐成出县衙里出来之后便径直去了城内条件最好的龙门客栈,龙门客栈实在是个很惹人遐思的名字,可惜客栈里面实在是普通得很,那个传说中美艳的老板娘更是连影儿都没有。

在客栈内号称条件最好的上房安置下来,唐成挥手谴退了小二及随来的公差等人后靴子也没脱的往榻上一躺,随即眼睛就闭了起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累了要休息还是在沉思着什么。

郑凌意在小二送来的铜盆中热热的绞了一个手巾把子后轻悄悄地走到唐成身边坐下,细细的给闭着眼的男人擦了手脸,脱了靴子后这才柔声浅笑着问道:“看龙门县倒比想的还要差些,未知县尊大人有什么章程?”。

郑凌意擦手擦脸的动作,乃至于她这刻意带着调侃的笑问对于唐成此时的心情调节都有着莫大的作用,闻言,他虽然依旧没睁眼,脸色倒比刚才柔和了不少,未答反问道:“唐夫人曾官居扬州市舶使,想必有以教我”。

听到唐成嘴里冒出“唐夫人”三字,郑凌意抿唇笑了笑,放下手巾把子起身走到唐成身后用纤长的十指给他按摩起头部来,“刚才城门口的时候倒是个机会”。

“借整肃那些渎职聚赌的公差作为履新的正式亮相,如此既可给百姓们一个好印象,又可顺势在县衙内推进衙纪整顿,并借此确立权威,嗯,要是换了别处这倒的确是个好办法”,唐成闻弦歌而知雅意,“不过龙门不是其他地方啊,这样的小打小闹起不了什么作用,没准儿还得弄巧成拙”,随即,唐成将来时呼梁海所说的一切简明扼要的复述了一遍。

原本郑凌意还有些不服气,及至听完唐成的话后脸色已是沉重了不少,“没想到龙门竟然糜烂至此,你现在可有了什么成法?”。

“这地方是烂到根子上了,既然是病入膏肓,再温补调理就没什么用,不出手则已,出手就得是下猛药”,唐成摇了摇头,“只是这猛药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想明白,且先等等把病情彻底摸清楚了再说吧,无论如何这第一帖猛药下去不仅要见效,还得让那些个已经绝望的病人对我这个郎中树立些信心才行,达不到这两个目的就不能轻易出手,否则药效不明以后就更没人信了”。

郑凌意沉吟了一会儿后点点头,“嗯,权且隐忍、伺机而动,以龙门县如此情势,夫君这般想法倒是对的”。

“不隐忍也没办法,毕竟我对龙门的了解仅限于呼梁海所说,他说的未必就全面。龙门越是复杂,就越得亲自看清楚摸清楚情况后再言其它,以前在衙门里积累下的那些个经验至少现在是用不上”。

闻言,郑凌意脸上放松了不少,甚或还有了一点笑容,“我原还怕你操切,现在倒是放心下来了”。

甫抵龙门,唐成打定主意是暂时不想多事,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事情主动找到了他头上,而且一来就是在本县最让衙门棘手的事情,就在他刚刚上任的第三天,几个百姓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来告状。

告状的原因很简单,他们被奚人给打了,而询问整个事件,他们基本就是没什么错处的纯粹受害者。

小县城里像这样的大事几乎是一阵风的功夫就已传遍全城,这一刻,合城百姓终于将目光聚焦在了唐成这个新县令身上。那些个公差们更是双眼紧盯着他,左手虽然握着水火棍,右手却已悄悄的搭在了衣襟的布纽上,只等唐成下了什么二杆子的指令后便立时剥了这身黑皮回家吃自己去。就为了一份公差的钱粮让他们跟奚蛮子拼命,想都别想!

怎么办?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般

听完公差的奏报之后,唐成没有表态,转身过去看着一同赶过来的呼梁海,“怎么办?”。

这两天县衙公堂正在整修,唐成依旧是住在龙门客栈,呼梁海今个儿本自正在亲自督工修整公堂,对于这件事情他实在是上心得很,明摆着的,把这件事情办完之后,唐成也就该在公文上副署,他也就能彻底脱离苦海了。却没想到正干的好好的却遭遇上抬人告状的事情,那被打的血嗞呼啦的人往公堂前一放,整修的事情还怎么干?一心想着要走的呼梁海自不愿意再掺和进这样的糟事儿里,又怕因为还没交卸的县尉身份被告状的人给缠住,是以他刚一见势不对就立即拔脚来找唐成,竟是比报讯的公差头子贾旭到的还快。

唐成这一问把呼梁海给搞懵了,这有我啥事啊!正自端着茶盏的手就僵在了那里,“大人问我?这样的大事历来都是县尊们亲自处断,下官……”。

“本官新来,对县上的事情了解的也不够,少不得还要借重县尉大人的经验”,唐成并没有如那报信公差预想般的兴奋激动或者是慌神,跟呼梁海说话依旧是言笑晏晏,至少从表面看来很有些举重若轻的味道。见他如此,那公差心中暗道:“日怪,这唐悖晦看着年纪是轻,但从沉稳气度上来瞧,倒比前任县令还要强些”。

唐成口中笑说着,人已走到呼梁海身边,提过旁边的茶瓯边给他续水,“今天这样的事情以前肯定发生过吧,不知此前都是怎么处断的?”。

这一刻,呼梁海真是恨自己的脸皮为什么那么薄,前两天迎着唐成到任之后为什么没追着他在吏部公文上直接副署。

“难办哪”,呼梁海苦着脸喝了一口茶水,“理由我就不说了,按照以往的惯例,终归还是要安抚伤者,至于捕人……”,呼梁海叹口气后摇了摇头,显然没敢做这个指望。

“惯例?”,看着呼梁海的唐成听到这个词儿后眉头一跳,“此言何意?”。

闻言,呼梁海没有直接回答,招呼着跟来的公差道:“贾旭,你是老龙门,跟大人说说”。

“回大人话,今天这样的事情每有新县尊到任时都会发生,而且一般都不会超过五天,十多年来一直如此,县尉大人说的惯例就是指的这个”,公差头子贾老二解释完,停了停又想了想后接续着道:“县尉大人没说错,奚人好抱团儿,人又蛮横得很,不是属下无胆说丧气话,仅凭衙门这些弟兄要想去缉捕行凶者的话实在是力有未逮,一个措处不当只怕就会激起大变,大人三思”。

每有新县令到任这事就要发生,这里面的意思还不清楚?今天的事情分明是奚人对他这个新县令的试探,一念至此,唐成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个冷笑,人却没说话的负手踱步沉思。

贾老二刚才说完那话后,眼睛就紧紧盯在唐成脸上,手下那些个公差们啥想法他清清楚楚的,说实话他实在是怕唐成在这件事情上有过激反应,真要到了那一步上,他这个龙门总捕也就算干到头了,这好歹也是个有些油水的差事,猛然间丢了真是舍不得。

心下这般想着,贾老二一看到唐成那分明是狰狞的冷笑后就觉心底猛的一寒,完了完了,看来刚才他那表现出的城府都是假的,这个唐悖晦终究还是个受不得气的二杆子货,合着自己刚才的话都是白说了,哎,这份总捕的差事算是干到头了。

同样看到唐成狰狞冷笑的呼梁海手中猛的一抖,茶盏里的水猛然一晃荡的溅到了袖子上,这一刻他打定了主意,今个儿无论如何也得把副署的事情给办好,这见鬼的龙门县真是半刻都呆不得了。

贾老二和呼梁海的目光都紧紧盯在唐成身上,一片静默的房间内,他们的心跳声渐渐的竟跟唐成的踱步声重合到了一起,等着最后决断的时刻,此时唐成每一个踱步似乎都有了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终于,唐成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呼梁海。

“既有惯例可循,那今天这事就烦劳呼梁大人出面料理”,唐成笑着向呼梁海拱了拱手,“本官来的时日太短,此事又关涉太大,借重之处呼梁县尉万勿推辞才好”。

终于等到了唐成的话,贾老二听到这个,就觉得心里的那块儿大石头哐当一声落了地,万幸他还是决定按前几任县令的老路走,这下子总捕的差事总算是又稳当了,当此之时,贾老二只恨不得呼梁海赶紧点头答应了才好。

“大人,这……”,不防等来等去却等来这个,脸色瞬间憋的通红的呼梁海差点儿都要哭了,“这样的大事历来都是县尊亲自主持处断的,下官……”。

“万事总有例外嘛,啊”,接过呼梁海吞吞吐吐的话,唐成笑的益发谦逊亲和,“呼梁县尉为官多年,熟知县中事务,加之此事的处断又有惯例可循,本官相信呼梁大人定能将之办的妥妥当当”。

“熟知县中事务”,听到这句话呼梁海都恨不得抽自己几嘴巴子,前几天来的路上干嘛要那么嘴贱,现在可好,把自己都给装进来了。心中边后悔边骂唐成不地道,瞅着他年纪不大,心可着实是狠。

“下官能力有限,在龙门赴任也不过仅有七个月”,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呼梁海一脸涨红的抬起头直视着唐成,“再者家中尚有病弱老母依门盼归,便是朝廷也不因公夺孝,大人前日可是与属下有约在先”。

“呼梁县尉莫非忘了朝廷的‘夺情’之例?我等身为朝廷命官,既衔命为天子牧守一方,自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孝道要遵,君恩亦不可不报”,虽然唐成脸上的笑容未落,但言语中已满是冷峻之意,“缉查捕盗本是县尉份内职司,呼梁大人一日未曾离任,便当尽忠职守”。

眼见唐成道貌岸然的说着无可辩驳的煌煌之言,呼梁海满嘴牙都咬碎了才勉强忍住没伸手给他一耳刮子,太不要脸了,看着他年纪虽轻,但要论脸厚和官场里的推诿本事,前任五十多岁的老县令都没法跟他比。

呼梁海肚子的火蹭蹭的往起冒,他虽然勉强忍住没破口大骂唐成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但要让他答应接这铁定遭人戳脊梁骨的烫手差事也是休想,一时只是梗着脖子呼呼的喘着粗气,整个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唐成见状扭过头去,“贾总捕,给呼梁大人换盏热茶来”。

就在刚才,在衙门中浸润了一二十年的贾老二再也不将年轻的唐成当生瓜蛋子看了,听了吩咐后当即走了过来去提茶瓯。

唐成打了个岔调节了一下屋内沉闷的气氛后,再转过身对呼梁海说话时已是言语温和,“呼梁大人纯孝之心实让本官钦佩,断没有从中拦阻的道理。县尉尽可放心,前两日约定之事本官自不会忘,这样吧,咱们就约以一月之期,从今日算起一月之后本官当亲自设宴为大人送行,这一月之内嘛就劳烦再委屈些时日,此言贾旭总捕可为见证,如此呼梁大人以为如何?”。

一个月,像今天这样的急差事一个月时间早就处理好了,这个唐成真是打的好算盘。无奈形势比人强,唐成一日不在那公文上副署他就走不了,事到如今,尽管呼梁海心中一百个冒火不情愿,又哪里有别的路走?

“一个月?”,短短三个字竟让呼梁海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闻言,唐成收了脸上的浅笑迎着呼梁海的眼神肃容道:“一个月”。

深深的看了唐成一眼后,额头上青筋跳了又跳的呼梁海低下头,憋着长吐出一口气后瓮声道:“下官领命”。

“好”,闻言,唐成同样也松了一口气,“本官初来乍到,这两日正有意动身巡查地方,既然如此,今日之事就全权委给呼梁大人了,本官此去一月之内必定折返,定不会延误县尉归期”。

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下乡巡查?呼梁海略一思忖之后便明白过来,唐成这分明是要把他骨头里的利用价值都给榨出来,他这个县令在这时候拍屁股一走,就跟这件事再没关系了,前面用他这个倒霉县尉顶了麻烦和百姓指指戳戳的骂名,等事情都料理完后唐成再从下面风尘仆仆的回来,介时不仅麻烦没了,且在民间他新县令的名声丝毫无损,甚或还能得着个勤政爱民的口碑。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借着自己,他唐成什么都没损失的就化解了眼前本是避无可避的危机。

紧紧捏住人的命门,以此为筹码将能利用的利用到极致。若不是事涉自己,纯以混迹仕宦的角度来看,呼梁海真要为唐成玩的这一手儿叫好;但当自己成了那个顶缸人时,想明白其中关节的呼梁海只觉得心里发寒。小小年纪竟然就有如此手段……这一刻,龙门县尉只想着赶紧将这一个月熬过去后好赶紧走,这让外人羡慕不已的官场已经让他彻底心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事情既已定局,呼梁海连一刻也不愿多留的转身走了,前来报信的贾旭紧随着他出门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房内的唐成一眼,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分明看着的是同一个人,但他此时的眼神跟来时已经有了多大的不同。

就在这临行的一眼中,贾旭心中终于将年轻的过份的唐成与“县尊”两字合二为一。

……

目送着呼梁海出门,当贾旭回过头时唐成甚至还冲他微微的笑了笑,但当两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时,转身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苍茫空际的唐成沉默中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吱呀一声,墙角处内室的房内悄然打开,郑凌意带着一阵儿细碎的脚步声走了出来。

轻轻的走到唐成身边站定,郑凌意沉默的看了窗外许久,“以龙门如今的情势来看,夫君你刚才的决定是最正确的,今天的事情你不能出面,否则无论怎样处断都是错”。

“是啊,没做错”,唐成没回头也没转身,“以前在金州州衙当差的时候我曾前后遇到两任刺史,其中第二个姚使君是从皇城六部放下来的,此人最大的特点便是遇事绝不亲自处断,甚至连一个明确的意见都不给,一有棘手的难事便即推出手下顶缸,差事办的好则分功,办的不好也损不到他什么,正是有这手儿本事,所以自从他上任以来虽无大建树但小功却是不断,过失则几乎没有。”

“皇城六部里历练出来的都是老油子了,这样的官儿又何止他一个”。

唐成没接郑凌意的话头儿,顾自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道:“当日金州修路我便是他选定的顶缸人,曾经我对他这一手儿实在是厌恶得很,却没想到自己刚任主官就用上了同样的招数”,言至此处,唐成无声的自嘲一笑,“以前常听一句话,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从今天开始我是再也没资格鄙薄姚尔清了”。

“姚尔清是为了一己官位如此,夫君却是为了龙门县不得不为,这如何能比?”郑凌意移动脚步靠的唐成更紧,“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古往今来凡能成就胸中抱负的有谁不曾做过违心之事?成大事便需不拘小节,夫君不必如此自苦”。

闻言,唐成无声的笑了笑,沉默着又站了一会儿后转过身道:“凌意,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动身下乡”。

“嗯,下乡避避也好,如今虽然住在客栈也毕竟瞒不得人”。

“虽然暂时是避,却不能存了躲的心思。躲是躲不过去的,最多一个月终究还有回来的时候,我是真想下去看看,看看龙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龙门的路究竟又该怎么走。这是原就商量好的计划,不能因为今天的事情就自乱阵脚”。

闻言,郑凌意放心的笑了笑,不过口中依旧道:“如今龙门最大的问题就是奚人,解决不了这个,别的什么事情也做不起来”。

唐成点了点头,“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下去,如今要想解决奚人的问题,若没有强大的力量做支撑的话,小智计小心思都起不了什么决定性作用。上面既然靠不住,那咱们就只能到下面去找了”。

“下面?”,郑凌意虽没再说什么,但脸上悄然浮起的忧色已将她的心情表露无疑。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线光明,一个都别想跑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话虽在后世早被说的俗烂,但在实践上却的确是至理名言。唐成既然不远千里的到了龙门县,就没想着要仅仅只做一个案牍县令——像时下大多数的文人县令做的那样。身为一个在后世生活多年的穿越者,就算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他明白要想做一个好的有建树的主官,要想真正对地方建设提出有针对性的意见和方针,那么大量的调查就是必不可少的前提。设若只是案牍来案牍去,即便公文上批复的字写的再漂亮,发布的文告再文采斐然,公事之余的山水田园诗作的再漂亮也是毫无用处。

这次下去就是想对龙门县做近距离的深入了解,并希望在此基础上找到破解奚人问题的方法及初步考察验证预想中的发展方向是否可行。既是带着这样的目的,那种官威显赫、棋牌招彰的出行方式就变得不可行了。当一身竹纹轻袍的唐成上了自己带来的马车正要启行时,龙门客栈外一个穿着皂服的公差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见这公差来的惶急,唐成猛然蹦出个念头,“莫非呼梁海压不住台子,那事又出了什么变数”,若事情果真如此的话那可真就是麻烦了,他将不得不在一种极度不利的被动情况下亮相,而这正是他极力想避免的。

不管是后世还是现在,新官上任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太重要了,一个亮相不好的话甚至能在市井中流传多年,甚至会成为典故笑柄被人不断提起。既然想有为于龙门县,唐成就决不愿以一个与前任们毫无区别的弱势形象出现。

“属下见过大人”,公差喘着粗气向唐成行了一礼后从怀中掏出一份信笺来,“适才驿传给大人送来一封书信,龙门驿送到了县衙,因贾总捕正协助呼梁大人无暇脱身,是以特命属下给大人送来”,文绉绉的说完这几句话后,那公差长舒了一口气,他娘的,这样说话还真是累人哪。一边将书信递给唐成,这公差边借机仔细地打量着新县令,他也实在是好奇贾头儿到底是怎么了?仅仅来龙门客栈见了见这位年轻县令后,再提起他时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一样,那份子对上官的恭敬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唐成接过书信看到封面左下角张明之三字后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辛苦了”,唐成向公差和煦的微一点头之后,抬脚踏了踏车厢底板,随即辚辚声起,加固的轩车缓缓启行向客栈门外驶去。

在马车轻微的颠簸中,刚才面对公差时正襟危坐的唐成撩下车窗帘幕,放松身子靠在抱枕上拆开了张亮来自长安的书信。

自打当日离开长安之后,这是唐成接到的第三封张亮来信,其中第一封是他刚回金州不久收到的,那封信中虽用的是张亮的名义,其实字里行间更多透出的却是李隆基的语气,虽然信中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但那些提及他在宫变中功勋及安慰的话语倒也暖人。第二封是唐成将要从金州动身赴任时收到的,那封信中张亮除了恭贺他新婚之喜外说到更多的却是他帮着张子文牵线搭桥活动刺史之位的事情。

拆开这第三封书信,张亮那一笔漂亮的行书顿时显现出来,这是一封多达五六页的长信,惯例的问候之外说起的便是朝局中的艰难,原本当日共同出手对付韦后时,太平公主并未对李隆基起什么戒心,这个侄子不过是个庶三子出身罢了,即便他立有功勋又能怎么样?他上面可还有已经获封宋王的嫡长子李成器。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这大侄子李成器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转手之间就将太子之位给让了出去,当李隆基挟宫变之功登上东宫太子之位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曾经亲密合作的姑侄两人的关系彻底发生了变化。

李隆基不比李成器,雄心勃勃的他注定了不会甘受姑母的摆布。一个监国太子,一个辅政公主在前次宫变的硝烟尚未散尽时便已不可避免的开始了明争暗斗。虽然借助于宫变立功积攒起的威望与太子的身份使李隆基这段时间的实力发展很快,但越是如此越发引得太平公主的打压愈重。

两者实力差距太大,如今羽翼未丰的李隆基处于全面劣势,其中一个例证就是张亮信中列举到的诸多太子系官员最近不断被贬谪,甚至是流放。虽然没有明言,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忧虑之情却是溢于言表。情势既然如此,那对于唐成被远放龙门县就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毕竟他也是在太平公主心中挂了号的。

拥有北都晋阳的河北道既是李唐的龙兴之地,同样也是大唐第一大道,若论其重要性比之江南地区的江南东西两道更有过之,这样的地方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太平公主重点关注的所在,太子一系能插上手的地方不多,唯一一个或许能给予唐成借力的幽州大都督府司马还是噤若寒蝉,唯恐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看完信的唐成正在思虑时,身边的郑凌意轻声问道:“谁来的书信?”。

“张亮张明之”,唐成随口答应着将手中的书信递了过去。

当日桐油生意时代表相王府前往扬州的就是张亮,郑凌意对他自不陌生,闻言边接过书信边欣喜道:“他这封信来的倒是时候”。

闻言唐成摇头一个苦笑,“四面楚歌!上面也正是泥菩萨过江的时候,这龙门之事现如今除了咱们自己是谁也指靠不上了,信中张明之虽没直接说,但意思已经清楚得很了”。

郑凌意闻言叹了口气,看完后摇了摇手中的书信,“若能从上边借力原是打开龙门局面最好的办法,哎,现在倒是一点希望也没了”。

“这一两年长安城内的日子不会太好过,本就没指望,也就无所谓失望了”,看着窗外起伏的山丘,唐成拍了拍郑凌意的手,“一顺十顺,一难十难,世事多是如此,艰难的时候还就是自己才靠得住,放心吧,一个龙门县还憋不死我,总有找到办法的时候”。

“只要你不失望就好”,郑凌意轻轻点了点头后悄然偎进了唐成怀里。

一出龙门县城之后,崎岖的山道两边就益发荒凉起来,虽说唐成穿越过来的地方就是在山区,但跟山南东道比起来,这里的山竟然还要更多。

山南东道的山虽然既大又高,天天看着云雾缭绕的,但大山围绕之间好歹还有些坝子式的平地,其间水道连绵甚或还能整些产米的水田出来。眼前这龙门可好,山虽说是不高也不陡峭,但实在架不住它是绵绵不断的一个连着一个,路两边都是下了这座山的同时就又上了另一座山的山坡,山山相连几乎就没个喘口气儿的平地。

平地既然少,那能保水保肥的好地自然就少,只能靠着坡地为生的话,老百姓之间的住家户隔的就远,往往就是走过一两面山坡才能看到三五间茅舍,一路所见,至少是山区中的龙门县真是瘠贫得很了。

原本草原上奚人的问题就让人心烦,打小在关中平原长大的郑凌意再看到山区里这山山连绵,三五里不见人烟的景象后,忍不住又是叹了一口气。

可怜夫君一腔热血却到了这样的鬼地方,拿它什么办法呀!

当天中午,唐成一行就着自备的干粮在马车上解决了吃饭的问题,晚上就近投宿在一家农户,山民淳朴,见来了客人虽然欢喜,但那负责炊饭的媳妇儿却是犯了愁。见状不太好问的唐成向郑凌意的丫头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丫头打问清楚后回来禀说那主妇之所以犯难是因为家中备炊乏盐。

住在这山里粮食虽能糊口,山中的野味肉食也备的有些,但吃盐是个大问题,一则山多路远购盐实在是不太方便;二则龙门并不产盐,地方又远,从南边过来的盐价格实在是高,坡地瘠薄,山民们拼死拼活打出的粮食缴完朝廷的租庸调赋税之后也剩不下多少,并不敢拿出太多的去换咸盐,今个儿这家断咸盐都有好几天了,全仗着微微有些发臭的咸菜下饭,只是这东西怎么好待客,更别说唐成等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一时借都接借不到,那媳妇儿真是为难的没法子了。

听完这话,唐成看看身穿着破旧衣裳殷勤招呼他们的男主人,看看他那未老先衰的长相及柴耙子似的手,心里实觉心酸,一则是油然想起了穿越之初自己一家人的艰难生活,另一方面也觉惭愧,虽然他上任的时间短,但他如今毕竟是名正言顺的龙门县令,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看着治下百姓日子过的如此凄惶,他也好受不了。

“去,把我们带来的咸肉脯给灶房送去”,吩咐完后,唐成把那忙出忙进却又不知道该忙些什么的男主人叫了过来,随口攀谈起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来,种地多少,收成如何,地力如何,用的什么农具,种的什么作物等等,桩桩件件问的十分仔细。

唐成自己是种过地的,对此并不陌生,问也能问到点子上,原本拘束坐在唐成对面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男主人一提及庄稼活儿时顿时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及至唐成听到他们的每年所要缴纳的税赋额度后,脸色微微一变,正在说话的男庄户没注意到异常,不过却没逃过郑凌意的眼睛。

待那庄户汉子稍后起身到了灶间时,郑凌意轻声问道:“怎么了?”。

“此地瘠薄,但租庸调三项赋税倒比金州还高”,唐成黑着脸沉声道:“我算了算,三项合总下来,这税赋都快接近十税四了,近乎是户部规定的两倍”。

“每五税二,这的确是高,妾身记得先太宗皇帝贞观中曾下过十二税一的诏旨”。

“此去贞观已经数十年,那是老皇历了。每五税一已是不轻,龙门县竟然还翻了一倍,难怪生在承平年月的百姓连咸盐都吃不起”,沉吟了一会儿后唐成嘿然一声道:“是了,龙门县总人口中唐人及奚人几乎是各占一半,若我所料不差的话,这肯定是把奚人的那份税赋给加到这些人身上了。”

“嗯”,郑凌意闻言点了点头,“户部是按人头核算地方税赋,夫君料想的极有可能”。

“昏聩!还好龙门县地广人稀,百姓们多受些苦多开些荒总还有饭吃,这要是换在中原一些人口密集的州县,遇上灾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了”,说话之间唐成的手指急促的在膝盖上叩击不停,“归根结底还是奚人的问题,这些人不仅目无法纪,简直就成了毒瘤蛀虫”。

“是啊,这下来一看才知道,龙门县中奚人的问题竟比咱们预想的还要严重”。

奚人的问题迫切要解决,否则此前设想的一切根本无从谈起,明知道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在哪里,却又苦于找不到的合适的解决办法,唐成心中的憋闷就别提了,因是心中有事,当晚的饭就吃的甚是寥寥,吃过饭后天色已经黑定,这么一个穷庄户人家儿别说蜡烛,就连普通的油灯都用不起,屋里用做照明的松明子光线不仅暗淡,又一直闪烁的跳个不停,且在燃烧的过程中有大量的黑烟絮飘出,这样的环境里唐成也没多坐,与男庄户又攀谈了一会儿问完想问的问题后便早早的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刚刚鸡鸣三声,就听得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被吵醒的唐成睡不住的起身看时,外间的男主人已经收拾停当,扛好农具准备出门上坡了,而此时门外天际也仅是晨曦初露而已。

坚拒了主人留吃早饭的提议,唐成让郑凌意悄悄留下十贯钱的飞票后便出了门,这些唐人庄户如此勤劳却连咸盐都吃不起,如此现实实在让唐成轻松不起来,整个龙门县中唐人两万余,不下四千户,未必他能家家都给十贯钱不成?就是他给的起,这十贯钱用完了又当如何?

这就如同后世里关于扶贫的一个观念,输血不如造血,总要想个法子从根本上改变这些庄户们的生活境遇才行,只是面对着此地山山连绵的恶劣耕作环境,又有什么办法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呢?

一路走,一路看着两边连绵不断的山,已经完全进入县令角色的唐成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中。

这一日唐成的轩车正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时,两山夹持的山谷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回响,听这马蹄声来的急促,随行的郑五探头向来路看去,片刻之后,车厢内的唐成就听到外边郑七欣喜的声音道:“来福,是来福回来了”。

一路数千里同行,郑五三人与来福结下了不浅的交情,郑家三兄弟中尤以最小的郑七与来福最为投缘,看清楚马上来人后,他当先催马迎了上去。

闻听是来福回来了,唐成遂也下了马车边活动着手脚边等着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