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621章

作者:王梓钧

钱谦益掀开轿帘,看着迎面而来的一队官差,押解着十多个被捆起来的男女。他忍不住一声叹息:“何苦呢,田都被分了,非要写文章发牢骚。发牢骚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把田产拿回来?陛下忍得够久的,居然等到今年才动手。”

半个月时间,仅南京城内外,就被抓捕七百多人。

肯定有冤枉的,但也不是完全冤枉,多少都跟非议田政有牵连。

突然,一个中年男子,冲到钱谦益的轿子前跪下:“牧翁,求你救救我家主人!”

钱谦益有些惊讶:“吴梅村也被抓了?”

“今早刚被带走,求求牧翁,进宫为我家主人美言几句。”那男子趴在地上疯狂磕头。

钱谦益说:“我会寻机帮忙的,但此事颇大,不一定帮得上忙。”

“多谢牧翁,多谢牧翁!”男子继续磕头。

钱谦益让轿夫继续前进,那男子却一直跟着,明显是催着他进宫面圣。

钱谦益有些不耐烦,便对轿夫说:“去紫禁城!”

这货在宫外等候许久,终于获得召见。

赵瀚继续批阅奏章,懒得看其一眼,问道:“你来给谁求情?”

钱谦益脖子一缩,说道:“被抓捕之人,皆咎由自取,臣怎会为此等人求情?臣今日求见,是来禀告陛下。《明史》的志和表,已经编校完毕,请问何时送来给陛下过目?”

“明天便让人送来吧。”赵瀚说道。

钱谦益立即告退,不敢多留。

出宫之后,他对吴伟业的仆人说:“我已劝过陛下,但陛下不置可否,你且回家等着消息吧。”

那男子再次跪地磕头:“多谢牧翁仗义相助!”

又过一日,朱舜水进宫面圣,却是真的来给吴伟业求情。

朱舜水说:“陛下,吴伟业只写诗词,不写与话本。且吴伟业的诗词,虽然有怀念前明之嫌,但并未非议新朝田政。那些抓人的,实在是胡闹。陛下,似吴伟业这等,被抓的不在少数。还请……还请陛下莫要兴大狱。南京都有许多冤屈者,到了各省地方,恐怕含冤者数以千计,甚至是数以万计!”

赵瀚扫了朱舜水一眼,老朋友他给个面子:“吴伟业如果真没问题,可以释放。至于全国清查,不得收手,便含冤者成千上万,这事也得一查到底!卿若再劝,便把吴伟业一并流放黑龙江。当然,朕也不是暴君。此案只牵连妻儿,一并流放黑龙江。并不牵连父母,更不牵连族人和朋友。”

朱舜水只得闭嘴,叹息一声,默默的退出大殿。

数日之后,吴伟业确实被证明无辜,没有写非议田政的诗词文章。

但他被抓也有原因,诗词作品当中,经常思慕前朝大明,隐隐透着对新朝的不满。这种情况,赵瀚可以容忍,只要别颠倒黑白乱泼脏水就行。

吴伟业被释放之后,从仆人那里得知,是钱谦益进宫帮他求情。感动之余,备好礼品去拜访:“多谢牧翁仗义相助!”

钱谦益也不解释,反而语重心长的拉着吴伟业的手:“梅村啊,当今天子是圣君,崇祯才是昏庸之辈。你就算不颂扬新朝盛世,也别写诗思慕前朝昏君啊!”

吴伟业说道:“我所思慕者,并非昏君崇祯,而是大明三百年社稷。”

“糊涂,”钱谦益斥责道,“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将军出塞百战百胜,大同新朝直追汉唐盛世。那朽弱之大明,有何值得怀念的?你怀念旧朝,不如赞颂新朝。”

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吴伟业也不好反驳,只说道:“牧翁教训得是。”

钱谦益摆出一副高姿态:“自古仁君,莫过于陛下者。便连辱骂天子,第一次也只鞭笞,要第二次才坐牢,第三次才流放。遇到这等仁君,该当誓死报效朝廷,你们竟也忍心非议?依我看啦,陛下抓人没错,奸佞之徒就该抓起来!多杀几个,多流放几个,以正朝野风气!”

一番附和,吴伟业告退,失魂落魄的走到大街上。

抓捕行动还在继续,只走出两条街,吴伟业又看到有人被抓。

后宫。

柳如是正在大声斥责宫女:“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央我替人求情。你知不知道,我一旦求情,那意味着什么?有人买通侍卫和宫女,把话递到后宫了!不知有多少宫人被牵连!”

宫女吓得浑身发抖:“娘娘,是……是我一个姐妹,她在外面(后宫之外,紫禁城内)当差。她出紫禁城办事的时候,一个亲戚后人所托……”

“你莫要再说,”柳如是告诫道,“此事一个字都不要再提,你若收了银子,立即把钱还回去!”

紫禁城内的宫人,不管哪个朝代,肯定都会跟外面接触,这次居然真有人塞钱塞到紫禁城了。

就连几个写起居注的,因为经常能见到皇帝,也被各种塞银子请求帮忙。

除了朱舜水,没人敢多嘴。

吴伟业虽然被无罪释放,大名鼎鼎的冒辟疆,却被坐实写诗影射田政。由于抓的人很多,案子判决很快,冒辟疆带着妻妾儿女,集体被流放到黑龙江为民,一路的伙食费由他自己出,黑龙江那边,只提供棉服等基本生活用品。

当然,这些流放者也不会被刻意刁难,因为黑龙江那边汉人奇缺。过去就能分田落户,只不过天气严寒,恐怕生病之人会很多。

这次的案子波及全国,而且还牵连妻儿,估计被流放者人数会过万,安东都护府(黑龙江都司)的治所总算有人气了。

就连《儒林拾趣》那三个,也因收下违禁稿,明显准备拿来刊载,全部被判流放黑龙江。这事儿明显不合法,因为他们还没刊载,不能说“杀人未遂”却当做杀人犯论处。

但特事特办,就被流放了咋地!

被推搡着登船,翟文贲欲哭无泪,对身边的张天植说:“张兄啊,我被你害惨了,你收那本稿子作甚?”

张天植垂头丧气,已经懒得辩解。

船上不止他们三个,而是拖家带口两百多人,这还只是第一批被流放的。

很快有人认出他们,一个个怒目相向。

就是这三个家伙,瞎搞胡搞,才激怒皇帝兴大狱。可怜他们都是文化人,而且全部来自大族,根本就不会种地,更何谈在又冷又偏的黑龙江种地!

如果不是黑龙江人口少,安东都护府为了充实汉民,肯定会给他们准备足够的粮食和被服,那,么这些家伙被流放过去,至少会冻死饿死一大半!

这是赵瀚登基以来,第一次不讲道理乱抓乱判。

皇帝拥有天下,大权掌握手中,生杀予夺,不是时时刻刻能够克制的。赵瀚自认为已经很克制了,但总有人逼他乱来。

第813章 【全都要】

“陛下,吕宋总督派人来报,喃吧哇(曼帕瓦)苏丹国发现金矿。该国苏丹无力采矿,到文莱国聘请数十汉人,一举开采金矿成功。吕宋汉人闻之,纷纷渡海前往采金,每月至少离开数百人。如此导致吕宋岛上,本来就不多的汉人,因喃吧哇金矿变得越来越少。”

“其次,荷兰也盯上了喃吧哇金矿。但荷兰缺乏人手,必须先征服喃吧哇苏丹国,才能抓捕土著去开采金矿。去年底,荷兰出兵三百,被喃吧哇苏丹击退。喃吧哇苏丹恐其再来,寻求三发苏丹国、兰达克(坤甸)苏丹国和文莱苏丹国相助。婆罗洲各国皆恐惧,请求我国吕宋总督出兵。”

“喃吧哇苏丹国,因为国土狭小,不敢倒向任何一方。如今遭到荷兰入侵,已经谴使到吕宋,请求陛下册封国王,愿意举国归附我大同朝廷。”

整个加里曼丹岛,有一堆的苏丹国,许多都已成了大同中国的属国。

至于这什么喃吧哇金矿,历史上也引起轰动。

该国就是个港口城邦,以城市为中心,领土向周边辐射不了多远。苏丹甚至没有矿工可用,还得去文莱找华人矿工。当时中国处于满清统治之下,大量失地农民从广东涌来,每年春天至少2000人抵达,夏天就有数百人带着金子回国。

喃吧哇产金的消息,越传越邪乎,不到百年的时间,那里就有了十多万华人。到后来已经不是去采金,而是以宗族、同乡为纽带,前往那里做生意和种地。著名的“兰芳共和国”,就是以这些汉人为基础建立的。

而今,闽粤两省广泛分田,根本没有失地农民,因此出海采金之人不多。每月也有一两百人南下,都是不甘寂寞之辈,想要靠金子发一笔横财。但吕宋岛就很尴尬了,那里的汉人大多属于冒险者,正以每月数百的速度流失人口,吕宋总督已经急得团团转。

赵瀚说道:“着令礼部,刻制喃吧哇国王金印,谴使册封国王及世子。吕宋大军,暂不要出动。先照会荷兰人,喃吧哇是中国的属国,一旦荷兰入侵喃吧哇,就等于撕毁合约与中国开战。若是荷兰出兵,吕宋方面再行出兵也不迟。再着令巨港总督,一旦开战,立即出兵袭扰巴达维亚。”

加里曼丹岛属于热带雨林气候,而且汉人数量较少,开发起来速度很慢。因此赵瀚一直没想着占领,只是不断的收小弟招属国,主要精力都用于开发吕宋了。

如今突然冒出这档子事,必须予以干涉,不能让荷兰人插手该岛。

但又没必要太过积极,谁知道荷兰什么时候再来,派遣军队长期驻扎太费钱。能外交恐吓住荷兰最好,如果实在吓不住,再兵戎相见也行,最好是苏丹被荷兰人杀死,趁机把这个城邦给占了。

喃吧哇苏丹国,土地肥沃,是能种粮食的。

更南边的兰达克苏丹国,也就是“兰芳共和国”的首都坤甸,那里的冲积平原更加肥沃。

两个地方相距不远,可以占下来连成一片,而且粮食也可以自给自足。

金矿什么的还在其次,主要看中其海贸交通位置,能够建立“巨港—坤甸—吕宋—台湾—福建”航线。

另外,还能组成“马六甲—巨港—坤甸”铁三角,任何一处遭受攻击,其他两处都能迅速予以支援。

“喃吧哇之事,便这么定了,让那三人进来吧。”赵瀚说道。

被取消科举资格的阎若璩,还有今科二甲第一名进士颜元、二甲第七名进士唐甄,被女官带到大殿里面圣。

调整之后的新科进士政策,一榜三名和庶吉士,已经能够外放从七品。但必须先在内阁观政,实习期满了,才能外放出去做从七品。

从七品官员,可不只是有县令(小县主官),还有其他各级衙门官职。比如省级衙门的都事、副理问,地方养马机构的主簿,地方盐务衙门的经历、副提举,直辖州的州判等等。这些都是要处理实际政务,非常锻炼办事能力的职位。

每届科举状元、榜眼、探花、庶吉士,先在内阁中枢实习,再派去地方做从七品锻炼,接着再升迁去做知县。刚开始几年的升迁路线,就这样被设计好了。

二榜进士,可外放正八品。

这个品级的官职更多,比较有名的是县丞。还有省级衙门的知事,府级衙门的经历,少数民族地区的都事官等等。

三榜进士,可外放从八品。

这么调整之后,才把进士详细区分,否则二榜、三榜都差不多。

颜元作为二榜第一,目前正在实习等缺。他的实习单位是户部,等地方上有了空缺,就能外放出去做县丞或其他官职。如果干得好,三年升从七品,六年就能做知县。确实政绩优异,有可能三年便是知县。

“你怎不去考庶吉士?”赵瀚问道。

大同新朝的庶吉士,不能作为储相培养,却有在内阁实习的机会。每三年有15个庶吉士名额,新科进士都能去考,一旦考中就是重点培养干部。

颜元回答说:“臣在等候陛下召见。”

赵瀚拿出那封奏疏:“这是谁的主笔?”

阎若璩拱手道:“小民不才。”

赵瀚问道:“汝父流放黑龙江,你也被取消科举资格,心里可有什么怨言?”

阎若璩回答说:“回禀陛下,家父经商违法,坏了朝廷规矩,小民心中没有怨言。但小民一腔报国热忱,虽然不能科举做官,但也想着为国为民出力。因此有这份奏疏,恳请陛下再给小民一个机会。”

“你今年只有十七岁,竟能有这般见识?不会是黄宗羲为你捉笔操刀的吧?”赵瀚笑道。

“绝无此事。”阎若璩连忙辩解。

赵瀚没有再说话,而是重新阅读眼前的奏疏。

阎若璩毕竟还年轻,并且身为古代人,眼界有着时代局限性。这份奏疏到了赵瀚眼中,拥有着更大的意义,已经牵扯到中国未来的工业化发展路线。

一是传统的欧美工业化路线,工业主要集中在城市,吸收全国的人口、金钱、资源,形成规模化大生产的区位优势。

二是走中国乡土经济的进化版,工业分布于大小市镇,天女散花般进行布局。人口、金钱和资源,向各地的市镇集中,带动周边农民一起发展。

两种路线,各有利弊。

第二种路线,是不利于工业化大生产的,只会弄出一堆乡镇小企业。但发展到最后,肯定殊途同归,工商业兴旺的市镇,会渐渐演变成新的城市。

不过,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中国率先进行工业革命,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市镇工业发展。如果欧洲率先完成工业革命,这个路线就不利于竞争了,会倒逼着中国走前一条路线。

新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也就是80年代的时候,中国的民营工业,就自发走上第二条路。当时就连内陆省份,都开始大量办厂,已经不是一镇一厂,有些地方甚至一村一厂。但外部竞争压力太大,这么搞已经没有前途,只能收缩乡镇企业的贷款,限制乡镇企业的资源获取途经,于是导致大部分乡镇企业破产。

赵瀚的表情变得和蔼起来,微笑面对三人,赞许道:“你们有想法很好,就该这样多想多做。”

三人皆喜,拱手感谢皇帝夸奖。

赵瀚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是放宽各市镇的工业批地。

赵皇帝没有二极管思维,不觉得欧洲工业发展模式一定最好,也不会认为乡土工业模式更优秀。小孩子才二选一,成年人当然两个都要。

城市工业可以发展,乡镇工业也可以发展,两者同时进行。

城市工业有更好的区位优势,乡镇工业有小农经济加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分出胜负,甚至不必分出胜负,两者可以长期共存的。

当然,乡镇工业分走人口、金钱和资源,肯定会阻碍城市工业的快速发展,甚至会拖延完成工业革命的时间。但是更利于平稳过渡,小农经济不会被快速摧毁,从长远看来有利于国家社会的稳定。

阎若璩说道:“陛下,小民可以再去更多省份调查。”

“不必了,”赵瀚说道,“颜元、唐甄二人,你们虽然错过了馆选,但可以特别补录为庶吉士。先在内阁观政实习,观政期满,再外放地方做官。”

“谢陛下!”

颜元、唐甄兴奋谢恩,庶吉士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被皇帝记住了。

赵瀚又看向阎若璩:“你献策有功,恢复科举资格,望你今后好生为国出力。”

“陛下圣明!”

阎若璩激动得忘了规矩,当即跪下磕头。

三人躬身退出大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至于朝廷大肆抓捕文人,他们才懒得关注,今后要做官的人,谁会去理民间那帮穷酸士子。

抓捕足足大半个月,南京城内外的行动,终于被皇帝给叫停。连带着妻儿,被流放黑龙江的,足足多达2100余人。数量如此之多,是因为“京漂”太多,许多不能做官的有钱文人,都跑来南京城混迹文化圈和娱乐圈。

但金陵府的抓捕行动,依旧在进行着,周边各县的书店,已经没法正常营业了。

人人自危,跑路的也不少,甚至有人渡海去日本、朝鲜。在日本和朝鲜定居,总比流放黑龙江更好,小冰河期的黑龙江实在太冷了。也有改名换姓,跑去吕宋的,还能花钱在吕宋当地主。

朝廷的命令,正在各省陆续执行,民间读书人被搞得人人自危。

赵瀚在文人心目中的评价,正在断崖式下跌。但效果明显,而且过于明显,文学创作和出版行业,遭受到非常严重的打击。就连一些学术派别,都不敢再胡乱说话。一片繁荣的文化界、思想界,仿佛突然遭遇寒冬。

对于这种现象,赵瀚只能让《大同月报》出手。

第一,正式转载陈确那篇文章,在鼓励支持相关思想的同时,也是表明不会胡乱打击学术讨论的态度。只要不非议田政,只要不颠倒黑白,学术界可以继续争论。

第二,发表评论员文章,阐明此次兴大狱的原因。列举作者沈璐的劣迹,其在作品当中颠倒黑白、胡乱抹黑,还拿别人家的英勇节烈之举,往自己家族的脸上贴金。并再次重申,不可非议田政,田政是大同新朝的立国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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