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614章

作者:王梓钧

这版《明史》终于正常了,没有万贵妃残害皇子,对朱见深的功绩也更客观。除了安置百万流民之外,对朱见深在蒙古和辽东的功绩,也浓墨重彩的写出来。

毕竟建州鞑子是大同新朝的死敌,曾犁庭扫穴抄了鞑子老窝的朱见深,自然要被描述为雄才大略的君主。

当然,负面评价也有,朱见深到了晚期昏聩不已。

一直读到正德皇帝的本纪,赵瀚哭笑不得:“两军大战七日,竟只斩首蒙古十六级?”

钱谦益回答说:“陛下,臣等害怕弄错,专门请教了都督府的将军们。《明武宗实录》应该没有乱写,甚至有可能在维护武宗,明军可能比武宗实录里死得更多。”

“你详细讲来。”赵瀚说道。

钱谦益估计真的仔细研究过,侃侃而谈道:“斩首十六级,并非杀敌十六人,应该是明军来不及割下蒙古人的脑袋。”

“此战第一日,双方意外遭遇,都没怎么打,蒙古人就跑了。”

“交战第二日,明军王勋部被孤军围困。实录记载,两军互有杀伤。但明军始终被包围,自然不可能去割首级。”

“交战第三日,忽起大雾,蒙古人害怕被突袭,主动撤围离去,双方并未激战。”

“交战第四日,王勋应该是接到了武宗的命令,主动出城作战,把自己当诱饵将蒙古人留下。这一日,王勋始终被围困,援军各部想包围蒙古人,但一直都没成功。而且,明军战事颇为不利,没有时间去割蒙古首级。”

“交战第五日,武宗亲自上阵,想要把蒙古人围歼。各路人马害怕武宗有失,拼死奋战,终于成功合兵,依旧无法包围蒙古人。武宗的车驾都差点陷落,武宗说自己亲手杀敌一人,应该也是在这个时候。明军始终处于下风,同样也没什么机会割首级。”

“交战第六日,蒙古人跑了,无法攻破明军大阵,因此不愿与明军作战。”

“交战第七日,蒙古人骑马跑得很远,明军根本就追不上。”

赵瀚仔细听完全部过程,发现确实找不到漏洞。蒙古人的伤亡,肯定不止两位数。但明军被压着打,只能列阵防御,很难出去割首级,一旦割首级就要阵型混乱。因此,蒙古人伤亡再多,也可以带着尸体从容离去。

这是标准的步兵与骑兵之战,骑兵无法攻破步兵大阵,步兵追不上一心想走的骑兵。

严格来说,应该是打成了平手。

明军的缺陷是骑兵太少,以一只孤军做诱饵,想让其他援军过来围歼。但援军来得速度太慢,而且有些先到有些后至,包围计划打成了添油战术。最后若不是朱厚照亲自上场,逼得将领们只能拼命,做诱饵的王勋很可能被蒙古人围歼。

“便这样写吧,《明史》的本纪没问题了。”赵瀚说道。

呼!

钱谦益长舒一口气。

第二日,赵瀚日常办公,李香君突然拿来一本杂志。

如今的杂志和报纸,基本都是月刊,有些还是季刊和半年刊。这些刊物,赵瀚都是要看的,以此来了解民间的情况。

赵瀚不解道:“都月末了,怎还有新的刊物?”

李香君说:“是增刊。一些读书人,得知这次会试,有女子报名参加,写文章说女子科举是牝鸡司晨。”

第801章 【樊楼之辩】

樊楼。

自从改成这个名字之后,文人就喜欢来此宴饮,商贾也跟着附庸风雅。

一个大约四十岁的读书人,此刻拿着杂志,站在大堂里说:“这篇雄文,是苍虚子的新作,针砭时弊,句句入理……”

明代作者,全部使用笔名,甚至连笔名都懒得留下,出版时只注明“某某编校”。如今刊物流行起来,除了诗词之外,其余文章也喜欢用笔名。

这位“苍虚子”,鬼知道是谁,经常写文章指点江山。

那读书人念道:“《礼记·内则》有云:子能食食,教以右手……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

读书人害怕有食客听不懂,念完一段,便翻译一段:“什么意思?就是《礼记》定了规矩,孩童能吃饭了,教他们用右手。孩子会说话了,要教他们应答之礼。男童用唯,女童用俞。身上带的荷包,男童用皮革做的,长大了能够武勇;女童用丝帛做的,长大了能够纺织。到了七岁,男女就不该同席吃饭……到了十岁,男孩要离家学习诗书、算数,女孩要在家中学习做家务……”

“这男人该做什么,女人该做什么,一出生就定下来了。圣贤传下来的道理,又怎会出错?”

“当今圣天子,学究天人,悟出格位论。格位论的道理,我等读书人都赞同。格位论说,世间人格平等,但位格有不同。男女也平等,但司职不同。男为乾,女为坤,男为刚,女为柔,男主外,女主内。苍虚子先生,也认为男女该平等,但应该各司其职。男人在外面忙活,女人就该持家在内,如此夫妻和谐,才能家业兴旺。”

“《易·家人卦》也说,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这女人出来抛头露面,既违背了《礼记》,也违背了《易经》。长此以往,男女之位不正,天地大义不存!”

“而今,男童女童,共坐一室读书,此不顾男女有别,大大的有伤风化!又有女子为官为吏,整日与男人厮混,此非伤风败俗?这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女子参加科举……”

“嗙!”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学子猛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那读书人大骂:“胡说八道,混账至极!”

读书人被突然打断,阴沉着脸问:“阁下是谁?”

年轻学子昂首挺胸:“在下唐甄,字铸万,四川达州人,成都大学毕业,乃本科的赶考士子!”

中年读书人顿时有了话头:“既为赶考士子,那更该帮着我说话,怎能让女子占了科举名额?你不该来捣乱!”

明代就已经出现女权思想,准确来说是平权思想。

历史上,唐甄在满清做了十个月知县,干得不痛快便去经商,晚年不做生意了又去讲学。此君的“德位论”,跟赵瀚的“格位论”很像。

他认为天地平等,众生平等,男女平等。

天在地之上,是位不同。地在天之下,是一种谦让美德。夫在上,是位;妻在下,是德。夫妻之间,是平等的,应该互相尊重。夫妻关系,是社会的基础。丈夫不尊重妻子,就会家道不和。皇帝、官员、百姓也是平等的。皇帝不尊重臣子,官员不尊重百姓,此国必亡。

唐甄指着对方,问道:“男耕女织可否?”

中年读书人说:“正该如此。”

唐甄又问:“你可去乡下看看,田野耕作之民,是否也有女子?”

“这……”中年读书人辩解道,“田间女子,是去给丈夫送饭的,顺便帮一些小忙。”

“你要么是自欺欺人,要么就不知农事,”唐甄丝毫不给其留面子,“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但在我四川,根本没有男耕女织之别!到了农忙时节,农妇也要下田插秧,农妇也要割稻打谷,农妇也要挑粪浇地。蚕桑之事,男子也要采桑,男子也要喂蚕,男子也要剥丝。哪来的什么男耕女织?”

中年读书人属于前朝秀才,圣贤经典读过许多,大道理也满肚子都是。可面对这种事实,他完全不知如何反驳,只能硬着头皮说:“川蜀之地,教化不兴,须当注意男女有别。”

唐甄讥讽道:“注意男女有别,难道只能男耕女织?插秧时节就那几天,现在农民都分了土地,家家户户田多得很。难道丈夫插秧忙不过来,妻子只能在家干着急?为了所谓的男耕女织,把农事误了谁来负责?你去帮农民插秧吗?”

“我……”中年读书人在努力回忆经典,想从圣贤书中找到反驳之词。

唐甄却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说道:“你懂不懂什么叫世易时移?男耕女织,乃古之礼法。在下通读了历代农书,这种田的工具,是一直在变好的。古代农具简陋,耕田着实辛苦,女子力有不逮。而今农具精良,女子也能耕田种地,为何还要死抱着男耕女织不放?”

中年读书人放弃了在男耕女织上挣扎,试图转移话题:“咳咳……农事辛劳,既然女子可以帮忙,那酌情违背礼法也是可以的。但男主外、女主内,万万变不得……”

“荒谬!”

唐甄再次打断:“女人插秧耕田,就说明女人也可主外。男人采桑剥丝,就说明男人也可主内!”

中年读书人感觉抓住了漏洞:“男主外,女主内,关键在于一个主字。女人帮着丈夫插秧,但做主的还是丈夫,农活还是要丈夫做得更多。”

唐甄笑道:“那女子也可参加科举啊,当今也没几个女子科举,也没几个女子做官。这科举的,做官的,还是以男子为主。这不跟妻子帮着丈夫插秧、丈夫帮着妻子剥丝一样吗?”

中年读书人郁闷得快吐血了,气急败坏道:“科举与农事哪能一样?国家抡才大典,此社稷之基,万万不可胡来!”

唐甄说道:“农为国本,农事也是社稷之基,与科举一般无二。阁下难道认为,农事不是社稷之基吗?”

“我……你……”

中年读书人很想晕过去,因为樊楼里的食客,许多都在看他笑话。

另一个读书人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帮忙道:“《礼记》有云,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縰,笄总,衣绅……女子若是为官,忙于案牍之事,又如何孝敬公婆?”

唐甄反问道:“女子如果不做官,就能如《礼记》所言那样,每天鸡鸣之时,就摸黑起来伺候公婆吗?阁下的妻子,是否能够做到?”

第二个读书人愣了愣,随即说:“吾妻甚贤,自能做到!你不要扯这些没用的,如果女子科举做官,又哪有时间相夫教子?”

唐甄说道:“殷实之家,自可雇佣仆人伺候公婆,自可雇佣先生教习子女。贫寒之家,女子便不做官,也整日忙于生计,哪来的时间相夫教子?”

那读书人大怒:“你胡说八道,就算是贫寒之家,忙于生计也该相夫教子。更何况,雇佣仆人伺候公婆,能跟自己伺候一样吗?雇佣先生教习子女,能跟自己教导一样吗?”

唐甄负手而立:“在下两年前,就于成都大学毕业,一直在游历各地。特别是江南,纺织大兴,无数女子做织工。她们赚到的银两,远远多于丈夫,这已经不是帮忙了,而是真真正正的女主外!我去问过不少织工,她们没时间相夫教子,也没时间侍奉公婆。但她们同样家庭和睦,甚至公婆怜其辛苦,还会做好饭菜等儿媳回家享用!”

唐甄环视四周,指着许多食客说:“你们这些人,只知抱残守缺,只知男女有别,只知寻章摘典,何曾去关心乡下农民,何曾去纺织工厂里看过?”

“说得好!”

又一个年轻学子站起来,朝着食客们拱手:“在下颜元,字易直,河北博野人。河北屡遭兵灾天祸,人烟稀少,百不存一。朝廷不断移民,鼓励开垦荒地。我河北的女子,不论是本地的,还是外省移民的,在乡下哪个不跟丈夫一起劳作?垦荒你们见没见过?累人得很,肩挑背抬,女子何曾躲避?便是河北的城里女子,也因人丁不旺,照样做着男子的活计。博野县城最大的酒家,便是一个妇人在经营,她的丈夫反而只能帮工!”

颜元的思想,是从自身遭遇出发的,他在河北见过太多的人间惨事。

因此在历史上,他说如果没有女子,人类就不能繁衍,夫妻之间应该是平等。还说只知道斥责女子失贞,男子搞婚外情也该谴责。这种想法的诞生,大概是因为河北战乱,失去贞洁的女子太多。

这种平权思想的出现,一是因为生产力发展,女人可以做工,也可以干农活,经济地位必然带来家庭地位提升;二是因为改朝换代、战乱不休,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原有的礼教束缚。

赵瀚以皇帝的身份提出“格位论”,无疑又在其中浇了一勺油。

商景兰就在二楼吃酒,笑着说:“说得好,可以结交一番。”

刘淑英的目光,一直落在唐甄身上,说道:“天下也有好男儿,能为咱们女子说话。”

第802章 【物议汹汹】

督察院的长官,是左右都御史,负责监督官员。一般由文官担任,偶尔会破例特招,主要跟内阁和刑部对接工作,也可绕过内阁直接向皇帝负责。

国安院的长官,同样是左右都御史,对内负责邮驿站、监察豪强,对外负责打探军情、安插间谍等等。主要跟内阁、兵部和督察院对接,也可绕过内阁直接向皇帝负责。

随着国内局势平定,徐颖当初招募的探子,由于素质良莠不齐,不断出现乱七八糟的问题。

比如,敲诈勒索,鱼肉百姓!

他们以前叫做黑衣卫,有的仗着身份胡作非为,地方官根本就不敢干涉。就连廉政巡视官,都不敢直接出手,只能回京之后向皇帝打小报告。

这种事情越来越多,赵瀚才决定将黑衣卫正规化。

不但黑衣卫改名国安院,还把全国的邮驿系统,全部划归国安院管辖。大量底层探子,转化为驿站的驿卒。高级探子,转化为驿丞,或者干脆调去督察院当廉政官。所以全国各地的驿站,那些驿卒基本都兼职密探,驿丞每天会把驿卒收集的信息进行整理。

每个重要的边境地区,国安院会设立分院,负责对外打探情报、对外安插间谍。而国安院总部,负责分析全国送来的情报。

在失去缉捕权之后,国安院完全沦为情报组织和邮政单位。

接替徐颖掌控国安院的,正是当初黄家镇的客栈店小二。曾经只会写自己名字,只认得菜名的家伙,如今不但识字上千,而且还请先生改了大名——黄遵度。

跟那个黄老爷一样,是“遵”字辈儿的。

“可曾打听清楚,《儒林拾趣》是谁出钱办的?”赵瀚问道。

黄遵度说道:“《儒林拾趣》有六大股东,其中三家出资最多。一为南京李家,二为嘉兴张家,三为青州翟家。”

赵瀚感觉很稀奇:“京城和江南士绅办报,还算比较合理。怎么山东人也来南京投资办报了?”

黄遵度解释说:“翟氏祖籍安徽,明初大移民,先是到了河北枣强,又被分发到青州落户。天顺年间,徙居西河村,繁衍为大族,人称‘西河翟氏’。万历年间,翟凤翀中了进士,投身东林党,被阉党贬官罢职。崇祯二年复起,做了兵部右侍郎,转升兵部左侍郎。又兼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督理辽饷,兼摄学校,巡抚天津等地。前线兵败,翟凤翀被罢职归乡。”

赵瀚冷笑:“原来督理过辽饷,难怪有钱南下办报。”

黄遵度继续说:“南下办报之人,叫做翟文贲,是那翟凤翀的族侄。翟文贲在崇祯年间中举,因兵祸和瘟疫,没有前往北京会试。我朝收复山东之后,翟文贲主动投效,但只做了普通吏员。估计是觉得吏员辛苦又没面子,于是辞职回乡读书。三年前的科举,他年限超了六岁,不能报考山东乡试,还在省城闹了一回,被抓去关了三天牢房。此后就到南京厮混,参加文会,结交朋友,又合伙办了《儒林拾趣》。”

“这是心怀怨恨啊!放眼全国,此辈不知凡几。”赵瀚感慨道。

翟文贲纯属自毁前程,大同军收复山东挺早的,他那个时候已经做吏员了。如果能勤勉工作,又有大明举人的文凭,估计现在都已经升任知县了。

他却不屑于做吏员,主动辞职回家。好不容易盼到科举,谁知朝廷又卡死年龄,现在只能办报纸冒酸水。

就算没卡死科举年龄,就算翟文贲成功考上,他的官职也不会比一开始就老实升迁更高。

赵瀚又问:“那个写文章的苍虚子又是谁?”

黄遵度回答:“嘉兴秀水人张天植,也是过了科举年限,而且第一届科举时,他的年龄只超了三岁。自那以后,此人就到处发恼骚,写文章埋怨朝廷的科举制度。因为有些文章写得太过火,没有报纸愿意刊载其文,他便跟翟文贲等人合伙自办报纸。”

“很好,你下去吧。”赵瀚对国安院的情报工作表示认可。

其实这些信息,根本不用离开南京,就能打听得一清二楚,因为翟文贲和张天植太高调了。

黄遵度离开之后,赵瀚再次翻开《儒林拾趣》。

与其说这是一份报纸,不如说是一本杂志。新闻篇幅很少,而且不是市井新闻,也不是什么政治新闻,全都是文人之间的风雅趣事。除此之外,便是各种文学作品,根本不是办给平民百姓看的。

但《儒林拾趣》的销量颇高,只因文章颇为出格,经常含沙射影抨击政策,对上了传统士绅的口味。

这篇反对女子科举的文章,通篇引经据典,甚至引用赵瀚的“格位论”。

格位论是赵瀚用来倡导男女平等的,到了张天植的笔下,却成为反对女子科举的理论。他死咬着“男与女,位不等,格相同”的字眼,反反复复说自己支持男女平等,但也要注意男女的实际差别。女人就该主内,该相夫教子,不应抛头露面,更不应参加科举考试。

仅从文章来看,并没有违规,也没有对皇帝不敬,且全篇多处高呼“圣天子在上”。

既然不违规,赵瀚也懒得去管,他不搞因言获罪那一套。

转眼就过年了,天气还是很冷,除夕夜里还下了一场大雪。

估计是发现《儒林拾趣》没有被处罚,其他报纸和杂志,开始跟风刊载类似文章。这些跟风的报纸,有些是在发泄不满,有些纯粹是为了销量。

毕竟反对女子科举,才是当下的舆论主流,报纸必须迎合广大读者!

一篇又一篇文章出炉,来来回回就那几套说辞,《易经》、《礼记》、《女戒》、《格位论》被反复引用。而且,每篇文章必然引用“格位论”,搞得赵瀚成了反对女子科举的急先锋。

刚开始只有报刊杂志在带节奏,渐渐的,民间议论也多起来。茶馆、酒肆、戏院、青楼、瓦舍……到处都在讨论此事,而且舆论一边倒,已经很少有人再敢公开为女子说话了。

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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