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60章

作者:王梓钧

将近傍晚,赵瀚收拾东西回书院,费瑜突然带着一个商贾过来。

“哥哥,有位老爷想见你。”费瑜喊道。

这人穿着棉花夹心的曳撒,头戴一顶黑色大帽,拱手说:“金陵卢裕,子光大,万历三十年进学。见过赵先生!”

“不敢当,”赵瀚连忙回礼,“阁下是前辈,在下只能称晚生。”

卢裕立即笑道:“那我就托大,叫一声贤弟如何?”

赵瀚说道:“光大兄太客气了。”

卢裕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直接翻到小说部分:“贤弟,这《射雕英雄传》是否写完?”

“写完了。”赵瀚说道。

卢裕说明来意:“我欲带回金陵出版,贤弟可否赐稿?至于润笔费,那个好说。”

“多少钱?”赵瀚直接问。

“三十两如何?”卢裕开价道。

赵瀚扭头看向费瑜:“送客!”

费瑜笑道:“卢老爷请。”

卢裕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两。”

赵瀚说道:“五十两可以,只给你一半稿子。”

“太贵了。”卢裕摇头。

江浙一带,经济繁荣,文风鼎盛,出版业发达,稿费是很高的。

但也要看作品类型。

比如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稿件,印刷程墨集子(应届进士文章汇编)发行,这种教辅资料的稿费就很高。

需请一名家,给程墨集子作序,稿费至少一百两,甚至是二三百两,具体看这个名家的地位。

再请几个才子,点评文章、编校文章,稿费至少每人十两,还得请他们吃一顿好的,印刷出来再每人送几本样书。

这类教辅资料,印刷量非常大,根本不缺销量,稳赚不赔,稿费可观。

小说就不行了,谁也猜不准啊,纯粹是赌运气。

卢裕很看好《射雕英雄传》,他想了想说:“六十两,我要全部稿子,作者署名李卓吾如何?”

唉,这些奸商,李贽都死几十年了,居然还想蹭人家的热度。

赵瀚笑道:“四十两卖你一半,若销量过得去,你想全部刊完,剩下一半再卖你一百两。”

卢裕无语,很不想说话。

行情就是这样,出版程墨集子,名家随便作一篇序,就能有一二百两稿费到手。

赵瀚耗费三年时间,辛辛苦苦写出《射雕英雄传》,却被书商认为只配拿几十两稿费——这还是书商觉得他的小说会畅销。

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一百两成交,双方都觉得自己亏了。

赵瀚一次性获得100两,其余的他就不管了,作者署名阿猫阿狗都可以。

这玩意儿没法扬名,士子创作小说,只会惹人耻笑。

《封神演义》近些年畅销,可是谁写的都搞不清楚。甚至,根本没有作者署名,只备注“某某某编辑”,几百年后还在猜真实作者。

卢裕封来三十两定金,还请赵瀚吃一顿酒。

免费晚餐,不吃白不吃,赵瀚把费纯、费瑜也叫上桌。

推杯换盏之间,赵瀚指着杂志问:“这《格位论》,光大兄怎么看?”

卢裕避而不谈,笑道:“我只管赚钱,早就不研究学问。”

“阁下是来铅山进货的?”赵瀚问道。

“买几船纸回去。”卢裕回答。

全国产纸的地方很多,南京周边就有。卢裕舍近求远,是因为铅山纸品类齐全,价格还相对便宜得多。

明代的贸易运输,若能全程装船走水路,那最大的成本就是关税(过路费)。

但是,笔墨纸砚和书本,可以免收过路费!

即便勋贵豪强私设关卡,也不敢对文化用品下手,这玩意儿容易引起社会公愤。

赵瀚又敲着杂志说:“李卓吾先生,已经死了几十年,恐怕没人相信《射雕英雄传》是其遗作。若把《格位论》,印在小说的扉页,岂不是更能让人相信?”

“对啊!”

卢裕心领神会,高兴道:“此法甚妙。来,我敬贤弟一杯!”

一顿饭吃完,两人约好明日抄稿。

稿子不能让卢裕带走,赵瀚自己还要用呢。只能请人抄写,抄完了再结稿费尾款。

至于抄书之人,赵瀚推荐了刘子仁、徐颖,也算帮他们赚点外快。

赵瀚扔出一锭银子,足有二两,对费纯、费瑜说:“你们推销旬刊,这几日辛苦得很,且拿去分了吃酒。”

“多谢哥哥!”

二人大喜,感觉跟着赵瀚更有混头。

赵瀚也很高兴,总算是发财了,这可是一笔巨款。

翌日,卢裕来到书院,请徐颖、刘子仁抄稿。

他急着要稿子,干脆费瑜、费纯也加入,四个人一起抄速度更快。

中午休息,徐颖和刘子仁,结伴前来致谢。

赵瀚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好处自然想着你们,莫要再说那么许多。”

“大恩不言谢,今后必有回报。”刘子仁拱手道。

徐颖则不再说话,他愈发内向沉默,什么事情都是记在心头,不会轻易说出来招惹是非。

明中期的抄书人还很多,随着活字印刷技术的普及,明末已经很少有抄书业务了——偏僻州县例外。

普通书籍,书铺里就能买,而且价钱还便宜。

真正价格昂贵的书,有需求的人又很少,帮人抄书赚钱纯属碰运气。

不知何时,费元鉴突然冒出来,低声说道:“陈立德走了,我见他一脸怨恨,恐怕会到处诋毁你。”

“敢提出格位论,我就不怕人诋毁,”赵瀚跟费元鉴勾肩搭背,“不过,还是多谢提醒,最近学得怎样了?”

费元鉴说:“已在学习本经,两年后看能不能考秀才。”

“与君共勉。”赵瀚笑道。

却说那书院老师陈立德,在辩会被搞得颜面扫地,没脸留在含珠书院教书。

这货领了工资,立即卷铺盖离开。

他远远跑去石塘镇,投奔年轻时的同窗,在石塘祝家的私塾谋得一份差事。

第071章 【人性】

铅山祝氏,不比铅山费氏逊色多少,只是祖上没出什么名臣而已。

祝氏祖宅位于石塘镇,什么时候搬来的,已经无法考证了。但是,石塘祝氏的族谱,请来两位名人作序,一个是朱熹,一个是辛弃疾。

石塘祝氏,分出五个大宗,又分出无数小宗,子孙遍布铅山县六个乡镇。

他们掌控制造连四纸的顶尖技术,与迁到石塘镇的费氏宗支联姻。又与许多商人联姻,结成一个“祝氏商帮”,已将商业影响力扩散到福建。

但很奇怪,这个经营造纸业数百年的家族,并没有积极创办书院,只是陆续建了几个私塾而已。

而且,还没有专门的家族藏书楼。

他们似乎更喜欢做生意,子孙能考上秀才就行,若考取举人就更值得庆祝。有了功名,然后买官……

“端止兄,小弟……小弟……唉!”陈立德满脸悲痛。

祝守正好笑道:“在费家受气了?”

陈立德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端止兄请过目。”

“格位论?”

祝守正仔细阅读一遍,顿时赞道:“此论甚好,可称雄文也!”

祝家出的士子很多,可进士、举人却没几个。他们更喜欢经商,而商人则需要“人格平等”,赵瀚提出“格位论”,可以说正中祝家的下怀。

陈立德急道:“端止兄,你可知此文是谁所写?”

祝守正说道:“自是出自名家大儒之手。”

“这是一个十四岁家奴写的!”陈立德痛心疾首道。

“十四岁的家奴,就能有这般见解?”祝守正吃惊不已,问道,“费氏的家奴?”

陈立德拍案说:“可不正是费氏家奴!”

祝守正顿时冷笑:“这费氏啊,守着河口镇那块宝地,自己也是靠做生意起家,偏偏就不好好做生意。祖上出了几个名臣,还想着一直出名臣?本家子弟考不上,就资助同乡士子,现在居然连家奴都弄去读书。”

“他们想做官想疯了!”陈立德连连附和。

祝家和费家,虽然多次联姻,但两族矛盾越来越大。

一是抢生意,二是争田产,没直接打起来,已经算彼此克制。

陈立德又说:“这个家奴,听闻是北方流民,被那费映环带回铅山。家奴就家奴,竟还落了户籍,以义子身份科举,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祝守正讥笑道:“简直败坏费氏门风。”

陈立德继续说:“这个家奴,受了费氏如此恩遇,竟不老老实实读书。写文章宣扬格位论,他是想做什么?无非记着家奴出身,想真正做主人呢。”

祝守正点头道:“确实如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陈立德还在继续上眼药:“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非但不阻止,反而为其举行辩会。我怎看得下去?就出头与之辩论。谁知那厮牙尖嘴利,断章取义,歪曲圣贤。费元禄又偏帮于他,我这堂堂的经馆先生,竟被一个童生驳倒了。”

“哈哈哈哈!”

祝守正幸灾乐祸,指着陈立德说:“贤弟啊,你怕是面子丢大了。我就说嘛,好好的含珠书院经师不做,跑来我这石塘镇做私塾蒙师,原来是没脸在河口镇待下去了。”

陈立德苦着脸说:“端止兄,你我相识数十年,又何必如此奚落?”

祝守正再次阅读《格位论》,说道:“不论如何,这篇文章写得不错,道理也讲得很明白。”

陈立德急道:“端止兄,此乃乱国乱家之文也!”

“何来此说?”祝守正不解道。

陈立德解释道:“石塘镇数万造纸工匠,有一半都是祝家雇奴。石塘镇无数田亩,至少六成是祝家产业。若格位论传播至此,那些雇奴、佃奴心里怎想?他们会觉得,自己也不低贱。既然不低贱,会不会造反闹事?”

祝守正愕然。

陈立德继续说道:“我可听说,石塘镇的造纸匠,无理都要闹几番。若格位论通行于世,他们再闹事就更有理了!”

祝家主营造纸业,最怕的就是工人闹事,平均两三年就要罢工一次。

特别是几道核心造纸程序,工匠们一个个都精贵得很,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培养出来的。

别的家奴若敢胡闹,直接打死埋了便可。

这些工匠罢工,祝家真舍不得打。别说打死,就是打坏了,那也等于把自家银子往水里扔。

祝守正再看《格位论》,顿觉不堪入目,低语道:“果然是乱国乱家之文。”

陈立德说:“须趁着传播不广,赶紧将那家奴踩翻在地!”

“可费家的家奴,我又怎管得了?”祝守正眉头紧皱。

陈立德笑道:“鹅湖费氏的户帖,在那费元祎的手中。铅山费氏的族长费元真,又跟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矛盾重重。只要说服费元真、费元祎,就可将那家奴从黄册除名!到那个时候,童生做不成了,一个家奴写的文章,又有什么用处?”

户籍黄册,分为两份。

“户帖”由百姓自己保管,可以理解为户口本。

“户籍”留存于官府,是统计人口、征收赋役的依据。

最初,任何户口、土地变更,都要层层上报到户部,户部盖章又传下来方可生效。

人口一多,这就不具备操作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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