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531章

作者:王梓钧

这个现象,全国各地都有, 但还真不好管理。

朝廷若对收粮官吏管得严, 基层工作就没法做了。因为确实有农民贪小便宜,给官府交粮的时候,故意不晒干水份, 或者故意掺杂碎麦甚至是麦麸。碎麦和麦麸还好, 如果有没晒干的麦子,一不小心进了粮仓,发霉之后能把整个仓都祸害了。

柳传宗道:“朝廷不是下令,农民交粮的时候,银行钱粮兑换点,必须向农民开放晒场吗?没晒干的粮食,就近在晒场里晒,有麦麸的也在晒场里扬。”

老农惊讶道:“还有这事?我们这里的官家晒场,都不让农民进去。”

旁边蹲着的魏干,不动声色的提笔,在小本本上把这事儿记下。

柳传宗又问:“县里的常平仓,有没有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老农神秘兮兮:“钱粮站里,听有粮耗子,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偷粮食。”

柳传宗有些失望,没问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粮耗子这类品种,小偷小摸实属正常,绝不可能把常平仓搬空,吓得粮商灾年高价买粮填窟窿。

入夜。

去粮站暗中蹲点的骆方回来,低声:“常平仓肯定有问题,一天之内,就有三大车粮食运进去,都是民间粮商把粮食往里面运。常平仓的窟窿肯定很大,粮商一直忙着高价买粮。”

魏干笑着:“他们也是倒霉,陕州靠近山陕。今年陕西跟河南一起旱,山西旱情虽然不重,但崇山峻岭运过来,运费都得一大笔。这些粮商,若想去外地买粮填窟窿,最近也得去湖北买粮,山高路远哪来得及?就算来得及,也会被河南更南方的州县抢购,怎也轮不到陕州的商人。他们已经病急乱投医了,只能在本地找农民购买。”

柳传宗分析道:“这个案子,明显不是官吏贪污亏空,更像是官商勾结,挪用了常平仓的粮食。正常情况下,他们会在接下来几年,一点一点给慢慢补上。好巧不巧,今年遇到旱灾,得赶紧补上这个窟窿。”

骆方:“挪用常平仓的粮食,无非就是拿去做生意。而且,肯定是某个地方,不但粮价奇高,且需求量还很大,他们正常收的粮食,无法满足买主的胃口。”

魏干:“肯定不是卖去南方,南方的粮价不会太高,犯不着让他们铤而走险。北方各省,河南和山东收复的最早,民生也恢复得最早。这两省的粮食,官粮很多都就近北运,给驻扎在北方的大同军做军粮。所以,河南和山东商人,能在民间收购的粮食有限,官方更是一粒粮食都不会卖给他们。”

柳传宗继续:“山西、陕西、河北、北平府,这四个地方,近几年没怎么遭灾,而且人口比较少,能够自给自足,不会求购大量的高价粮。”着,他拿出一张地图,“陕州虽然靠近山西,但前往陕西更加便利,且是关中到河南的必经之地。”

魏干点头道:“陕州粮商,必然往陕西运粮。陕西不缺那么多粮食,还会继续往外贩运,无非有三个目的地。第一,一路往西,运到嘉峪关外;第二,运去西海(青海)草原;第三,往北运去蒙古草原。”

骆方兴奋道:“这三个方向,不管哪个,都是违反朝廷禁令,私自向境外贩卖粮食。而且,不止收购民间粮食外运,还敢挪用常平仓的粮食!陕州的大同银行有贪官,跟粮商内外勾结,这一点是肯定的。至于陕州县衙,自知县以下,究竟有几个官员同流合污,这个就得慢慢调查了。如果挪用常平仓的时间短,官府不知情是有可能的。如果连续几年挪用常平仓,知县就算不知情,也属于严重渎职,他有责任定期检查常平仓!”

魏干道:“陕州粮商,多半不会直接把粮食运到境外。而是先运去陕西,再由陕西那边的商人,买下之后再转运出去。大宗货物跨境走私,还能一直隐瞒消息,陕西边界的巡检司,恐怕也是一屁股屎!”

好嘛,不止牵扯到陕西商人,还牵扯到陕西的边境武警。

柳传宗道:“陕州县都这么猖獗,距离陕西更近的灵宝县、阌乡县,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从灵宝、阌乡运粮去陕西,路程可是更近。”

骆方道:“三个县,一人负责一个。单靠咱们,肯定查不清楚,收集到基本情况以后,再去开封请求调拨更多人手。”

柳传宗道:“那好,老骆留在陕州,老魏你去灵宝,我去最远的阌乡。再一句,遇事莫要蛮干,若有危险立即逃走!”

三人分工完毕,翌日便开始办事。

柳传宗这个当初的小巡警,自从被特招进都察院之后,终于找回当初在战场的感觉。最忙的时候,一年有十个月在巡查地方,连家里的妻儿都顾不上,但他却觉得人生刺激又充实。

由于屡破贪腐案,柳传宗如今已是从七品。

一进入阌乡地界,柳传宗就知道来对了,这里也有人高价在乡下收粮。他在阌乡打探半个月,干脆西出潼关,越界跑去陕西境内,发现竟有河南商人,也越界跑来陕西收粮。

陕西被流寇祸害十多年,同时还伴随十多年大旱,人口稀少不,土地也大量抛荒。

朝廷收复这里没几年,民生经济都在恢复当中。但是,陕西全省的田赋,朝廷直接减半收取,个别州县甚至田赋全免。因此这里的农民,只要肯努力种地,其实可以卖出更多粮食,因为他们交给官府的公粮更少——特别是富饶的关中地区。

“老乡,这两年下乡收粮的商人多吗?”柳传宗寻了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问。

那农民一眼将他“看穿”,咧嘴笑道:“你是南方来收粮的?收不到啰,今年天旱,没有几家愿卖粮食。”

柳传宗又问:“那去年呢?你们是把粮食卖给大同银行的粮站,还是卖给本地的商人?”

那农民道:“肯定是卖给商人,那些做生意的,收粮时价钱开得更高。”

好家伙,陕西粮商厉害啊,依靠价格手段,生生从大同银行手里抢来生意。官方定的粮价,不高也不低,一直处于适中状态,商贾高价收粮,肯定是为了获取更大利润。

柳传宗又问:“这陕西的商人,买那么多粮食都运到哪里卖?”

那农民道:“听是运去山西。”

柳传宗笑道:“老乡莫要哄我,山西哪里缺粮?”着,他往农民手里,塞了几文铜钱,“呗,我是东家派来探路的,给一条财路也好回去领赏。”

那农民低声:“向北(蒙古)、向西(青海)都有财路,我也是听人的,草原这几年雪灾,冻死了不少牲畜,他们缺粮得紧呢。去年有辆车翻了,撒出来全是麦子,听就是运去西海。经常还有商人,从西海买回来牛羊骡马,大伙都是用粮食换的。还有一种很大的牛,毛长得很,又很壮实,也不晓得耕田在不在行。”

柳传宗脸上的笑容消失,心想陕西的巡检司烂掉了,至少边境线上的那些武警,肯定都在睁只眼闭只眼捞好处。

不管是青海草原,还是蒙古草原,官府允许马匹、茶叶、食盐出口。

但是,限制铁器出口,只能卖出去铁锅这种生活物资,刀剑铁甲走私是抓住就杀头的。另外就是粮食,同样禁止出口,就算要出口粮食,也是朝廷利用粮食来控制某个部落。

这河南和陕西两省,竟然大量走私粮食到境外,也不晓得多少人因此掉脑袋。

第675章 【火龙烧仓?】

小红和詹文凤都没过来,两个女官员实在太显眼。

负责带队前来查案的,是個从五品巡视员,名字叫做吴文度。

“小柳呢?”吴文度问。

魏干:“还没回来。他通过邮驿送信,是去了陕西,而且陕西那边,已经确定有粮商违禁卖粮……临洮、洮州、宁夏、榆林,这四个地方的巡检司,必须好生进行调查。巡检司的武警,严格来讲属于军队,咱们都察院无法插手。

此事必须上报兵部和都督府。”

跟军方扯上关系,吴文度顿时头大无比,郁闷道:“我来写信,你们不要害怕。先报告给黄宪台(小红),黄宪台自会联系南京那边。”

这些人正在陕州加紧调查,隔壁的灵宝知县李大用,却正在朝商科科长发火:

“过多少次,平抑粮价,平抑粮价。本县昨日微服私访,到粮店里一问,他娘的一斤麦子25文。虽今年遭灾,粮食涨价情有可原,但他娘的如今才刚入秋!这时的麦家都25文了,等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入他娘的该涨成多少钱?”

商科科长王泽苦着脸:“已经定了官价,一斤麦子最高卖15文。可这官价,只能引导,不能强迫啊。”

官方指导价,真的只能指导。

直接动用行政能力干扰市场,稍不注意就要搞砸,最轻的都会导致粮商屯着粮食不卖。赵瀚当年造反的时候,当然可以抄粮商的家,现在建立新朝,不可能给予地方官随意抄家的权力。

至少,县令不可以随意抄家,否则吏治很容易败坏,不知搞得多少人无辜受罪。

商人卖粮价格太高,县衙顶多处以行政罚款,或者干脆吊销其粮店执照。

李大用道:“联系大同银行,从常平仓调一批麦子,先把县城的粮价压下去再。“

王泽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他环顾屋内,朝李大用眨眨眼,示意县太爷先屏退左右。

李大用却是个糙货,安徽那边的家奴出身。他虽然认得一些字,但脑子还真不好使,纯靠资历和勤劳升做知县,完全不晓得王泽抽什么风,甚至问道:“眼睛出毛病了?“

王泽几欲绝倒,于是改做努嘴。

李大用反应了半天,总算没有傻到家,道:“我去一趟茅房,你等着。”

王泽连忙:“下官也内急。”

两人来到县衙厕所里,仔细查无里面无人,李大用才问:“到底想什么?“

王泽低声道:“县尊,常平仓里,恐怕没什么粮食了。”

“常平仓里怎会没粮?”李大用奇怪道。

常平仓里的粮食,是农民上交的田赋,每年存一批进去应急。如果农民都交银钱,那官府就给银行钱,让银行调一批粮食入仓。

仓满之后,会定期清理陈粮,平价卖给民间粮商,免得粮食存储太久霉烂掉。

李大用记得,三年前他刚到任时,灵宝县的常平仓就满了。

这就是赵瀚治下的国家,朝廷年年喊没粮,其实早就缓过来,某些州县的储备粮都满仓了。只不过,这些储备粮不属于中央,是地方官府自己存下来的。

相比大明,新知县走马上任时,县衙府库穷得耗子都能饿死。就算有财政余额,前一任知县离开时,也会想方设法给搬空。府库就是县令的私库,能够轻轻松松中饱私囊。

而现在,地方财政的钱粮,全部由大同银行保管,知县想要私吞很容易被发现。

同样的,大同银行若是私吞,知县能急得提刀杀人。

此时此刻,李大用就想杀人。

王泽道:“三年前,县尊到任不久,就有陕西商人过来买粮。价格比市价更高,而且不用自己运输,陕西商人会负责运走。本地粮商手里的余粮,满足不了陕西商人的胃口,他们就把主意打到常平仓上。反正只是挪用,来年再补上就是。可一连三年,都有陕西商人,来到灵宝高价收粮,常平仓里的粮食一直没补齐。”

李大用疑惑道:“去年本县亲自去查验过粮仓,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啊。”

王泽道:“外面几个仓是满的,里头的粮仓全搬空了,只表面上有一层麦子。县尊只是亲自到场,又没亲自查验…“

李大用瞬间血压升高:“你是,本县被糊弄了?你他娘的怎不早?“

王泽道:“此事一直都有风言风语,但谁也不能证实,普通人也无权去检查常平仓。下官也是最近发现不对,才笃定他们搬空了常平仓。”

“怎么不对?”李大用问。

王泽道:“县里的几家粮商,不但灾年下乡高价收粮,听还派人前往湖北买粮。这么仓促着急,不是为了填窟窿是什么?”

“入他娘!

李大用勃然大怒:“这是掉脑袋的事,老子可不想死,快把典史叫来办事,多叫几个警员跟着!“

等典史带着警察过来,李大用也提刀杀出。

这位知县是个粗胚,费如鹤带兵攻打铜陵时,他可是跟着自家少爷提刀夺城的,当时杀了知县把铜陵献给大同军。

李大用也不去哪里,只吩咐典史:“带人跟上!“

一群人风风火火去城外粮站,粮站的司库连忙拦住:“县尊,您检查常平仓,

至少得先招呼一声。“

“招呼!”

李大用吼道:“好了,老子招呼了,快快都给老子让开。别的仓库,老子管不了,那是你们银行粮站的。但那常平仓里的粮食,却是县里的存货。谁敢拿老子的脑袋开玩笑,老子先砍了他的脑袋!”

司库还想什么,李大用已经指挥警察,强行将粮站人员给扣下。

这厮提刀直奔常平仓,喝令道:“开仓验粮!“

典史带着警察们动手,而且非常粗暴,打开仓闸将粮食全部放出来堆地上第一个粮仓,有粮食。

第二个,有粮食。

第三个,有粮食。

一直到第五个,刚开始放出的是麦子,放着放着就开始出沙子。接下来的粮仓,都是沙子混在里面!

李大用气得大吼:“抓人,抓人,粮站的全抓了!”他又指着典史,“立即派人,去通知县里的廉政衙门,让他们把事情报到府里、省里。我入他娘的,

幸好今天来查了,再拖下去老子的脑袋都保不住!“

搞定了此处粮站,李大用又带人去另一处。

灵宝县常平仓被挪用的消息,当天就传遍整个县城。老百姓本就不满粮价大涨,听此事之后,更是义愤填膺,纷纷冲到县里的粮店,逼着粮食零售商平价卖粮。

谁敢关门歇业,或者是继续卖高价,立即被愤怒的群众殴打,然后扭送去官府报案这家偷了粮食。

三日之后,隔壁的阌乡知县还没反应过来,阌乡县的常平仓就突然着火了。

阌乡知县叫做盛怀儒,这位老兄年轻得很。他是金陵大第一届毕业生,虽然是自费生,但确实拿到了毕业证。

刚外放时,只能做正九品杂官,可几年下来便是正七品县令。

“火龙烧仓啊,居然被我遇上了,”盛怀儒叹息,随即哭笑不得,“我今年初才到任,屁股还没坐热呢。“

县丞韩名琛哭丧着脸:“县尊啊,我比你还晚两个月来阌乡。这么大的事,该如何是好啊?

盛怀儒道:“怕什么?常平仓虽是县府的,可早就存进了粮站,也给了仓储损耗费用。就算烧得精光,那也算银行的问题,该多少粮必须给咱补回来。“

突然,盛怀儒一声叹息,“可惜了许多粮食。咱句没心没肺的话,烧了还更好,责任全在银行那边。若是不烧,被查出常平仓亏空,咱们才是有监督不严的干系。“

“对啊!”韩名琛终于反应过来。

盛怀儒:“上报吧,这么大案子,不是你我能处理的。这些硕鼠,全掉了脑袋才好。“

能自费上金陵大,明盛怀儒家庭富裕。

他为了性命和前程,不敢贪大的。从小锦衣玉食惯了,也不屑于贪小的。两相下来,就变成一个清官,且以清廉而自豪,还真对这种贪污腐败现象深恶痛绝。

火龙烧仓,性质恶劣,罪名甚至超过了挪用常平仓。

吴文度本来还想先秘密调查一阵,谁知闹出这么大动静,只能摆在明面上查。

他把三县的知县和典史都叫来,动用警察部队,扣押粮商和银行官吏严加审问。

半个月后,第一批供词,摆在小红面前。

吴文度汇报道:“三县的大同银行主要官吏,大部分都卷入其中。但实在不好定性,因为他们没有贪污粮食,而是挪用粮食抵押给粮商,粮商照价给了银子押在银行。双方约好,来年丰收之后,粮商在民间收粮补上,银行那边再退还抵押的银子。这算挪用公粮?还是徇私舞弊?还是贪污受贿?“

小红冷笑:“常平仓里的粮食,银行粮站只能保管,需要知县盖章的公文,才有权力去调取。就算是处理常平仓的陈粮,也得知县盖章。管他什么罪名,动了常平仓,主犯没一个能保住脑袋!“

吴文度又:“就连那些粮商,也不确定粮食最后卖到哪里了。他们众口一词,都陕西华阴县来了商人,高价把粮食买了运走。其余全是猜测,有粮食卖去了西海(青海),有粮食卖去了河套,有粮食卖去了哈密。”

小红道:“不管卖到哪里,咱们先去华阴县,把那里的粮商抓起来慢慢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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