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53章

作者:王梓钧

赵瀚负手而立,朗声说道:“不必再阐述,文章里已经写得明白。谁还有疑问,说出来便是,吾自会解答。”

狂妄至极!

“好,”蔡懋德宣布说,“先来讨论男女平等。谁欲发言?”

老师们都不出声,不愿跟童生争辩。

“我来问!”

费如玉突然站起来,这货二十多岁了,至今还是一个童生。

赵瀚微笑道:“学长请说。”

费如玉自信满满:“你可知三从四德?”

赵瀚说道:“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费如玉质问:“既然从父、从夫、从子,又何来男女平等之说?”

赵瀚反问:“何为私尊?”

“什么?”费如玉没听明白。

赵瀚讥笑道:“你用《仪礼》来问我,我已答了什么是三从。我用《仪礼》来问你,你为何不回答什么是私尊?”

费如玉只知道三从四德,哪晓得“三从”出自《仪礼》?

即便本经为《礼记》的士子,科举都不会考《仪礼》。

科举不考,那还看个屁啊!

赵瀚却是早有预谋,他这三年来,把儒家经典都翻了一遍。也不背诵,只记大概意思,而且刻意在书中找茬挑刺。

赵瀚不再理会费如玉,而是环顾四周:“三从出自《仪礼》,没看过这本书的,别来跟我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全场尴尬。

别说普通师生,就连山长费元禄,都没有看过《仪礼》。

突然,余姚秀才朱之瑜站起来:“父为子尊,父在世,子不得尊其母,只可私尊其母。私尊也。此‘天无二日’之意,正好彰显男女不平等。”

赵瀚问道:“既然私尊其母,可见母为尊也,又何来‘夫死从子’之说?”

朱之瑜解释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女尊男也。天无二日,只尊其一。父在,子私尊其母。父死,母从其子。”

《仪礼》是确定礼教纲常的玩意儿,目的是为了巩固统治秩序。

如果放在皇室,以上这段论述,可以理解为:皇帝没死,太子要尊皇帝,只能私底下尊皇后。皇帝死了,太子成为新皇帝,皇后变成太后,那么太后就必须以皇帝(儿子)为尊。

这是一个尊卑转化问题,皇室如此,民间亦如此。

赵瀚望着朱之瑜,心里感觉很无奈。

唉,遇到个懂行的!

历史上,朱之瑜的学术思想,一共经历了三个时期。

此时的朱之瑜,还没有转向实学,而是致力研究先秦古学。他前后拜了几个老师,陆续都跑去做官了。老师奉诏入仕,朱之瑜只能游历四方,这段时间跟着蔡懋德到处跑。

赵瀚的半吊子学问,只能欺负一下外行,遇到专业人士立即抓瞎。

那就胡搅蛮缠,把对方拉到自己的水平线,再以自身的丰富经验将其打败!

赵瀚早有预案:“请问学长,父为长子斩衰三年,何也?”

如果翻译成白话,就是作为一个父亲,为什么要给嫡长子服丧三年?

朱之瑜回答说:“嫡长子承嗣祖宗正体,身负传继宗庙的重任。身为父亲,不是为儿子服丧,而是为宗庙传承服丧。”

就等你这句话!

赵瀚大声质问:“当今之世,可有哪个父亲,为儿子服丧三年的?”

朱之瑜无言以对,硬着头皮说:“没有。”

赵瀚朗声说道:“妇人三从,商周之礼。而今移风易俗,哪还需要遵从?若要遵从,那就来个全套。什么时候,父亲为儿子服丧三年,我就承认男尊女卑!”

“说得好!”

费如饴拍手大赞。

朱之瑜目瞪口呆:我跟你讲道理,你跟我扯风俗,要不要这么无耻啊?

一个叫李晟的老师说:“此非移风易俗,而是礼乐崩坏。既然礼乐崩坏,我等士人更应遵从礼教,不可与世俗同流合污!”

赵瀚拱手道:“这位先生,请问《仪礼》规定,臣子该为天子服丧多久?我大明历代皇帝驾崩,又让臣子服丧多久?难不成,大明皇帝体恤万民,不遵守商周礼制,也是带头礼乐崩坏不成?”

老师哑口无言。

没法说,说了就是谤君!

蔡懋德不由赞叹:“好一个胡搅蛮缠,此坚白之术也!”

啥叫坚白之术?

诡辩!

赵瀚转向蔡懋德,拱手说:“督学谓我坚白,那晚生就来堂堂正正之言。诸位师生,且听好了!”

第062章 【格位之论】

赵瀚站在辩场中央,朗声说道:“我为何说人人平等,此乃圣贤教诲也……”

“胡说八道!”

之前抬杠乱扯,不但难以服众,反而激起大家的愤怒。

面对众人呵斥,赵瀚依旧微笑:“请问诸位,谁读过《朱子语类》?”

一个叫陈立德的老师说:“朱子之书,自然是要看的。”

赵瀚拱手道:“敢问先生,朱子认为天地之初,第一个人是如何诞生的?”

陈立德回答:“以气化生,二五之精,合而成形。”

“再请问先生,这天地第一人,是男是女?”赵瀚歪着脑袋看向对方。

陈立德犹豫说:“这……应当是男子。”

赵瀚笑道:“朱子可没说过,先生自己猜测的吧?”

陈立德回避问题:“多半是男子。”

赵瀚不再理会此人,对着诸多师生说:“朱子论及第一人诞生,却不说明是男是女,阴阳交感,五气杂糅,可男可女也,非男非女也。朱子又言:同者理也,不同者气也,五行之生各其性……”

“天地万物,秉承阴阳五行之气而生,都自带有天地至理。人也一样!”

“不论男人女人,不论皇亲黎民,不论良籍贱籍,皆为人也。”

“既然为人,先天皆圣贤,只在降生之时,被后天浊气蒙蔽。只要洗去污浊,就能感知天理。《礼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此理也。《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是此理也。《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是此理也。”

“诸君以为然否?”

全是圣贤之言,根本无从反驳。

赵瀚引用了《朱子语类》、《礼记》、《孟子》、《大学》,说的全是一个道理——人皆可致尧舜。

这是大学之道,是古代士子的终极追求。

反对此言,就是挖了理学的根基,更是挖了儒学的根基。

赵瀚继续说道:“既然,人皆可致尧舜,人皆可为圣贤,岂非人人平等?既然人人平等,岂非男女平等、百业平等、良贱平等?”

“我不同意!”

一个老师站起来:“你这仍是坚白之术,混淆视听而已。”

赵瀚笑道:“哪里在混淆视听?”

这个老师说:“圣贤所言人者,乃君子也。”

赵瀚一脸迷惑的样子:“在先生看来,古今圣贤,只认同君子是人?小人不是人?女人不是人?贱民不是人?工匠不是人?”赵瀚猛然发笑,“说我坚白,阁下才是白马非马、坚石非石!”

这个老师厉声质问:“难道女子也可致尧舜?”

“难道女子不可致尧舜?古今圣贤说过这话吗?”赵瀚反问道。

“如此浅显的道理,圣贤不屑说教而已。”这个老师也开始胡搅蛮缠。

赵瀚笑道:“既然圣人没说,那就是你编造的!”

突然,一个童生站起:“圣人说了。孔夫子有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赵瀚立即讥讽:“阁下真读过《论语》?此女子与小人,特指魅惑主君的臣妾!你刚才那句话,敢不敢回家说给你亲娘听?”

“哈哈哈哈!”

众皆大笑,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那童生抬手指着赵瀚,激动道:“你在曲解孔夫子之言!”

赵瀚有些无语:“我懒得跟你说,你非但不读《论语》,朱子的批注也不知道。女子和小人,特指魅主臣妾,那是朱子说的,可不是我瞎编的。”

那童生欲言又止,环顾四周师生,发现都在憋笑,顿时羞愧坐下。

三个平等,良贱平等最难被士绅接受。

但是,谁都不敢反驳良贱平等,因为那是违背圣贤道理的。

百业平等也无从反驳,孔子对管仲推崇备至,而管仲就做过商人等职业——这个容易被赵瀚反击。

那就揪着男女平等不放!

一个秀才起身说:“男尊女卑,夫为妻纲,此天地至理。我是治《易经》的,系辞有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又言,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此言记述,不正是天尊地卑、男尊女卑吗?你莫要再狡辩!”

好家伙,扯那么半天,赵瀚终于被刺刀见红。

蔡懋德突然笑起来,他想看看赵瀚怎么应付,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

《易》为百经之祖,《系辞》又是孔子所著,早就定下“天尊地卑、男尊女卑”的基调。所有男尊女卑的思想,都是源自此处!

五十年前,李贽提倡男女平等,也被这句话给问住了。

李贽离经叛道到什么程度?

此君直接指出《易经》有问题,直接否认太极的存在,直接否认天理的存在。他说,万物生于二,是乾坤,是男女,乾坤平等,男女平等。什么太极、什么天理,都是扯卵子的鬼东西。

推崇者无数,仇视者无数!

赵瀚抱拳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秀才脾气火爆,勉强回礼,便急着说:“在下刘子仁,字长卿。莫要闲话,快快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秀才,就是喊着要造反的“长卿兄”。

赵瀚聪明得很,可不会正面回答,而是绕着弯子问:“铅山前任知县冯巽,此人如何?”

刘子仁讥讽道:“不学无术,搜刮之徒也。”

赵瀚再问道:“他是举人,你是秀才。他是官,你是民。他尊贵乎?你卑贱乎?”

刘子仁大怒:“哪能这样评议尊卑?我与他,皆士子,皆大明子民,并无尊卑之分!我心存高远、洁身自好,他不学无术、残民害民。若论德行,我为尊,他为卑!”

“佩服,佩服!”赵瀚恭敬作揖,心头直笑。

刘子仁不耐烦道:“快快说回正题,莫要胡乱掰扯。”

赵瀚不敢直接否定《易经》,继续绕弯子:“若以德行论尊卑,历代昏君,历代贤臣,谁尊谁卑?”

“呃……”刘子仁瞬间语塞,同时反应过来,他落入赵瀚的话术圈套了。

赵瀚穷追猛打:“朱子乃圣人,亦为臣子。是朱子尊,还是宋代的昏君皇帝尊?是朱子卑,还是宋代的昏君皇帝卑?”

“这这这……”刘子仁难以回答,憋得脸红脖子粗,生气道,“你又在说那坚白话术,莫要扯远了,先把《易经》讲清楚!”

赵瀚笑着继续说道:“朱子是圣人,皇帝为天子。孔夫子是圣人,周天子为天子。圣人与天子,请问诸君,谁尊谁卑?”

无人回答,无人敢回答,无人能够回答。

思维敏捷者,包括蔡懋德、费元禄、庞春来、郑仲夔、朱之瑜……皆若有所思,既恐惧又兴奋,感觉有个东西要蹦出来了!

赵瀚长身而立,仰望天空,似在对着苍天说话:

“圣人之尊,在其德行,吾谓之人格。”

“天子之尊,在其权位,吾谓之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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