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234章

作者:王梓钧

义士?

张溥立即明白过来,柳如是这个名妓,属于别人宴请他的掮客。

阳春三月。

张溥赴约来到娄江码头,立有婢女上前迎接:“西铭先生请登船。”

那是一艘客船,体积挺大的,载几十人都没问题。

张溥走进船舱,见柳如是正在看书,还有个青年士子在饮茶。

“铅山黄颖,见过西铭先生!”徐颖起身拱手。

柳如是刚站起来,就听张溥说道:“大同社黄颖?”

徐颖笑道:“些许薄名,能被先生挂怀,实乃三生有幸。”

“信不信我报官抓你?”张溥冷笑。

徐颖笑道:“先生能查禁《大同集》,自然能派兵抓捕晚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苏松常湖诸府,实乃先生之天下也。”

“诛心之言,吓得了我?”张溥没什么好脸色,“阁下三番五次求见,既然真个见面了,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徐颖慢悠悠坐下:“先生为何查禁《大同集》?”

张溥也进舱坐下:“官府查抄反贼书籍,关我一介布衣何事?”

“先生何必谦虚。”徐颖微笑道。

张溥虽然没有做官,但影响力非常恐怖。

远在北京,他可以控制会试阅卷,让试卷评判标准偏向于实学,偏向于复社中人。温体仁做首辅时,为了抵消张溥影响,只能使用作弊手段评判试卷。

近在江南,温体仁的弟弟想加入复社,遭到无情拒绝,于是编写诋毁复社。张溥一声令下,竟动用官府力量,把这本给查禁了。

《大同》系列丛书,在淮扬之地风行,在苏松常湖却遭查禁。

“就这一件事?”张溥问道。

徐颖反问:“先生可看过《大同集》?”

张溥冷笑:“反贼僭书,观之何益。”

“那就是没看过,”徐颖说道,“晚生却看过先生之书,先生持儒家正统,主张积极用世,摒弃空谈,主张实学。然否?”

张溥说道:“然也。”

徐颖又说:“先生主张致君泽民,以民为本。主张任贤去邪,兴利除弊。然否?”

“然也。”张溥说道。

徐颖再说:“先生主张尊重个人,提倡男女平等。然否?”

“然也。”张溥说道。

徐颖继续说:“先生主张尊经重史、复兴古道,同时又当与时俱进。先生主张分类治学,强本务根,主张压制佛道二教。然否?”

“然也。”张溥说道。

徐颖笑着说:“先生主张文以载道,居当今之世,为当今之言。然否?”

“然也。”张溥说道。

“哈哈哈哈!”

徐颖突然大笑:“这些东西,也是江西那位赵天王提倡的。”

张溥皱眉道:“一个反贼,懂些什么?”

徐颖问道:“你可知,江西赵先生,是个怎样出身?”

“一说秀才,一说家奴。”张溥说道。

徐颖解释道:“赵先生原为河北儒户子弟,天灾饥荒,家破人亡。流落乞讨之际,为一江西举人收为仆僮。年方十四,便提出格位之论,在含珠书院驳倒众人。江西督学蔡公,惊其才学,欲收为弟子,被赵先生所拒。这样的人,是寻常反贼吗?”

张溥认识蔡懋德,也了解蔡懋德的学识。

蔡懋德作为江西提学使,居然主动收徒,而且对方还是个十四岁的家奴。此事如果是真的,那江西赵贼,绝对称得上神童。

“听说江西强分地主之田,可是真的?”张溥问道。

徐颖详细讲解道:“江西田政,以水田为基准,每人可分四亩田。若名下全是贫瘠山地,每人可分二十亩地。这是基础分田,如果立下大功,还可获得田亩,以水田为基准,每人最多可有一百亩地。”

张溥求证道:“也就是说,如果分到我张家。我名下只能保留四亩水田,若是拥有一百亩水田,还要立功才能获得?”

“然也,”徐颖笑着说,“只计十二岁以上丁口,无论男女,超过十人,必须分家。”

张溥愤怒道:“强行分家,拆散骨肉,此枉顾人伦也!”

徐颖反问道:“真的罔顾人伦吗?恐怕分田到张家,许多张家庶出子,还要拍手称快呢。因为这些庶出子,不但可以每人分得四亩田,还能分得张家财产。先生也是庶出,若非天纵奇才,恐怕此时的日子不好过吧。”

张溥默然。

他是婢女生的,从小受尽白眼,还被家奴取外号“塌蒲屦儿”(贱人所生,没有出息)。

家奴都欺负他!

也是因为这种境遇,张溥发奋读书,最后考中了进士,成为张家的千里驹。

是啊,如果自己没有考上功名,如今怕是活得凄惨潦倒,恨不得赵贼过来帮着分家产。

张溥心惊不已,他能想象那种场面:赵贼带兵杀来太仓,无数张家的庶出、旁系,欢呼雀跃着迎接贼寇,热热闹闹把张家的产业瓜分。

“为何强行分家、强行分田,《大同集》里写得很清楚,先生可以自己去读。”

徐颖突然拍巴掌,一个背剑士子走出,捧来一套《大同》丛书。

张溥接过,没有翻阅。

徐颖问道:“天下局势,先生知之甚深,恐怕不用晚生赘述。最多两三年,江西兵就能攻占此地,先生以为然否?”

张溥难以回答。

“请先生早做打算,”徐颖笑道,“不求别的,只求先生莫要查禁《大同集》,莫要阻挠大同社在江南发展会员。若是惹怒赵先生,今年夏收之后,就直接发兵攻打南京!”

此言一出,把张溥吓了一跳。

如今已是崇祯十二年春,北方各省打得一塌糊涂。赵瀚如果发兵打南京,朝廷根本无兵调派,南京有极大概率会被攻占。

南京若失,张溥的老家也要没了。

张溥瞟了一眼送书的背剑士子:“这是我复社中人?”

“现在是大同会员。”徐颖笑道。

江南、两淮诸府,大部分热血士子,都已经加入复社。

徐颖想要发展,就必须挖复社的墙角。

小商人、小地主、自耕农出身的士子,在复社之中占比很高,轻轻松松就能挖过来。因为大同会,比复社更先进,更具操作性,能给这些底层士子带来更多好处!

张溥叹息:“容我把这些书读完再说。”

徐颖笑道:“先生请便。不过要尽快,我已决心在苏松常湖发展,不想跟复社中人再起冲突。”

在扬州就有过冲突,大同会员被复社成员群殴。

当时败得很惨,徐颖因此决心操练,请江西商帮打造铁剑。核心会员,人手一把,每月定期训练,还请了剑术高手做老师。

只训练月余,就打遍士子无敌手,从此走上以理服人的道路。

张溥回到家中,耗费半个月时间,终于把《大同》丛书看完,然后整个人都傻了。

赵瀚那边的理论,跟复社理论非常接近。

但是,赵瀚比复社更为激进。赵瀚是革命派,复社是改革派,但大致方向是差不多的。

保护商贾,男女平等,提倡务实,包括引入西方学问,这些都是复社倡导的东西。

双方的核心差异,就是分家、分田。

可赵瀚迟早要打来江南,到时候再不情愿,也得屈服于兵刀。

而且,事实证明,由上到下的改革,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复社前些年的目标,是打倒奸相温体仁,然后掌控朝堂进行改革。可温体仁下台之后,政治反而更加混乱,复社之人发现,他们最大的敌人居然是……崇祯皇帝。

因此,复社里的部分士子,开始提出“轻君”思想。

发展到后来,甚至搞出类似君主立宪的理论,并且复社开始走向政党化。复社的组织结构和理论口号,远超英国政党的雏形!

张溥手里捧着《大同集》,纠结许久,突然生出个想法。

既然崇祯扶不起来,无法进行朝堂改革,复社为什么不能倒向赵瀚?加入江西那边的政权,然后渐渐掌控朝堂,到时候按照自己的思路来治国!

第284章 【谋划】

有了这个想法,张溥立即把几社众人叫来开会。

几社,是复社下属的小团体,张溥这些年用得非常顺手。

“见过天如兄!”

周立勋、彭宾、徐孚远、李雯等人,接到召唤迅速赶来。

夏允彝和陈子龙,都做官去了,肯定没法来。

“坐吧。”

张溥招呼众人坐下,等侍女上茶之后,笑问:“谁看过《大同集》?”

大同集?

众人面面相觑。

徐孚远拱手道:“我读过。”

李雯说道:“我读过。”

“我也读过。”周立勋说。

张溥非常无语,敢情就自己没读过?

主要是徐颖在淮扬搞事,多次跟复社起冲突,导致张溥对大同会观感奇差。又听说大同会强行分田,把赵瀚当场“均田地”的传统反贼,因此张溥直接下令查禁《大同》丛书。

张溥问道:“诸位觉得如何?”

徐孚远回答道:“大同会之宗旨,与复社比较接近。但是,强行分家分田,天下士绅皆反也,赵贼必不能长久。”

徐孚远是徐阶幼弟的曾孙,一直坚持抗清,最后追随郑成功去台湾。

“不错,别看赵贼窃据数省,迟早有一天会灭亡。根本不用朝廷出兵,其治下士绅大族,必定串联导致内讧。”李雯说道。

李雯后来降了满清,并为多尔衮捉刀,写下《致史可法书》。

大明亡于李自成,满清与大明没有仇怨。满清感于吴三桂忠义,因此入关助明剿灭李闯——这个论调,就是李雯提出的!

他投降满清的直接原因,是父亲被李自成拷饷打死,自己差点饿死在北京城里。清军进城时,李雯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在乱兵之中守着父亲尸体。满清给他官做,立即性情大变,从爱国志士转为异族帮凶。

周立勋说:“赵贼,天下大患也,怎奈朝廷无兵剿之!”

徐致远突然蹦出来一句:“赵贼或有席卷南方之势,我辈应当早做打算。”

徐致远是徐孚远的三弟,负责经营家中产业,他对这种事情更加敏感。

历史上,徐孚远辗转各地抗清,徐致远留在家中保护族人,并负责为义军传递消息,游说策反降清的将领。

“早做打算?做甚打算!”

宋征舆顿时怒道:“赵贼分家分田,你徐家的田产,比我宋家还多,你就舍得分出去?”

徐致远是忠厚沉稳之人,立即闭上嘴巴,不愿跟朋友起争执。

张溥却笑道:“武静贤弟,且说你自己的想法。”

徐致远朝宋征舆拱手:“而今北方大乱,江西却是大治。我徐家经营织机,别的不晓得,布匹生意却清楚。江西商贾,去年北运大批棉纱、棉布,虽然都是粗纱与粗布,却数量巨大,而且价格低廉。”

杜麟徵好笑道:“武静,我等在说天下大事,你扯什么做生意的事情?”

徐致远反问:“复社倡导实学,主张学以致用。这做生意不就是学问吗?江西能大量出产廉价纱、布,说明江西那边极为安定,而且没有苛捐杂税。否则的话,江西的棉纱与棉布,绝对不可能卖那么便宜!”

此言一出,众人点头。

“看来赵贼此人,真能做到《大同集》所载之政,”徐孚远皱眉道,“若是如此,恐怕江西内部不会生乱,反而还是欣欣向荣之象。得天下者,必为此人也!”

周立勋说:“去年北方惨败,北直、山东都被打烂了。损兵折将之下,朝廷加征练饷。此饷一出,大明倾覆只是迟早之事,咱们复社确实该考虑赵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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