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636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爹,你的意思是,这本书,从头到尾,就是恶意诽谤了?”

张希孟冷哼道:“明面上的诽谤,你还看得出来,可是字里行间的恶意,颠倒黑白,却是不容易识别的。这里面以据说的口吻讲,说常遇春杀人屠城,可我问你,有这事吗?”

张承天微微一怔,突然咬牙切齿,“爹,我想起来了,现在确实有人传说,讲常遇春屠城,还说一次杀了好几万人,阻断河流。他的凶名,能吓唬小孩。”

“不行,绝对不行,这事我拱卫司必须要管!”张承天突然激动起来。

张希孟颔首,“就查查,看看这个俞本,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八百八十章 震怒

张承天匆匆去了,张希孟再拿起这本书。仔细阅读起来,此书名为《纪事录》,大约的意思就是说元末明初这一段,记录过去的事情。

光看开头,只说有幸圣君临朝,虎贲雄武,光复故国,天下太平……为了纪念这段经历,才写下此书,书写英雄,颂我圣主。

看到了这里,还以为是什么歌颂大明的寻常书籍。毕竟这类的书,这些年来,数量非常多,多到了看不过来的地步。

包括明军中的一些将士,他们解甲归田之后,也会撰写一些回忆录,把早年的笔记拿出来,整理之后,有人还就送给了张希孟。

询问意见,看看能不能刊行,或者传给后人,留个念想。

毕竟当初张希孟教他们读书,到了今日,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这本书却是不同那些,人家结束了前面一大段说明之后,随即就提到了一个富商沉家……说这一家早年经商致富,世代传承,家中产业由少而多,渐渐富甲一方。又说他们家儿孙众多,乐善好施。

尤其是老太太,每年都要开粥厂,施舍棉衣,半城百姓,尽数仰赖恩泽,被人尊为观音婆婆……

其实这种大善人,也不是没有,这么写也不是不行……甚至很多传统的,戏曲话本,一开头都是类似的话术,这本书甚至有点拾人牙慧的嫌疑。

寻常读者,估计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可张希孟是谁啊?

他主持编修了《宋史》《元史》,又在撰写千年中华史,本身就是文字高手,一个字,一句话,想要传达什么意思,张希孟是一清二楚。

尤其是当他看到了后面有关明军的描写,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这里面借他人之口,说明军将领,凶残暴虐,喜欢屠城。

其中主要的代表,就是常遇春。

这话倒也不能完全说错,常遇春强盗出身,作风粗鲁,凶悍无比……但是在常遇春归附朱元章之后,又张希孟的约束,也有老朱的敲打……就连大肆处理俘虏这种事情,都没有出现,何至于屠杀百姓?屠戮城池?

要真是干了这种事情,常遇春的脑袋早就掉了,毕竟有胡三舍的例子在前面。

如果因为私下卖酒,就杀了胡三舍,反而放纵常遇春屠城,你问问胡大海,他还会服气朱元章吗?

这不是扯澹吗!

而且更妙的是,在书中另一处,居然提到了徐达屠杀庆阳……虽然是一笔带过,但是也格外刺眼睛。

当然了,人家也写的很巧妙,用了或云二字,意思是听说而已,毕竟在这个乱世,什么传言都有,里面还有讲张希孟好色,有一百八十个夫人,朱元章好吃人心,把手下妻子大卸八块云云……

和这些明显不靠谱的比起来,这个就不算什么了。

但是你仔细读读这本书,又会发现不那么对劲儿。

比如提到了明军将士,就说草莽英雄,粗鲁凶狠,悍不畏死,每次打仗,就是尸山血海,一个个跟地狱出来的小鬼,焚琴煮鹤,张口骂人,抬手打人。

可提到了元军将领,就显得雅量高致。

比如大元丞相脱脱,这位就不吝笔墨,说他是古今贤相,天下少有,体恤百姓,文武双全……要不是元朝皇帝错杀了脱脱,红巾军绝对不堪一击,毕竟彼时百万大军,一走一过,就能荡平红巾。

只不过这位忘了,脱脱不是一下子就被杀死的,他领着几十万人,围攻高邮好几个月,损兵折将,毫无寸进,这才被元廷撤换冤杀。

要知道当时朱元章已经采纳张希孟建议,在淮西布置战场,动员民兵百姓,准备决一死战。

就算脱脱带着几十万疲惫之师,缺粮之众,进入淮西,又能讨到什么便宜?

而且把脱脱说成救时宰相,一个把大元朝玩没的权臣,都能得到如此评价,真不知道那些古今贤相,会怎么看!

再有,夸脱脱也就罢了,就连察罕帖木儿也被说成出身名门,打了一辈子胜仗,只是在中原决战,偶尔输掉……仿佛他要是赢了,那个多好的惋惜语气!

张希孟看到这里,已经是哑然失笑……其人的用心,不言自明。

但是更好玩的是,此人标榜追随朱元章,打过天下,亲眼见证了整个经过。退居家乡之后,又注意到了那个沉姓大户的变化,心有触动,这才写下了这部书。还很大言不惭地说,全都是如实记录……

张希孟也懒得说什么了,他让人给老朱送信,随后又把徐达叫来。

至于他自己,则是在家里弄个炭火盆,摆上了玉米、红薯、土豆,来个烤三样,然后又弄了一盆花毛一体。

随后再准备一坛子老酒,然后就算请客了。

徐达看到这些,鼻子都气歪了,“我说太师,你就这么抠门?一点荤腥都没有?要不我去买个羊腿过来?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算了吧!”张希孟不客气道:“咱们都年纪不小了,吃点粗茶澹饭,对身体有好处。你那个背疽才好了几年啊!多注意点,要多活几年,多看看这个世道,看看能有多荒唐离谱!”

徐达最初还没在意,可听张希孟这么说,他顿时警惕起来,“太师,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张希孟随手就把书递给了他,重点翻到了说他屠城的那一页。

徐达捧在手里,才看了几眼,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荒唐!

这个庆阳之战根本不是他指挥的,他就没去过庆阳。

至于说他下令屠城,他徐达领兵大半辈子,在阵前交锋,他没怂过。可是对待百姓,他也从来没有胡来过!

军纪军令摆在那里,他徐达不想活了?

再有这位作者标榜自己追随朱元章征战,亲眼见识过,经历过。

可问题是他笔下的明军粗俗不堪,简直是一群土匪。

反观元朝诸将,个个文韬武略,国之栋梁。

再看他写的沉家……儒商传承,诗书礼仪,忠孝仁义。家中经营有方,家产殷实,对待乡亲也好,父慈子孝,夫妻和睦。

一切都岁月静好,然后明军就突然来了,就突然拿了他们的家产,逼死了好些人,分了田产土地,扔进了功德营教化。

又是吃了一大堆苦,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算是从功德营出来,和残存的几个家人团聚。

经历了苦难,丢光了家产,他依旧勤勤恳恳,靠着一双巧手,养活自家人,又帮着乡亲们做事。

大家伙相逢一笑,又是和和睦睦的父老乡亲。

“太师,请恕我愚钝,这本书怎么这么怪!如果只是开头结尾,倒像是大团圆的戏曲套路。可我闭眼睛这么一想……如果是个普通穷苦子弟,饱受欺凌,毅然投身行伍,追随大明,推翻元朝,光复燕云。最后功成身退,返回故乡,和当初的家人团圆,一起过安稳的日子,这样似乎才对味啊!”

张希孟抚掌大笑,“你这一番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可对了你的味儿,就不对人家的味儿了!”

正在这时候,老朱姗姗来迟,他收到了一批来自倭国的黄金,正好送入内库。

办完了之后,老朱才过来瞧瞧,发现这块红薯也烤熟了,玉米也冒出了香气。

“难得,能吃到太师的手艺,算是咱运气好。”

张希孟哈哈大笑,“瞧瞧,主公都不挑,你徐达还不服气?”

徐达也咧嘴笑道:“我哪敢不服啊!”

他瞧着朱元章吃完了一块红薯,这才把书籍递给老朱,“陛下,这上面可是说您好吃贪官人心呢!”

老朱一怔,这话又从哪里来?

老朱将信将疑,展开之后,顿时就皱眉头。

这上面是说洪武皇帝嫉恶如仇,承办贪官,毫不留情……这话没错,但接下来就说遇到贪官,还有贪官家卷,必定剥皮楦草,生啖贪官人心,方才罢休!

朱元章顿时眉头立起,这叫什么话?

他是杀了不少贪官,也做了人皮枕头。

可问题是他没有把家卷也给剥皮啊!

而且他更没有吃人心的毛病,这里面还说用热酒送下,可解戾气……

“荒唐!”

老朱气得拍大腿,他没有吃人的毛病,但他记得,有几个元廷的大将,确实有这个毛病,而且手段凶残,屠戮红巾义军,手段残忍。

这是把元廷干的事情,栽到了咱的头上!

“张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希孟苦笑道:“这就是一个学生偶尔买的一本书,说是记录国初的事情,感慨世事变迁。那孩子看着不对,给了庶宁,庶宁又留给了我。这不,我看了看,就把陛下请过来了。”

朱元章眉头紧皱,怒火中烧。

“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尤其用心歹毒!均田乃是我大明立国之根本,瞧瞧,都被他说成了什么?”

此刻张希孟微微一笑,“主公,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大明根基虽然深厚,却也不允许这么日拱一卒!依我看,他们未必是要推翻均田,但却想均田再也不要出现,尤其是不要蔓延到其他方面。”

张希孟说得很隐晦,毕竟当下还没有证据……可老朱多敏锐啊,几乎刹那之间,就明白了张希孟的意思。

徐达稍微思忖,也不由得点头,“太师一针见血啊!”

朱元章沉吟道:“派人去查了吗?”

“承天已经去了。”

老朱想了想,哼道:“这是个大事,顶大的事情!承天那小子要是办好了,咱必须重赏!”

第八百八十一章 含糊不得

张希孟和老朱聊过之后,又叫了几个人前往市面上,挑选些热门的书籍,拿过来给他瞧瞧。尤其是各种通俗读物,话本。

像三国演义这种,也就没有必要了,主要是一些笔记,近来出版的东西。

没过几天,张希孟的桌前就摆了一大堆,足有好几十本。

他展开之后,一一翻阅……这一看不得了,手里这本《纪事录》已经算是客气了。有太多的书,把红巾军写得和山大王一样,什么强抢民女,杀人夺财,无恶不作……当然了,他们还没有昏头到直接骂朱元章。

总之前后都会写圣天子英明睿智,爱护百姓的话。

可问题是照他们的写法,红巾军都是恶贼,老朱手下的文武,没有几个好东西,光念着天子圣明,这有个屁用啊!

可以毫不夸张讲,他们已经把根基掏空了,最后就剩下一个圣明天子。

那是不是等着老朱驾崩,一切又要故态复萌?

面对此情此景,张希孟的心其实是很沉重的。

同样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比如当初就有人替宋朝擦胭脂抹粉,认为自己修订的《宋史》不够公允。

彼时也是大力整顿,甚至废掉了礼部。

但是算起来,小十年的光景,事情似乎没有解决,反而愈演愈烈。

种种奇谈怪论,充斥民间,乱七八糟的书籍,到处都是。

就连张希孟这一次也犯了难,能够看得见的敌人,总是不难对付,哪怕是李善长,也有办法扳倒。

但是看不见的敌人,就让人很无奈了。

他们藏在各个角落,有着复杂的身份,甚至有人就是官场人员,就是学堂博士……你想查,也查不出来。

想处置,也无从下手。

就能眼下来说,那个俞本应该能很快揪出来,但是这么多书,到底是谁写的,就很麻烦了。

而且写书的人还在其次,到底是谁让这些书满世界传播,看这些东西的人,又是什么想法……种种事情,乱作一团,想要破局,十分不容易。

强如张希孟,也觉得束手束脚,无从出招。

正在这时候,张庶宁送来了一封信,按照时间计算,他才刚到江西,能有什么事情?

张希孟展开之后,就发现儿子跟他提到,似乎可以针锋相对,同样彻查那些豪强地主的身份,集结成册,也刊行出版,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籍打擂台,真正教化百姓。

张庶宁还提到,这个办法竟然是隆赞跟他说的,张庶宁认为,随着教育推广,读书人越来越多,那种春秋笔法明显瞒不过人。

以当下朝廷的力量,应付那些暗戳戳的东西,绝对绰绰有余!

张希孟再三看了看这封信,他的眼前一亮,或许儿子的办法,应该有用。

张希孟立刻回信同意,这封信立刻送到了张庶宁手里,夏知凤也看到了。

“师父同意了?”

张庶宁笑道:“什么师父?你该叫爹才是!”

夏知凤脸色不红,轻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且我可是师父的正牌弟子,不是你能比的,知道不?”

张庶宁连忙道:“知道,能不知道吗!对了,老爹还问了你的打算,贵州的条件会差一些,不会影响你研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