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474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罗贯中老脸微红,“那个,那个在地方上走走,多看看风景名胜啥的。”

张希孟一怔,“这是好事情啊,文艺创作,自然要四处采风,你,你脸红什么?”

“那个……我,我就是去东岭关,汜水关,洛阳关等地瞧瞧。”

“哦!”张希孟意味深长道:“那你花的时间可不能短了啊?”

罗贯中愕然,随即明白了张希孟的意思,老脸越发如血一般红,太尴尬了。

好在张希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个人到了张府,花厅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酒菜,江楠把时间算得很准。

张家老二也在这里,这小子和他大哥白白净净,瘦瘦长长的不一样,小家伙虎头虎脑,肥嘟嘟的脸蛋,全都是肉,让人恨不得捏上一把。

对了,张家老二叫承天……这个名字着实有点大。

据说张希孟取名之后,有人还传言说张相野心勃勃,有篡位夺权的心,不然怎么管儿子叫承天……

结果让老朱听到之后,这位啥也没说,竟然没发怒,而是让说这话的人,抄两万遍易经!

没错,这俩字也出自易经。

老大是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老二这里是万物资生,乃顺承天。

老朱家这帮孩子,只能在五行里面打转转儿,张希孟的心可比朱元璋大多了,六十四卦,除非能像周文王,或者中山靖王那么能生,不然六十四个,足够使用了。

张希孟抱着沉甸甸的二儿子坐在了旁边,然后笑着给罗贯中倒酒。

“老罗,咱们一起看了这一出戏,你有什么想说的?”

罗贯中神色凝重起来,“张相,我,我有些话,说出来,只怕会得罪人啊!”

张希孟一笑,“这大明朝,还不至于颠倒黑白,混淆对错,只管说就是。”

罗贯中深吸口气,“张相,这些年了,咱大明朝最善于宣传,彼时还没有立国,咱们就有那么多艺人,拍戏,演戏,四处演出,所到之处,老百姓都翘首以盼。有人甚至提前一天过来排队看戏。那是何等热闹啊!可,可自从立国之后,十来年了,倒是鲜有好的作品了。那些老的戏也演得次数多了,不如以前。吴提举又去了凉州,京城里面,也失去了一面旗帜。”

“现在倒好,公然有人演戏,替赵宋说话,嘲讽……嘲讽詈骂张相,着实是太不应该了,应该整顿!”

张希孟点了点头,“罗先生所讲,确有其事。不过我想问问你,这部宋史修成之后,民间到底是怎么看?是不是修的过分了?”

罗贯中微微怔了怔,“张相,其实这里面的事情,还是落在那些人的评价上面……比如欧阳修,比如苏轼等人,他们觉得张相的评价过了。”

张希孟一笑,“那你呢?老罗,你有什么看法?”

罗贯中再度沉吟,最后还是道:“张相,很多人都说,有关狄青这个案子,您,您有失公允。狄青一介武夫,官居枢密使高位。他这人不太会做官,得罪两府宰执,尤其是跟范仲淹,韩琦闹翻,最后欧阳修上书弹劾,也只是外放,甚至给他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着实算不得陷害啊!”

张希孟脸上依旧带笑,“老罗,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建议你,多跟令师施耐庵学学,论起写,你的技法或许在令师之上,但是论起看事情,就不如令师深邃了,尤其是在人性上面,你还差了许多啊!”

罗贯中悚然,连忙道:“请张相指点!”

张希孟笑道:“你说狄青不会做官,得罪了范仲淹,又跟韩琦有怨,最后只是被贬,算不得什么……你听来的这套说辞,且不论对错,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听过?”

“对!”张希孟点头,“当初我建议给完颜构立跪像的时候,就有人认为岳飞不会当官,不合时宜,甚至卷入储位之争,最后凄凉收场,虽然可悲可叹,倒也是无可奈何。”

罗贯中猛然吸了口气,神色越发凝重。

“张相,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些?”

张希孟笑道:“我也是想不清楚,但我发现,遇到了一件事,总有人喜欢从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仿佛他们就该死一样!咱们看史书,最紧要的就是有大局观,岳飞壮志未酬,北伐路上被罢去兵权,最终惨死。我们为什么要纠结于赵宋朝中的龌龊,为什么要忽视北伐不成的悲惨后果?一个好人,只要有一个污点,便要拿命去偿还,还要被人啐口水。一个恶人,只要一点良善,便要被理解,原谅。你不觉得,这个是非观念,很乡愿吗?”

罗贯中越发悚然,连连点头,“张相教训的是,我,我茅塞顿开。”

张希孟又道:“就拿狄青这个案子来说,彼时的他,承载着天下贱儿的希望,又是所有武人的表率,他并不不臣之心。狄青和韩琦结缘,也无非是韩琦想要冤杀焦用立威,狄青求情,韩琦说出东华门唱名,方为好男!这一桩公案,到底是狄青错了?还是韩琦错了?”

张希孟叹道:“我恰恰认为,焦用是狄青命运的预演,有功于国,随意被杀。这就是宋人对武夫的态度。随后才有狄青被赶出开封,又有风波遗恨,岳飞被冤杀……这是一脉相承的。就像在这个屋子里,发现了一只蟑螂,后面就有一百只。赵宋冤杀武夫,也不只是一次两次。”

“我在写这段的时候,也不是要骂欧阳修,要讽刺某个人,更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非要颠覆历史,标新立异。我相信这些史料都是对的,我写这段,是想大家伙思考一下,在这个背后,是不是还有一层更深的道理在!”

“罗先生,你想想,赵宋立国不正,不得已和士大夫共天下,赵家兄弟死后,主少国疑,士人趁机窃据朝廷大权,与其说是君王和士大夫共天下,不如说是士人治天下!这个士人,说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追逐自己利益的人。甚至也包括那些因为仰慕士大夫,自愿为士大夫摇旗呐喊的精神士人!”

“狄青的出现,侵犯了这个团伙的利益。而在这个团伙当中,欧阳修算是不错的人,可即便如此,他也容不得狄青。在奏疏里面,说的是为国家消未萌之患!”

“什么叫未萌之患?不就是莫须有吗!”张希孟道:“这背后的道理,不就是一群士人,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利益,忘记了国家,忘记了百姓,大敌当前,燕云未复,西北丢城失地,几十万将士惨死李元昊之手,连个小小的西夏都解决不了,却自断手足,自毁长城……至于所谓狄青的恶名,还不都是士人传说出来的,跟着他们人云亦云,未免有失公允吧!”

罗贯中听到这里,已经是汗流浃背。

“张相所言,确实鞭辟入里。我以为张相所修宋史,并非讽刺某个人,而是要把这个道理,告诉天下人!”

张希孟点头,“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主张,我以为是天下万民的力量,撼动了元廷,推翻了大元朝,是无数百姓,帮着我们赢得了胜利,将陛下推上了龙椅。我们的国家,是根植在千千万万的百姓之中。而赵宋王朝,是植根在士大夫的身上。我再问罗先生一句,如果本朝出了狄青,文臣可能靠着未萌之患,罢黜狄青?”

罗贯中咧嘴一笑,“张相说得这么明白,陛下圣睿,谁要是有这个胆子,只怕陛下不会客气,必然身首异处!”

罗贯中又想了想,突然大笑起来。

“我懂了,张相这番指点,让我真正明白了!”罗贯中感叹道:“我这么多年,也时常以读书人自居,现在看来,当为天下苍生写文章啊!”

张希孟抚掌大笑,欣然点头,“等陛下寿辰,你也跟着我进宫瞧瞧,有些体会,也都说说。”

罗贯中连忙点头,心里头怦怦乱跳。

他已经清楚了,宋史争议,牵连到大明的立国根本,着实不能马虎……

很快,就到了老朱寿诞,不光是张希孟去了,就连蓝玉都在邀请之列,毕竟他也算是皇子的老师。

众多文武,齐聚奉天殿,蓝玉总是个闲不住的,“我给大家伙讲个故事吧……据说宋真宗要去泰山封禅,翰林院就找到了大画家范宽,让他作画一幅,最初范宽死活不同意,但是翰林官威逼他,范宽不得不从。数日之后,他画了一幅画,正是东京的福宁宫。一男一女,正在宫中相对言笑,十分亲密。”

“翰林官不解,就问范宽,这个女的是谁?范宽说是陛下最喜欢的刘美人。又问男的是谁,是马军都虞侯李太尉。陛下呢?范宽说不是写着吗!陛下去泰山封禅了!”

蓝玉话音刚落,顿时引起了一片大笑之声,尤其是常遇春等武将,更是前仰后合。

李善长也忍不住发笑,他抓着胡须道:“蓝玉,这个故事我听过,是当初说怀王张士诚的,说他在看戏!放在了宋真宗身上,倒也贴切。”

众人恍然,确实有这事。

李善长又道:“蓝玉,还有新鲜的没有?”

蓝玉一时气馁,只能道:“那就要问张相了!”

张希孟忍不住一笑,“大喜的日子,我也就胡言乱语了……话说完颜阿骨打痛击辽军,大获全胜,就跟天祚帝谈判,要求二十万匹丝绸,天祚帝答应了,又要二十万两白银,天祚帝也眉头不眨,直接答应了。完颜阿骨打很高兴,心满意足,他还想要一头小白骆驼,送给四儿子玩,就说赶快给了骆驼,他立刻退兵……谁知道这一次天祚帝竟然疾言厉色,坚决不同意。臣子不解,银子给了,丝绸也给了,为什么不能给一头小骆驼!天祚帝义正词严道:骆驼乃是朕的的财产,岂可轻易予人?”

第六百六十章 倒了霉的礼部

李善长听完张希孟所讲段子,捻着胡须,哈哈大笑,“大宋岁币之耻,当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他刚说完,外务部尚书毛贵突然道:“李相公,大宋之耻,又岂在岁币一项?我也听闻,司马光复相之后,尽数废掉新法,朝中一片称颂之声。一日他外出大相国寺降香,路上一个蕃人夷商见是司马光,立刻跪倒,磕头不止。随从就说君实相公威名远播,便是蛮夷也知相公大名,当真是贤相在朝啊!随后,他又代司马光询问夷商,为何磕头?夷商说多谢司马相公,不但罢黜了能征善战的将领,还把大宋抢走的土地让了出来,当真是君子贤相!”

众人怔了怔,这是史实,还是段子啊?

这时候刘伯温道:“毛尚书说得也好,就是不如张相公讲的有趣……要不再来一个?”他看向了张希孟,众人这时候也笑了起来。

“张相,再讲一个吧!”

张希孟想了想,笑道:“话说澶渊之盟达成之后,双方都很高兴,辽圣宗和宋真宗一起饮酒庆祝,辽圣宗就说我大辽萨满法力无边,能够起死回生。宋真宗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大宋有猛士,能够力敌万人,杀一个七进七出。”

“这时候辽圣宗就来了认真的劲儿,询问宋真宗,让他把猛士请来,这下子宋真宗慌了手脚,大宋要是有猛士,又何必议和啊?这时候寇准站了出来,他说很简单,先请大辽萨满过来,前往永昌陵,让太祖皇帝起死回生,然后靠着太祖的一条虬龙棍,自然可以力敌万人,杀一个七进七出!”

张希孟说完之后,旁边的朱升忍不住了,“要是赵匡胤活过来,只怕要先打死这些不肖子孙!真宗就是头一个!”

张希孟含笑,又道:“蒙古大汗蒙哥骁勇善战,他的部下俘虏了几个宋军,一个蒙古将领便对宋人说,我们大汗骁勇善战,每天都到前线督战,如何不胜?这时候一个气息奄奄的宋兵反唇相讥,这算什么,我们陛下端居临安,每天前线都会靠近一点。”

奉天殿内,顿时又是一片欢乐的气氛。

这时候老朱来了,发现大家伙如此欢乐,一问缘由,便笑道:“你们不知道,当初先生给咱讲古,就说过,徽宗父子三人掉到了金明池,有人询问,谁得救了。立刻就有太学生说,是大宋得救了!”

故事重提,大家伙笑得更开心了,原来乳宋早就成了大明的保留项目了。

老朱一屁股坐在了龙椅上,大喇喇道:“张先生,今天是咱过生日,你再多说几个,助助兴!”

张希孟道:“臣也没有那么多,只是临时想到,忽必烈要卖一张羊皮,为了卖个高价,就贴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全新,只有赵佶披过一次!”

老朱忍不住哈哈大笑,“赵佶和赵桓,这一对不要脸的东西,连牵羊之辱也能忍,当真算不得男人,更不要说一国之君了。”

随后老朱又问道:“张先生,可还有吗?再来一个!”

张希孟无奈道:“臣真的说不出来更多了,最后一个吧,还有那么多好戏要演,臣可不能耽误时间。”

说完之后,张希孟清了清嗓子,就说道:“有一日,宋高宗从楼上跌落,昏死过去,不知道多长时间,发现秦桧就在身边服侍,他急忙询问,天下如何?秦桧说请陛下放心,金国已平,开封已复。又问西夏大理如何?秦桧说皆已平复。宋高宗大喜,又问莫非连燕云也恢复了,天下太平?秦桧也点头了。宋高宗连连惊呼,难道真有无为而治吗?朕昏迷之后,何人为朕主持朝政?秦桧躬身回答,是大明洪武天子!”

是大明洪武天子!

文武众臣稍微一愣,随即一起起身,躬身施礼,恭贺圣寿。

老朱是哈哈大笑,倍感舒爽。

这人读书读的多了,要是诚心奉承一个人,马屁拍得能把人拍上天!

就说张先生一个笑话,不但讽刺了赵宋,还顺便拔高了自己!光凭这几个段子,今天的生日就没白过,值得大书特书啊!

“来人,给诸位爱卿赐宴,摆酒,开戏!咱们君臣同乐,一起高兴!”

有老朱发话,大家伙也都放开了,一边喝酒,一边畅聊。

多数人还都沉浸在刚刚乳宋的欢乐氛围当中,有人重复张希孟所讲,有人推陈出新,大力发掘。

如果还有什么能跟这个活动相提并论,恐怕只有后世的乳法笑话了。

其实我们乳宋了吗?

没有啊,我们只是把大宋干过的事情重复了一遍罢了。

要说大宋朝在历史上的地位如何呢?

大约就相当于法国之于五常,总不能赶出去吧?

就在一片欢乐之中,大戏上演了。

朱标这孩子亲自操持,要给他爹的寿诞添彩儿。

然后第一出大戏,就是狸猫换太子。

其实这种惩恶扬善,最后大团圆结尾的戏,放在寿诞上演,也没什么不妥当。

就算是天子圣寿,也不是不行。

演员们也是用心尽力,演得很卖力气,可谓是使出了十二分功力。

但是他们就发现,在下面的众位文武,脸上神色严肃,眉头紧皱。哪怕常遇春这种武夫,起初还挺乐的,可渐渐的也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初看这出戏,没什么问题,甚至是难得的精品。吴大头走了,好几年都没有看到特别出色的大戏了。

可是听了那么多乳宋的段子之后,再看这出戏,怎么看,怎么别扭!

尤其是到了后面,拷打寇承御,再到草桥断后,迎回李妃。

大团圆结局,说什么忠臣义士,扶保大宋朝……老朱的脸色已经黑了!

啪!

手里的茶杯,摔得粉碎!

台上的戏子哪里知道怎么回事,从开始演,气氛就不对,他们越是卖力气,陛下和群臣的脸色就越是怪异。

他们也不敢说,只能尽力赶快演完,好快点逃命。

只是没有料到,最后还是得罪了天子。

一瞬间,几十个人,全都趴在了戏台上,战战兢兢,浑身颤抖。

在这个当口,别人肯定不方便说话,马皇后道:“陛下,大喜的日子,有脾气也不必朝着他们发,让他们下去吧!”

事实证明,马皇后的面子还是大的,朱元璋深吸口气,终于点头,“让他们下去吧!”

戏班子如蒙大赦,赶快跑了。

可朱元璋却是一扭头,看向了群臣。

在场的武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只是知道这出戏是夸奖大宋朝的,陛下听着不痛快,但是有些敏锐的人,已经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儿。

张希孟主持修宋史,这段时间陆续公布内容,朝野议论纷纷,结果此时就有人弄出了这一出戏,在民间大肆上演,鼓吹大宋贤君名臣,忠良义士……这是要干什么?

跟张相公唱对台戏吗?

觉得国史馆修的宋史,不合适?

替大宋招魂?

这时候太子朱标突然向前走了两步,跪倒朱元璋面前。

“父皇,孩儿近日处理北平案子,心中颇有体会。诚如张相剖析的一般。那些人思念大元朝,称颂元军,甚至梦想回到元廷……所图者,不过是肆意妄为,可以由着性子胡来。如今又有人怀念大宋,觉得宋史修的有问题,不够公允。那他们想的是什么?孩儿窃以为,他们想的是在大宋朝,士人高高在上,可以为所欲为。”

“这么多年了,自从父皇起兵,张相公几次做文章,从杭州岳王墓,到白鹿洞书院,再到崖山战场。张相公一以贯之,就是抨击士人,反省赵宋之失,主张以民为本,重新立国!这正是我大明的根基所在啊!”

朱标感叹道:“父皇,张相公未曾变过,所修宋史,正是盖棺定论,把多年来的主张,付诸书中,警示后人。当此之时,却有这么多人出来胡言乱语,横加指责,处心积虑之深,怕是不光是讽刺张相公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