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臣 第207章

作者:青史尽成灰

可老朱还不想放过他,“咱要是留氏后人,多半会散尽家财,老老实实,替祖宗赎罪。咱怎么也想不到,你还有脸到这里,跟咱谈条件……祸不及家人,可你们留氏,受了老贼这么大的恩惠,绵延百年,也该到了还账的时候了!”

朱元璋扭头,看了看张希孟,“先生以为如何?”

张希孟绷着脸道:“臣以为十分妥当……不只是湖州留氏,包括衢州留氏,都必须立刻拿下,不能姑息纵容!”

第二百八十三章 称王

湖州的留氏一脉,被果断拿下,这一家人哭天抢地,老婆揪着留熙,破口大骂,你这是厕所吹笛子,你怎么张得开嘴?

那么多人去见吴国公,就你显自己的本事?

能言善道是吧?

脑筋机灵是吧?

你怎么不摸摸屁股,你们家干得恶心事还少吗?

跟你在一起,命都搭进去了!

婆娘拳打脚踢,挠得留熙满脸开花。

留熙气不过,饱以老拳,同样骂道:“这能怨我吗?还不是吴国公自己说的,他们要讲道理,只要答应均田,就不会为难……我不过是谈了点条件,就这么对我!这不公平!不公平啊!”

留熙忍不住冲着狱卒大喊,“跟吴国公说啊,千金买马骨,我们留家清清白白啊!要是杀了我们,吴国公说的话,就都不管用了。为了留家不值得啊!”

不管留熙怎么喊,都没人答应,只能掉头跟老婆子夫妻和睦,其乐融融,物理上打成一片。

但是留熙所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该怎么处置留家,成了老朱的难题。

本着遇到难题,就找张先生的原则,老朱叫来了张希孟。不过说实话,老朱有点为难。多年教学相长,互相影响,朱元璋的脑袋里不可避免刻上了张希孟的烙印。

在看待问题上,老朱也和张希孟有了几分相似。

虽然他憎恶留梦炎,鄙视这个汉奸,前不久和张士诚唱对台戏,就用留梦炎讽刺了高明等人,以他的无耻,痛斥所有还愿意给元廷效力的文臣士大夫。。

可不管怎么说,留梦炎都是个死了几十年,骨头都烂的差不多的古人了。

留熙等人,估计连留梦炎的面都没有见到,要处置这样的人,总有些说不过去的地方。当然了,老朱是准备杀人了,甚至他想要拒绝一切劝说。

因为老朱清楚,道理只能给愿意接受道理的人讲。

有些时候,就不能讲道理。

杀鸡骇猴,以儆效尤,咱必须要拿留氏的脑袋,告诉所有人,敢抗衡均田,不管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

因此朱元璋见张希孟的第一句话就是,“咱要杀人!”

张希孟眨了眨眼,突然笑道:“巧了,臣也想杀他们了!”

朱元璋瞧了他半晌,确定张希孟没有故意说反话,这才沉声道:“这么干,未必合乎先生心中的纲常道理。留梦炎虽然该千刀万剐,但殃及留氏后人,却是咱率性而为,先生不必为了迎合咱,放弃了心中的道理。”

又过了一会儿,朱元璋才道:“这事算在咱的头上,只说先生没能劝阻,是咱一意孤行就好。”

张希孟略沉吟,竟然笑了起来。

“主公是真打算成全臣的名声了……其实这不是臣想的。”

朱元璋猛然皱眉,询问道:“先生想什么?”

“想一个公平,一个公道。”张希孟答道。

“可咱做得不够公道!”朱元璋顽固道。

“那臣就想办法,让主公变得公道!”张希孟果断道:“主公,其实处置留氏,完全可以抛开留梦炎这个人,光是他们做得事情,也足够杀头了。”

朱元璋略微惊讶,随即道:“先生是说,他们鱼肉乡里,作恶多端?”

“事情或许要更复杂。”

“怎么说?”老朱越发好奇。

张希孟从怀里掏出了一些文稿,放在了朱元璋面前。

“主公,咱们先说一个名气更大的奸贼……秦桧!”张希孟道:“主公还记得溧水不?”

朱元璋笑道:“怎么不记得,当初咱们在金陵贴出了均田告示,溧水的百姓就动起来,主动自行分田,还闹出了不小的波澜……先生提这事干什么?”

“主公可知道,百姓要分的溧水田地,是谁的?”

朱元璋怔了怔,沉吟道:“莫非是……秦桧?”

张希孟点头,“没错,就是秦桧的,溧水的丰圩挨着石臼湖,正是他的封地,绵延八十多里,田亩足有十万之数!”

朱元璋一惊,那一片他去过,处在两个大湖中间,土肥水美,绝对是少有的膏腴之地,让他看了都流口水。

这么好的地方,竟然是秦桧那个大奸贼的?

“不止如此,秦桧在金陵其他地方,还有许多庄田,他死之后,家道中落,但是秦家每年尚有十万石田租收入,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

朱元璋忍不住变色,江南的地租很重,至少在一半以上,但即便如此,能收十万石田租,那也表明秦家的土地至少有二十万亩!

这还是秦桧死后的事情!

想想他们老朱家,连一亩田都没有,只能租种别人家的,真是人比人得死啊!

“张先生,如此兼并,赵宋的皇帝就不管管?”

张希孟苦笑摇头,“主公,不抑兼并就是北宋的国策,王安石等人试图改变,但最终失败了。而金兵占据中原之后,赵宋逃到了临安,随着赵宋皇帝,来了许多达官显贵,朝中名臣……这帮人颇有些衣冠南渡的感觉,到了江南之后,大肆圈占土地,如饥似渴,充实家财,掠夺百姓,无所不用其极。秦桧有几十万亩田,中兴四将之一的张俊,每年也能收六十万斛田租,便是韩世忠等人,也都多有田产。算起来只有岳王爷一个人干净而已!”

朱元璋眼睛瞪得老大,愤怒拍桌子,“这就是岳鹏举被害的原因所在!赵宋王朝,从上到下,全都烂透了。高宗赵构就是个卑鄙小人,抱残守缺,厚颜无耻。他这般的奴才,又如何能抑制兼并,打击豪强?只怕赵宋宗室,兼并田亩,更加凶猛!”

张希孟长叹道:“主公,还不只是兼并田亩,宋哲宗时候,规定地主打死佃户,减罪一等,发配邻州!到了宋高宗年间,干脆又减罪一等,发配本州!”

朱元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怒火,直冲顶梁。

“什么放屁的法令?发配本州,亏他们有脸公布?依咱看,就是把佃农的命不当回事。发配本州,那跟没发配,有什么区别?”朱元璋气坏了,连连拍桌子,“这个赵家人,到底是怎么当皇帝的?”

张希孟也万分无奈,“制定法令如此,执行法令更是如此,如果遇到了佃户和地主争执,衙门不问青红皂白,直接重罚佃户。官员直接站出来,替地主说话,维护他们的纲常。”

“可恶!可耻!”老朱气哼哼道:“原来鞑子对待汉人百姓的手段,在赵宋时候,便已经有了。可笑刘福通他们,还要重开大宋之天,当真是糊涂!”

张希孟又道:“主公,确实元廷全盘承袭了赵宋的聚敛手段,还发扬光大了。就比如留熙提出,要帮忙征收田赋,充当粮长。就是元廷惯用的手段。仰赖地方富户大族,让他们出面,盘剥百姓,压榨民生。纵观大元立国不足百年,江南的士绅大族,仗着自己熟悉地方,又通晓文墨,便肆意盘剥,兼并田亩,日子过得竟然比宋朝时还要舒服了。”

张希孟又拿出几份文书,向朱元璋介绍……元廷虽然派遣蒙古人和色目人控制地方,但是毕竟人数太少,而且普遍文化太差。

他们只能仰赖地方上的豪绅地主,帮忙统治。蒙古人贪,豪绅更贪,他们是卧龙凤雏,可持续的竭泽而渔,就开始了。

江南地方,拥有几万亩土地,几千个佃户的地主,比比皆是。

有些州县,六分之五的土地,都掌握在少数地主手里。

普通百姓,根本没有田地,只能靠着租种土地过日子,太多的老百姓,都是绝对的贫穷。

虽然说朱家军渡江之后,打出了均田的旗号,也做了许多,但是从宋代到元代,前后几百年的积弊,哪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也正是因为历经改朝换代,依旧安然无恙,这帮人才敢跑来跟朱元璋讲条件,总觉得谁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这些畜生,作恶多端,看起来不只是留家,光杀他们一家,简直便宜了他们!”

张希孟立刻点头,“主公所言极是,臣以为在完全均田之前,主公应该下一道命令,鼓励佃户站出来,告发地主。如果有地主打伤佃户,需要加倍赔偿。如果有打死佃户的情况,地主本人必须偿命!”

这道命令可是够厉害的,让地主直接偿命,随便拿个人顶罪,那可不行!

老朱二话不说,直接点头,“就按先生的意思办。”

又沉吟片刻,复又思索一阵子,朱元璋才道:“先生,只怕不只是这条法令吧?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希孟重重吸口气,而后面色肃然道:“主公,臣,臣斗胆以为,主公该称王了!”

“称王?”

“对,主公应该亮出旗号,同赵宋彻底决裂,正本清源,昭示天下。虽然这么做,与当初拟定的方略,稍有冲突。但是我们的势头很好,力量增加了何止十倍。再有……再有就是,我们要动员更多的百姓,更彻底改变这个世道,就必须要触碰自从赵宋以来,留下来的弊政。仅仅是推翻元朝还不够!还要更有魄力的手段!”

张希孟心潮澎湃,对视着朱元璋,正色道:“这些话臣在阐释均分田亩的时候讲过……而到了现在,臣有了更深入的体会。简言之,程朱理学我们要反对,遗留下来的士大夫作风要反对,田亩制度,财税规则,统统都是反对的内容!我们不能容忍这些东西了。”

“说白了,就是要重新建立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需要一个英明睿智的君主。”张希孟深深一躬,“臣以为,这个君主,非主公莫属!天下百姓都在盼着,主公责无旁贷!”

朱元璋神情肃然,他缓缓坐在了椅子上,目视前方,良久喃喃道:“让咱称王,行吗?”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时机

“主公,眼下和刚刚渡江已经大不相同。我们不但占有了金陵,也拿下了周边郡县城镇。鄱阳湖以东,太湖以西,向南直抵赣州……论起地盘,或许还不如天完庞大,但是人口稠密,物产富饶,论起实力,已经相当不凡。虽然骄傲自满不好,但是妄自菲薄就更不应该了。从实力角度出发,称王的本钱还是有的。”

“再有,如今刘福通三路北伐态势已成,山东方向,齐鲁大地,毛贵高歌猛进,西路军杀入关中,中路军也有图谋河北河东的态势……不论刘福通能不能成,至少元军和韩宋都没有精力顾及到我们。需要应付的对手只是张士诚,徐寿辉,方国珍,陈友定等寥寥数人。”

“方国珍不过是一个水寇,陈友定也胸无大志,算起来仅仅是张士诚和天完徐寿辉罢了。。”

老朱目光闪烁,声音低沉,“这俩人虽然算不得盖世奇男子,但也到底有些实力,眼下还能左右支应,如果称王,他们必然合作更加紧密。”

张希孟也不能否认,“主公所言极是,称王还是会引起不小的动静,包括刘福通那边,会不会翻脸,也不好说……这是称王的代价。不过称王也有好处,那就是亮出旗号,明确主张,号召天下英才,我们是以驱逐胡虏,均分田亩为号。如果不能展示出足够的决心,着实会遇到困难。”

“归结起来,称王有风险,也有好处,千斤重担,都在主公身上,该做什么决断,全看主公的意思。臣绝对支持。”

听到最后一句,老朱都笑了,“又是这般,把最难的事情推到了咱的头上,张先生,你太不老实了。”

张希孟嘿嘿一笑,不以为意,“主公,臣大约就是那种好谋无断的书生吧!有百般主张,也要主公欣赏,才能真正落实。每每到关键时刻,就要主公拿出决断。这也是主公的责任啊!”

朱元璋轻笑,随后面色又渐渐凝重起来,他反复咀嚼了“责任”两个字,最后又道:“张先生,你先去吧,让咱自己想想。”

张希孟乖乖离去,没有更多的废话。

其实他也常常扪心自问,明明能窥见未来的路,等于是有了攻略在手,依样画葫芦,难道自己真的就不行吗?

或者说,穿越者就真的斗不过位面之子?

除开召唤流星雨外,到底还差在哪里?

就拿眼前来说,朱家军绝对比历史上强大太多了,但问题是,有了这些实力之后,可不可以提前几年称王呢?

历史上朱元璋是在鄱阳湖大破陈友谅之后,铲除了人生最大的敌人,隔年才在李善长等人的劝进之下,登上吴王大位,随后灭张士诚,称帝。

如今两大对手还都在,提早称王,会不会出现不可控制的局面?

譬如说陈友谅立刻进军金陵,一雪前耻。

再比如说,刘福通那里,还愿不愿意继续结盟,继续充当老朱前驱,老老实实北伐?

这些事情,张希孟并没有答案,只有做过了,才能清楚。

而朱家军走到了今天,又确实需要清理内部的渣滓,对于留氏这种,绵延百年的大族,该有个态度。

不只是留氏,还有秦家,还有蒲家,甚至还有曲阜的圣人后裔……虽然说像秦家后人,也不都是贼人,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廉耻心,闪光点。但是这些家族代表的延续至今的士大夫势力,却是朱家军必须解决的。

不解决他们,又如何均田?公平又在哪里?

内外各方,交织在一起,张希孟或许能整理出一条条的线索,但是但事情交织在一起,要怎么决断,就不是张希孟擅长的。

权衡取舍,得失之间,怕是只有圣心独断了。

一夜的时间,转瞬过去。张希孟一夜高卧,睡得很香甜,因为他知道,只要等待结果就好。

而朱元璋则是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甚至没有吃饭,就让张希孟过去。

“先生说得对,咱肩头有责任,不该逃避,理当称王,才能不辜负百姓将士之心!”

老朱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是听在张希孟的耳朵里,却是切金断玉,掷地有声,他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到底朱元璋不会让人失望,铁肩扛起江山,果然真汉子。

老朱高升一大步,正式称王,他们这些人也不用别别扭扭了,什么学士院啊,史馆啊,全都能升格。真正按照一国中枢来配置……自然而然,张希孟的地位也能高升一大截。

而且张希孟还酝酿了一件大事,可以说是足以颠覆官场规则的事情。

如果能够顺利实现,有很大概率,能让未来的大明朝多存在些时候。

只不过还需要正式立国才好拿出来,现在的时机并不成熟。

总而言之,只要老朱称王,就能着手做很多事情了。

“先生!”

朱元璋一声低呼,打断了张希孟的浮想。

“主公,有什么吩咐?”

“暂时不要太高兴了,等拿下了杭州,再对外公布。”

张希孟一怔,忙悚然道:“是!臣知道。”

朱元璋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虽然还要些日子,但是称王之后,官制安排,典章制度……先生都可以酝酿了,这事还要你来办,咱才放心!”

张希孟又是一怔,忙答道:“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