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子
刚子用力舔门牙,有些胆颤。
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虽然冒险,可总比受罚强,让初出茅庐的崽子抢去了风头,他以后在道上怎么混。
刚子流里流气接过烟,叼在嘴角,马仔瞅他这意思,知道是认了,趾高气扬朝乔苍吼了嗓子,“新来的,别他妈不懂事,刚哥给你发工钱,你得知道孝敬,你那仨瓜俩枣刚哥瞧不上眼,刚才这出戏,刚哥要轧,你把嘴巴闭紧了,以后亏待不了你。”
乔苍面目冷淡,无波无澜,连一个字都没应,麻利卷起裤腿,跟着一拨人下海,去捡东码头漂浮在水面还能补救的枪械,马仔骂骂咧咧跺脚,可人已经走远了。
刚子盯着乔苍背影,心里极其憋屈,这崽子脾气够倔,也够阴,恐怕不好驾驭,能耐一旦过于威胁别人,功高震主,就是容不得的错,必须找个由头把他轰走。
次日傍晚刚子抵达珠海,在常府门口下车,阿彪等了多时,都有些犯困了,总算瞧见人影,打起精神上前鞠躬,“刚哥。”
然后主动递上一支烟,后者拂开,说自己人没必要搞这套,阿彪指尖一转,别在耳朵上,倚着墙壁努嘴,“常爷说要赏赐您,漳州港这一仗,也算是硬仗了,刚哥可是打得够漂亮。http://m.zhuishubang.com/”
刚子就是奔这事儿来的,尘埃落定才能踏实,他自然高兴,从脖颈摘下一条粗大的金链子,扔给报信儿的阿彪,“有我一口肉,少不了你一口汤。”
他撸了撸皮带,贼眉鼠眼朝四处打量,压低声音说,“常爷这边有什么动静,招了什么人,给我留意点,等我升了堂主,带你去漳州跟我吃香喝辣,不在这里做门神。你小子这么年轻,何苦干老头子的苦差事。”
阿彪说得嘞,等刚哥的喜讯。
刚子吩咐贴身的马仔找个屋子歇脚,他独自穿过回廊和石门,往后院走,偌大敞厅内只有常秉尧一人,此时他正当年,四十出头,剔着平头板寸,国字脸,鼻大有肉,天庭饱满,穿一件深藕色长衫,下摆覆盖至脚踝,上身外罩白绸缎底、镶金丝线的短式唐装,硕大的南海珍珠做盘扣,在太阳下光彩熠熠,很有派头,他端坐在花雕红木椅上,面前漆釉的方桌摆着一套和田玉瓷器古董,隔着远瞧不清是什么,乌泱泱堆满桌子。
他对着窗户上澄净透明的玻璃整理衣领和头发,确定不失礼,迈步跨进去,单膝跪地喊常爷,给您老请安。
常秉尧心情不错,春风满面,挥手示意他起来,刚子掸了掸膝盖上的浮尘,腰板仍略微躬着,“常爷,不辜负您期望,货都安顿好了,下家很满意,您稍后查查账面,没差错给我个信儿。这次台风事故,漳州港四大码头货物损失不低于七千万,他们对咱西码头稳赚不赔很眼红,背地里议论常爷威风。”
在刚子汇报港口情况邀功领赏时,常秉尧似乎听了,又似乎没听,他对一盘棋爱不释手,那是一盘晶莹剔透的玉石棋,一水儿的和田琥珀做黑白棋子,颜色也不是染料刷的,而是把纯天然的黑玉石磨碎成粉,放在溶水内熬化,晒干成一层浓稠的皮儿,敷在玉石上,再经过年常日久的埋沙、风干、打磨、雕琢,才能出成品。
绝对的好东西,价值连城且世所罕见的物件。
常秉尧翻来覆去观赏,刚子这才看出他脸上满意的笑不是为这事儿,而是喜获至宝,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不应该啊,保住的这批货将近两千万,要是毁了,赔偿下家还得这个数,里里外外四千万损失,常秉尧的反应实在太平淡了,仿佛那不是军火,而是一箱没人要的烂橘子似的,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头。
他试探问,“常爷,厦门那边,有信儿了吗?”
常秉尧不动声色瞟向他,“也很顺利。”
刚子面上高兴,心里不悦,暗骂操他妈,又让王维这孙子抢了个先。
常秉尧语气轻描淡写,“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这一次办得都很稳妥,我应该好好嘉奖你。”
刚子一听乐了,“瞧您说的,没有常爷照顾我,我还在菜市场卖肉呢,这不是我应该的嘛。道上多少人想要这光荣还求之不得,是您瞧得起我。”
他慢条斯理举起棋盅,紫金钵盂改的,上面削掉一半,割裂的口子涂了玉浆,摸上去滑润细腻,他伸出两根手指,对准钵盂轻弹,响声不脆,有些发钝,闷闷的,余音不绝,这才是上好的紫金。
“不过,我听说这事和你没关系,你丢下两船货逃到港口后山,若不是有个马仔自告奋勇留下,西码头和东西南码头一样,一点也保不住。”
刚子正等着领赏,闻言表情突变,这事儿他压下了,消息怎么也传不到广东,常秉尧身边有自己的眼线,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刚子都一清二楚,谁会告密?
他百思不得其解,唯恐有诈,仍嘴硬说,“常爷,是谁看您器重我,背地里栽赃,我跟您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丢盔弃甲的事儿,我哪干得出。”
常秉尧将耳朵贴在钵盂上,饶有兴味聆听声响,他沉默不语,僵滞而死寂的空气,将刚子一颗心抻得七上八下,许久后,常秉尧对这钵盂终于失去兴致,他嘴边凝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冷笑,语气也凉飕飕的,“我厌恶什么,你是不是忘记了。”
如此斩钉截铁,势必是蒙骗不过去了,刚子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地,连磕响头,“常爷,你饶我一命,是我猪油蒙了心,见利忘义,我知道错了。”
头顶鸦雀无声,他仗着胆子偷偷抬头,常秉尧面孔风平浪静,对他的求饶无动于衷,但也没有过分责骂的意图,他片刻才翘起一条腿,一袭柔顺冗长的紫衫在穿堂而过的风中颤动,“这几日将他叫来,我见一见。”
他撂下钵盂,又拿起另一件瓷器把玩,忽然想到什么,他改口,“不必将他带来常府,去驯兽场。”
刚子听罢愣住,驯兽场,那是常秉尧最神秘的玩乐之地,修葺得格外磅礴壮观,只有真正进入的人才知它蕴藏着多么惨无人道的血腥,顾名思义那里是常秉尧斗兽的地方,他高价从缅甸和泰国偷渡进口短颚狼、狸子、恶狗、花斑豹等猛兽,以看它们撕咬搏斗为乐趣,甚至一些犯了错,不忠不贞的马仔,也会被直接丢进场中,能不能逃过野兽的攻击与围殴,就看本事和造化了。
除了常秉尧十二岁的独女外,乔苍是头一个进去的,连大太太都没开过眼,更甭提这些手下人了,只是听说,未曾亲见,至于他打算试一试乔苍的身手,还是忌惮他年轻有为,胆量包天,留下后患无穷,要悄无声息让野兽解决了他。刚子不敢过问,他战战兢兢爬起来,常秉尧没留他,也没苛责,只让他尽快。
乔苍被黑帮大佬常秉尧点名约见的风声,如同雨后春笋疯狂滋长冒头,传遍了漳州港,甚至整个福建的黑道。
西码头在台风中毫发无损,还拉了王世雄的货做垫背,竟是一个小马仔所为,这是何等聪慧圆滑,胆识过人。奔儿头和几个兄弟喝酒回来,听说这消息,醉意全无,吐出牙签直奔乔苍睡觉的帐篷,门帘儿一掀,奔儿头眼前洒下一道黑影,比他高,比他结实,将他直接遮住,他仰着阴影斑驳的脸说,“弟弟,别忘了哥哥我。”
男人打着赤膊,一条刚及膝盖的咖啡色短裤,往海边走了几步,海风将他刚硬清爽的短发吹乱,月影朦胧,星光闪烁,男人置身这样的夜色中,俊美不可言说。他将盆中洗脸的肥皂水泼在沙滩上,无悲无喜开口,腔调波澜不惊,仿佛是局外人,并不是他自己得到这样的殊荣,“不忘什么。”
奔儿头急了,推搡他后背,“飞黄腾达了记得提携哥们儿啊,我也不想在这当马仔了,没出息,必须回广东晃悠常爷眼皮底下,立功机会多,当初刚哥不就是这么混上来的吗。”
奔儿头叹气,“时运不济啊,其实这么多人,都不服刚哥,但谁也越不过他,我看你没准行,要是你的话,就冲这回,大家心服口服。”
乔苍遇事,不论好坏,不到最后一刻,既不会喜形于色,也不会愁容满面,永远三缄其口,一副无所畏惧,无所动容,无所软肋的样子。
他叮嘱奔儿头别胡说,闹大了没好处。
五日后,漳州港进了一批烟草,从王世雄的东码头入港,才能抵达西码头卸船,可王世雄记仇,黑上了乔苍,死活不肯开闸,闸门不开,船便进不来,只能徘徊在东码头和北码头之间的三角区域,那里无人认领,大多是渔民捞虾捕鱼,没挺上几个时辰,最底层几箱烟草就被水泡了,王世雄故意不让刚子好过,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带着人去和东码头叫号子,倒了好大的霉,鼻青脸肿铩羽而归,乔苍就趁这个时机,悄无声息离开漳州,去往广东珠海,没留下只言片语。
他是蓄意为之,将战火矛盾激发到不可调和的程度,让所有马仔都吃点亏,西码头的人功夫不行,刚子又拉不下脸,一拨拨派过去,一次次碰壁,到最后他势必想起乔苍,乔苍想看看常秉尧这边是什么意思,如果有重用他的企图,他回漳州港直接把王世雄料理了,踏平东码头,在马仔中树威。
乔苍抵达郊外的驯兽园,门口驻守着四个黑衣保镖,其中一个摘下墨镜,仔细瞧了瞧他,“漳州马仔177号乔苍?”
乔苍点头,保镖用紫外线扫描灯对他进行搜身,完毕后放行,指了指最深处的园子,“常爷在等你。”
他迈步要走,身后忽然有人大喊等一下!不只迅速逼近的脚步声,还有马掌蹄铁踩在地上哒哒的脆响,乔苍蹙眉,转身张望,果然是一个保镖牵着一匹马。
对方扬下巴,“会骑吗。”
乔苍不语,他对待陌生人一向阴沉谨慎,轻易不开口交谈,不到万不得已,一字不吭。保镖说不管会不会,常爷吩咐这么做,你不骑马,他就不见你,稍后要闯的关多了,自求多福吧。
乔苍的确不会骑马,但他没有表露出生疏,而是气定神闲上前,从保镖手里接过缰绳,学着对方的样子,缠绕在左手掌,他第一次上马掉以轻心,被狠狠甩在蹄子下,险些踩踏他身体,幸而他反应极快,掌心托起马蹄往旁边一滚,穿过马肚下,直接漂移出去,利落躲过。
他加深戒备,环绕马匹走了一圈,是红鬃烈马,号称千里赤兔,又叫四腿野仔,性子桀骜不驯,极难降服,摔死人是常事,常秉尧拿这个试探他胆子,摸一摸他的底。
乔苍自然不会半途而废,他用力扼住马的头颅,脚尖抵住马腹,近乎四分五裂的钳制,这一招绝地反击腕力极重,死死固定让马无可挣脱,干脆利落驯服它,马受不了这份压迫窒息,仰脖痛苦嘶鸣,顷刻消了气焰,故而乔苍再度上马时,没有丝毫困难。
马匹载着他扬长而去,溅起飞扬的黄沙与落花,那般英姿倜傥,潇洒迷人,保镖面面相觑,皆是不可置信,天底下竟然有短短十几秒钟就驯服了千里赤兔的人。
从大门口通往驯兽园,有很长一条路,算不得山路,可也不是水路,不泥泞不陡峭,但偏偏不好走,崎岖狰狞,时宽时窄,消磨人的耐性。
这座驯兽场非常有趣,硕大的圆筒形建筑,横向节约资源,纵向占地庞大,足以媲美一个陵园,四面都是数米高的加厚砖墙,环绕细密的通电铁丝网,凌厉的长针围阻在顶端,只要被囚禁其中,无论是人还是兽,都插翅难逃,即使爬上高墙,避开电网,也会被铁针刺透,成为鲜血淋漓的砧板。
可谓是人间炼狱,死路一条。
乔苍心口微沉,握住缰绳的手紧了又紧。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面见常秉尧,也是常秉尧难得赏脸,见一个没褪奶黄子的乳娃娃。
以往他很不屑,也不认为这世道有能吃苦,有本领,耐得住性子,可成大器的年轻人。
在他眼中,这样的好苗子彻底绝迹于他闯荡江湖的时代,或者说,他便是这历史滚滚洪流,这血光犀利硝烟烽火的世道,最后一个英雄。
然而当他看到乔苍乘风破浪,肆意驰骋,逐渐轮廓清晰的脸,看到他矫健沉稳驾驭连自己都不能降服的赤兔马,看到那马对他百依百顺,任他呼来喝去,仿佛一个臣服的奴隶,折服于他的英姿,他扬鞭疾驰而来,威风凛凛,风华夺目,常秉尧想要不震撼都难。
刚毅冷峻的眉眼,藐视天下的倨傲,他甚至胜过二十年前猖獗张扬的常秉尧。
他也曾初生牛犊不怕虎,去见一个赫赫有名的大佬,可他至少还有三分敬畏,而眼前这年轻娃娃,他的目光,他的神色,他的举止,连半分敬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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