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子
他在片刻的失落与黯然后,仓促闷笑出来,抬起手触摸我的脸,温热的涟涟涕泪没入他掌心,袖口,像是一场江南春季的梅子雨,腐蚀了离人心。
他动作迟缓停顿,复而继续,“容深比每个人都看透得更早,他很了解你,他知道失去他,你也可以活得很好,因为何笙,你爱的男人是乔苍,不论你曾经多么痛恨他,抗拒他。”
他掌心沿着我脸廓下滑,滑落过锁骨,胸口,定格在跳动的心脏上,“这里骗不了人。”
我的心骗了这么多年,骗世间风月,骗人情冷暖,骗善恶轮回,骗红尘因果,这一刻终于肯撕下虚伪的皮囊,真真正正活一次。
哪怕余下的岁月很短,很残破,余温也凉薄,至少清清楚楚,疯狂爱恨过。
我无力从曹荆易腿上滑落,跌坐他脚边,椅子在我推压下朝后面蔓去,抵住墙角,发出沉闷的巨响。
“这三天三夜,是我这辈子最煎熬最漫长最惊慌的时光,我像是与世隔绝,我从没有这样迫切渴望逃离,你给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它会把我折磨疯掉。”
我蜷缩成一团,在他注视下强忍,可忍不住,一声声哀戚嘶哑的哭泣溢出喉咙,无助又茫然,困顿其中不能自拔。
他良久才动了动高大僵硬的身体,在我面前蹲下,温柔捧起我的脸,炙热的指尖和掌心屠烧我每一寸皮肤,每一滴浊泪,“别哭。我放你走。”
我呆滞愣住,泪水涟涟的眼眸不可置信看向他,曹荆易掳走我那样强悍干脆,他宁可让我疯,让我忌恨,也不肯我踏出这栋宅子,走向死生无法预料的末路。他忽然答应放我走,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笙,这或许是我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我分明预见到,它会把你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我还是不得不投降。”
他眼底翻滚着细小漩涡,漩涡在不断的挣扎矛盾与痛苦中,化为巨大的海浪,在几番燃烧后,彻底平复。
“可我不想看你不快乐,郁郁寡欢活在我身边。我以为我捧来天下所有美好有趣的东西,就能哄你欢喜,忘掉忧愁,忘掉绝望,忘掉那些扎根在你心上的男人。原来我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他有些自嘲,低下头轻笑,“我宁可认为,是时间令我错过,我登场的顺序排在容深和乔苍之后,所以我无法得到他们的回报。而不是我不够好,不够专注。”
他将我散乱的长发拨到耳后,“我认输。我不该动这荒唐的念头。何笙,我这辈子很猖狂,很无情,我不知糟蹋过多少女人的真心,我戏弄风月,最后风月也来报复我。”
他指了指房梁,清俊的面庞融于灯火,恍若这世上最温柔长情的模样,“你见过四月份开满桃花的北京吗。天上有许许多多的风筝,各种颜色,形状,我就是经过旁边的一个人,你是距离我最远的风筝,你那么美好,世人看不到的美好,我想要拉住你,从天上坠落,带你离开,带你回家。在我最欢喜庆幸的一刻,我发现牵住你的那根绳,并不在我手里。我的世界也有不可触及,不可得到的东西。”
他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停顿许久才说,“既然你是天上的风筝,我不能把你挂在墙上,我应该送你飞走。你曾经停泊我的世界里,已经足够了。”
他缓慢站起,宽厚的身体阻挡了窗外光亮,屋子更加昏暗幽静,他无声经过我身边,又无声离去。
悬挂在窗柩下的檀香烛火,卷起一阵细微的风,蓦然熄灭。如同我们这浅浅的淡淡的交集。
我连夜离开曹荆易的庄园,没有打招呼,而是趁着所有人熟睡,悄无声息告别。我不曾回常府,偷偷找到阿碧,和她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旅店宿了一晚。
阿碧打探到的消息三日前条子去了盛文,以清算税务为由头,调查了内部所有涉足的生意,船厂多年都很清白,几乎没有错漏,条子又赶去会所与赌场,可这两处原本就是省委一把手在作保,一把手仍旧挂职,因此有些不见天日的阴暗,也不了了之。
不过这样一场风波威力很大,整个广东都知道乔苍这回彻底栽了,纷纷落井下石,主动投送情报,赌场三年前死过马仔,老城里也发生过持枪斗殴,至于会所这种藏污纳垢之地,往事更不堪入目,粗略估计十几条人命都被隐瞒,这些证据不足以扳倒乔苍,却把他往绝路又狠狠逼了几步。
乔苍到庄园见过曹荆易后,便直接赶去了金三角,他在那边的根据地非常庞大,地势也很险峻,条子想彻底攻克围剿也不是易事,我知道乔苍已经退无可退,他走上了一条殊死搏斗,宁死不屈的路。
第二天蒙蒙亮,我动身去了法华寺。
车停泊在山脚,透过窗子能遥望到寺庙的朱门。
阿碧跟我一同下车,几个身穿青袍的姑子在庭院中扫昨夜积蓄的落叶和露水,看不真切面容,只是很单薄。
一级级石头垒砌的台阶,坠满枝桠凋零的残花败柳,山中气温低,再温暖的南城也禁不住风吹雨打,凉意袭袭,叶子也发黄泛枯了。
伫立正中的寺庙层层叠叠的灰色瓦片在清风晨露中静默,柔和的光束细细碎碎洒落,像极了一幅陈旧的卷轴。
阿碧搀扶我迈上第四十九阶,她叫住一个拖扫把的姑子,问她到了招纳香客的时辰吗。
姑子丢掉扫把,朝我走来两步,“六姨太到这里是上香还愿,还是指点迷津。”
我微微愕然,“你认得我。”
“寺庙上下,无不认识六姨太。”
我双手合十还礼,“师太,那是过去了。我来探望故人。”
她问我故人是谁。
“常府大太太。皈依佛门前俗家姓陈。”
姑子恍然大悟,“是惠静师太。她正好在诵早经,您随我来。”
我向她道谢,留阿碧在这里等,只身跟随姑子穿过长长窄窄的过道,往后面禅院去。这一路两旁年久失修的墙壁都长满了枯草黄苔,我记得常秉尧八个月前捐了不少香火钱,似乎还未来得及动工,历经多半个世纪的法华寺熬过漫长一冬的湿寒,实在荒芜至极。
这是一处藏匿在山林枯井后的禅院,铁梨木擎天柱支着两道重檐,交缠的叠嶂防风防潮,冬暖夏凉,檐底西南角铸着雁子窝,传出唧唧喳喳的动静,我凝眸看了会儿,几颗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从窝中探出,又是一年春日,花快要开了。
姑子将我引到两扇关闭的门前,她示意我稍后,伸手朝前一推,嘎吱的钝响传来,这寺庙的每一处,都是岁月的尸骸,沧桑,破败,写满了这座南城的历史。
浓烈的素香溢出,一束蓄满尘埃灰烬的光柱随着门扉敞开一晃,我看到蒲团上跪着的尼姑,她十分安静,有节奏击打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听得很模糊,仿佛是很高深的经文。
带我来的姑子伏在她耳畔说有施主造访。
她起先不肯见,姑子说给了许多香火钱,是有诚意的佛门有缘人。
她这才勉为其难点头,姑子走出朝我弯腰施礼,示意我进门,我跨过门槛儿,步子很轻很缓,朝四周打量,三尺见方的木桌铺了红绒桌布,生绣的三足鼎炉搁置在佛像前正南一角,野果两盘,糕点五块,三炷香徐徐袅袅,一缕淡蓝色的雾气冲上房梁萦绕不绝,这间禅院无比沉寂,若不是木鱼声断断续续,真是半点生气都没有,仿佛被遗忘在万丈红尘之外,苟延残喘过着日子。
我在蒲团后半米处停下,嗓音轻灵说,“大太太,别来无恙。”
跪着的老姑子身体一僵,大约听出我声音,手上的木锤忽然抖了抖,从掌心脱落,坠在脚旁,我朝前行走了几步,“只看背影,您可老了不少。”
我不急于观赏她风烛残年的脸,那一定布满皱纹,斑点,哀怨,惆怅,像一张掩埋在黄沙土堆内的纸,终于被挖出重见天日,可它无法回到最初纯白胜雪的样子,时光不等人醒悟,不赐人怜悯。
“在寺庙的日子,过得还好吗。”
她镇定下来,平静捡起木锤,继续敲击,“很好,牢你记挂。”
果然是佛门圣地,棱角再锋锐的人,进来也能磨平在晨昏定省中。我笑了声,“您这么客套,我都不习惯了,从前在常府您可是最老谋深算,我也把您列为尤其难对付的狠角色。”
她郑重提点我,“贫尼惠静。那些往事,我不记得了。”
我走向旁边的矮桌,捞起一本浮在最上面无人问津的佛书,背对她慢条斯理开口,“您这么精明,连自己的因果报应也忘了吗。”
“俗世红尘,是非因果还少吗。糊里糊涂就好,一日三餐,风月纠缠,看透不说透。这世上看透的人,活着大多不如意。”
书本一句何处惹尘埃。使我骤然灵光一闪,想起那个高僧给我的锦囊,我腾出一只手翻遍身上,最终在胸口吊着的红绳尾找到,我慌忙拆解,锦囊里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诗——情字当头,亡命鸳鸯。
我心中滞留一口气,这口气前一秒冰冷,后一秒滚烫,如此反复无常。我松开手,一页页书籍失去禁锢仓促合拢,卷起细碎的残留一丝墨香的风,我不动声色握紧,丢向墙根角落,任它没入黑暗。
宿命轮回,我们都逃不过劫数。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看向大太太遮掩在佛帽下的层层白发,“你想离开吗。常府的日子,比山野好过一点。”
她无声摇头,毫不眷恋,“陈宝蓉三分之二的岁月,为男人和尊严而活,可男人没有得到,尊严也被踩踏。她与常秉尧在婚姻的剧本里,上演了三十年可笑至极的独角戏。”
她顿了顿,发出一声长叹,“女人最可怕不是容颜老去,而是看着男人的眼睛,却看不懂他要什么,看懂了又发现,他眼中没有自己了。一副空壳般的枯槁,如果我早点舍得抽身,最后也不至于那么相见生厌。”
我抬起脚,踩地上投射出的自己影子,“是我为了平息舆论高枕无忧,逼你出家,现在我给你选择。留与不留,都在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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