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更俗
蓄电池厂原本是船机厂的一个配套车间,主要配套生产船用柴油机的启停电池以及其他船机厂内部所需的蓄电池产品。
八十年代中期蓄电池车间为扩大对外销售业务,在郭里园村建了占地约二十亩的新厂房。
虹桥路西南方向,就是沿江郊区了。
虽然这一片已经划入市区范围,但一直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开发,公路两侧都是低矮的密集民房;九十年代中后期,这里成为东洲著名的红灯区。
一间间入夜后就亮着粉红小灯的按摩房、洗脚房,分布在破旧的小巷深处。
船机厂在郭里园村的新厂区面积将近三百亩,不算特别大,但倘若将附近沿江布局的造船基地算上,还是颇有些规模的。
蓄电池厂仅仅是占到其中很小的一个角落。
从虹桥西路往南,有一条通往厂区的专用道路。
柏油路面早就在载重卡车的碾压下变得坑坑洼洼,道旁生长有小二十年的梧桐树都快有小孩子腰膀粗细,但枝叶沾满灰尘,在炎炎夏季灰扑扑很是无精打采。
到了船机厂的大厂区范围内,支岔道路多是简单的砂石路面。
萧良将车开进蓄电池厂区,厂门直接敞开着,趴在传达室里睡觉的年老门卫抬头看了一眼,却懒得走出来询问一声。
虽然蓄电池厂新建不到十年,但当年投资有限,厂房框架墙体都是拿裸露的红砖砌成,作为框架的混凝土柱子也裸露在外;红砖有些风化痕迹,砖缝里积满灰尘。
萧良下车后,眺望从东往西依次排布的三座跨度二三十米、高逾七八米的高大厂房,整体布局跟他前世十年后所见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应该是改制变成私人企业后,简单做了外立面的粉刷。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酸涩气味。
铅酸蓄电池和膏及电解液配制都会用到一定量的稀硫酸,但站在厂房外就能闻到酸气,应该是生产过程中酸性废气直接排空了,没有做任何的处理。
这时候有一辆卡车停在第一车间的大门前,几个打着赤膊的工人,正将一块块铅锭从卡车里搬出来,放到平板手拖车的铁框里。
“防护措施比较简陋!”钱少斌从手提包里拿了口罩分给萧良、周轩、张叔毅。
第一车间是将近百斤重的大块铅锭,先裁切成三五斤重小块的铅柱或者铅球,再送往球磨机里磨制成铅粉。
设备密封性很差,也没有什么集尘、除尘设备,空气里漂浮大量的氧化铅粉末,为防止吸入肺子里,应该要有更严格的防护措施。
萧良他们站在车间大门口能看到铅锭裁切工段的情形,大部分工人大热天直接打着赤膊,连工作服都没有穿完整,更不要说戴上防尘口罩了——地上有一些防尘口罩遗弃,说明工厂还是给工人提供最基础的劳保防护用具的,只是天气炎热,工人们不乐意用,厂子也缺乏监管。
生产线机械化程度还是要比现在的乡镇小作坊好得多,铅粉、铅膏、电极栅板骨架,都实现了机械化操作。
外壳制作还有一台专用的注塑机。
全厂只有一台注塑机,好在产量有限,生产不同规格的蓄电池,更换不同的模具就能实现不同规格外壳的制作。
工人面貌整体还不错,应该都知道合资的事情了,内心充满期待,看到萧良与钱少斌他们走过,就当成视察的领导,还有人颇为热情的点头招呼,但也有一些老油条工人坐在角落,毫不在意的抽烟聊天。
“之前应该停产很久了吧?是最近为了应付合资可能会有的调研,才将机器重新开动起来的吧?”
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重新回到第一车间的大门前,萧良问钱少斌。
“产品质量连内部用都嫌弃,更不要说外销了;仓库里有很多的积压,继续生产只会积压更多,”
钱少斌又惭愧又忐忑的承认厂里的生产线是停一阵开一阵,工作饱和度非常低,说道,
“不过,要是有了销路,生产整顿还是容易。合资协议里约定了合资完全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不合格,不遵守劳动纪律的工人以及基层管理人员,虽然没有办法直接开除,但可以踢给船机厂,重新从社会上招聘合格的合同工。”
萧良点点头,问张叔毅、周轩:
“合资协议签署后,会有一千万资金注入,用于厂区、生产线改造。我们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你们有没有一个大体的思路,怎么花这笔钱?”
“我有一点没看明白啊,”
周轩没有实际生产管理的经验,为防止话都给张叔毅说完了,抢先问道,
“铅粉制作完成后,装入铁料斗里,中间也没有其他工序,工人就用手拖车拉着,倒到第二车间的搅拌机里和膏。我就有些好奇,为什么建厂引进生产线的时候,没有将铅粉磨制与和膏搅拌放在一个车间里,用一个输送管道直接连起来?”
“铅粉合不合格,从球磨机集料室出来,原本有一道检测程序的,”钱少斌苦笑道,“现在是偷懒把这道程序给省了。”
萧良跟周轩略加解释道:
“这道程序实际是可以省掉的。小铅球进球磨机研磨,通过精准的风力控制,确保只将合格、足够轻的铅粉微粒从球磨机吹入集料室,就可以省去检测程序,直接送入后段和膏工序里了。早初应该是鼓风设备比较简陋,没有办法精准控制,才需要进行一道人工检测程序。现在将铅粉检测程序省掉了,粒度合不合乎要求,就完全没数了,设备的精度又不如人意,这就注定铅膏质量没有办法稳定。这是需要接下来急需改进的一个环节!”
“你这段时间研究过蓄电池工艺流程啊?”钱少斌惊讶的说道。
钱少斌在船机厂不是专攻蓄电池这一块,但他作为总师办副主任,一是能接触到技术资料,二来老技术工人还是比较信服他的。
他为了能接手蓄电池厂,这段时间专门研究过蓄电池厂的生产状况与工艺流程,没想到萧良也是门清。
这可不是大学书本上能学到的东西。
萧良笑了笑。
不查阅具体的资料,他对铅膏、电解液、化工液的具体配方记不大清楚了,但工艺流程还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更何况铅酸蓄电池的制造过程,也非常的粗浅,发明问世上百年了,技术含量实在有限。
要不然,这十年来全国也不可能有数以千计乃至上万家的蓄电池厂如雨后春笋冒出头来。
绝大部分的村镇小厂,只要找一两名稍微有些水平的技术员,采购一些简单的机械设备,就能组织生产了。
甚至没有这些机械设备,只要有原材料,再查阅一下铅膏的配比,萧良都能手搓一只蓄电池出来。
就最传统的蓄电池而言,关键还是生产控制,要确保每一只出厂的蓄电池都是合乎标准的。
当然,想要做出高质量免维护阀控铅酸蓄电池,却还是有些技术含量的;这是萧良注册成立蜗巢科技公司接下来首先要做的事情。
“钱主任,你怎么过来也不招呼一声,”
这时候有十几名身穿工作服的人从办公楼那边疾步走过来,为首是个脸形削瘦,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大约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热情洋溢的招呼道,
“工人说车间里来了几个形迹可疑的领导在视察,我猜就是你又微服私访来了。”
“这位是康继煌康厂长!”
钱少斌摘下口罩,刚想给萧良介绍蓄电池厂现任厂长康继煌一行人,却不知道萧良什么时候绕到他的右后侧去了,只得先介绍周轩、张叔毅二人,
“这两位是蜗巢科技的周轩经理、助理研究员张叔毅,同时周轩也是工学院的老师。香港公司指定蜗巢科技给合资厂提供技术支持,我们就带他们过来想看看;这位是……”
见钱少斌转过身还想着介绍他,萧良截断他的话头,说道:
“康厂长叫我小萧就可以了!”
康继煌等人跟周轩、张叔毅握了握手,就邀请钱少斌他们往办公楼走去,直接将看着像是普通工作人员或司机的“小萧”忽略过去。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蓄电池厂满额职工数也不到九十人,但除了一正两副三名厂长外,厂办综合科、生产科、财务科、采购科、质检科、技术科、物管运输科、保卫科、工会等部门正副职中层干部二十人。
萧良却在这一群人里早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之前还真没有想到她毕业后进了船机厂下面的蓄电池厂工作……
第289章 厂花谁不爱
萧良上学读书要比同龄人早两年,出生月份还小;小学也好、中学也好,他都要比同班小两三岁,别人都当他小屁孩。
他上学之后除了成绩极为突出外,在班级里存在感很弱,寒暑假基本像跟屁虫一样,跟他哥后面,跟他哥的同学如钱采薇这些人一起玩,他在同班级里没有谈得来的朋友。
高中是在军事化管理风格的狮山县高级中学,萧良少年时性格多少有些孤僻了,那就更没有什么存在感了。
萧良一眼认出胡婕来了;胡婕眼神在萧良脸上扫了一眼,但也仅是生出一丝疑惑,见萧良完全没有流露出什么意外的反应,也以为是脸容相肖的陌生人,就将视线转开了。
胡婕高中时期是狮山县高级中学校花级的存在,此时穿着土不拉叽的灰蓝色工作服,却难掩少女般明艳的面容以及高挑纤盈的身材,不要说在蓄电池厂,可能在整个船机厂都要算厂花级的存在了。
萧良少年时性格孤僻,前世人生又遭遇那样的挫折,很长一段时间几乎跟高中、大学同学没有什么联系,还是四十岁以后事业上有所小成,走出以前的人生阴影,才陆续跟以往的同学有一些联系。
他也就知道胡婕高考成绩很一般,本科读的是秣陵化工大学,毕业之后回东洲工作,但没过三四年,突然抛弃都谈婚论嫁的未婚夫,直接辞职南下打工了,从此也再没有跟高中同学联系过。
萧良前世还是一八年到香港出差参加一个会议,在会场意外遇到在某国际企业担任高层的胡婕。
当时的胡婕都四十七岁了,却有难言成熟的魅力。
两人异乡相遇,找地方喝酒聊天到半夜,但主要还是萧良絮絮叨叨谈他自己那些年的坎坷经历,胡婕很少说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那次相遇虽然给萧良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但之后与胡婕也未曾再有过联系,却不想今生会在蓄电池厂再次遇见。
胡婕此时跟高中时变化不大,还是少女似的明艳脸容。
萧良高中时却是一张娃娃脸,身高也没有完全长出来,如今不仅长高了五六公分,脸形也削瘦、成熟了许多。
也不怪胡婕乍眼没有认出来,只是觉得有些熟悉,见萧良都没有流露出反应,就更以为是面相有些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再有两天就要正式签署合资协议了,合资方一直都没有露面。
虽然郭晋阳、于春光等人在招商大会期间与熊志远等人聊过几次,合资方指定的技术合作方也没有露面,蓄电池厂的管理人员,担心合资方、技术合作方哪天随时会搞一场突袭,这两天都没敢开小差,工作时间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厂里。
此时将钱少斌等人逮住,康继煌心里都忍不住有些小得意,他与蓄电池厂的管理层,众星捧月一般领着钱少斌、周轩、张叔毅往办公楼走去。
康继煌等人将气度不凡、看上去也更成熟稳重的蜗巢科技公司总经理周轩视为此行的核心人物,一边往办公楼里走去,一边除了介绍蓄电池厂一干管理人员外,也照惯例介绍船机厂的辉煌历史以及蓄电池厂建厂以来所取得的成绩。
一开始蓄电池厂其他管理人员还挺注意照顾萧良,让他走到里圈。
却萧良故意落在后面,暗暗打量胡婕以及蓄电池厂的一干管理。
几次一来,走进办公楼里,其他人也就不再理会萧良,以为他真是负责开车的司机或者普通工作人员。
萧良不可能在蓄电池厂的生产运营管理投入太多的精力,这么多的管理人员,哪些可以保留,哪些要尽快剔除出去,他需要尽快梳理出一个头绪来。
在这种场所隐藏身份,是最方便观察的。
钱少斌顾虑太多,这事反而不能指望钱少斌太多。
胡婕越看越觉得萧良脸熟,不知不觉也落在人群的后面,却是一众人进会议室交流时,副厂长程德彪也有意落在后面,在门口还伸手往胡婕的腰上推了一下。
萧良见到胡婕往旁边闪躲了一下,眼神里有不悦、有畏惧,瞥眼见程德彪却浑不在意,似乎刚才的小动作只是催促身为厂办秘书的胡婕快点进会议室张罗起来。
萧良看了一肚子火,心想厂花人人爱,但你这孙子能不能收敛点?
钱少斌、周轩、张叔毅现在也知道萧良刻意不表露身份,也就不再管他,他们坐进会议室里进行交流,主要也是照着萧良刚才提的问题展开。
一千万港元的资金注入合资厂后,在厂房、生产线改造以及生产整顿上,合资厂打算怎么更合理的花掉这些资金,以提高生产效率、产品质量,要多听听基层职工干部的意见,而不是几个厂领导就直接定下来。
照着目前拟定的合资条款,蓄电池厂所有人员都会保留原有的岗位,但是被认为不合格的人员,也需要从蓄电池厂清理出来,由船机厂负责接收。
现在船机厂整体经营困难,蓄电池厂更是举步维艰,普通工人都开始拖欠工资了。
合资厂有资金注入后,生产情况预计会有很大的改善外,工资待遇更是会有立竿见影的提高。
按照协议,一线员工的月薪资会提高到百分之三十左右。
这还是船机厂自己设定了上限,生怕合资厂职工薪资一下子提太高,将其他大小分厂衬托得越发不堪。
基层管理人员薪资都会提高到一千以上,还会根据生产业绩发放奖金。
除了个别大权在握、有灰色收入的核心管理外,大部分基层管理人员还是很重视这次机遇的。
大家正热烈交流时,“咔嚓”一声异响引起注意,大家都朝程德彪这边看过来。此时拿着热水壶,挨个帮大家续水的胡婕,正从程德彪身后经过。
程德彪也跟没事人似的,抬头看了胡婕一眼,责怪道:“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撞到椅子吓我一跳。”
胡婕心里忿怒,但这样的场合却不得不咬住檀唇隐忍,伸手摸了摸被程德彪段突然伸手摸了一把的大腿,好像真是磕椅子撞疼了。
萧良瞥眼看了康继煌等人的神色,都有些微的异样,很显然并没有真以为胡婕是不小心碰到椅子了。
程德彪骚扰胡婕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竟然还在这样的交流会上肆无忌惮搞小动作,蓄电池厂这么多管理人员不可能都是瞎子、毫无察觉。
萧良拿起茶杯站起来,先拿拇指压住茶杯盖,然后就直接连热水带杯子,朝程德彪脸上砸过去。
“啪!”
程德彪没能躲开来,叫杯子砸眉角上,被热茶水浇了一脸,茶杯滚在水泥地上,碎成一片。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惊着了,胡婕也是诧异地盯着萧良,一时间都愣怔住了。
程德彪惨叫着站起来,突然被人拿茶杯砸,摸额头都出血了,脾气也骤然炸裂开来,怒气冲冲指着萧良的鼻子就要大骂:
“你……”
“你什么?”萧良厉声质问道,“这么严肃的交流会议,你伸手摸女同事的大腿!你想说你什么,当我们都是瞎子?什么混账东西!”
“你是什么人?我只是无意间碰到,明明是无意的,哪有你想的那么龌龊?你张口就污蔑人,还动手砸人!”
程德彪敢这么肆无忌惮,当然是有所倚恃,气势汹汹的争辩道。
康继煌沉着脸扫了萧良一眼,他猜测多半是程德彪管不住手,但这时候他肯定不希望看到合资方指定的合作人员气焰这么嚣张,不悦的跟钱少斌说道:
“可能是误会,也可能不是误会。不过,这位小兄弟作为合资方指定的合作人员,如果看到什么问题指出来,我想我们是会做调查了解的。但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拿茶杯砸人,这叫什么事?钱工你那边是不是跟合资方反应一下?”
“不需要跟合资方反应了,船机厂应该已经收到合资方传真过来的全权委托书了吧?”
萧良冷冷的看着康继煌以及虚张声势的程德彪一眼,跟钱少斌说道,
“钱工,你立刻打电话郭晋阳、于春光,通知他们,我现在、此时、立刻,要在蓄电池厂办会议室召开最后一轮合资谈判会议,请他们务必列席!除康继煌、陈学前两位厂长外,其他人都跟着程德彪这狗东西回避,你们不需要参与最后一轮合资谈判!另外,钱工你再打电话到市委书记办公室,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跟罗智林书记汇报一下!”
正愁没有机会收拾,程德彪竟然撞枪口上来,萧良当然不会跟这些孙子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