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字数不多,大概七八万字的样子。
读完之后,谢衍心里沉甸甸的,当晚翻来覆去思绪万千。
次日,二哥见他有黑眼圈:“没睡好?”
“还行。”谢衍随口回答。
谢堪说道:“《孤童泪》能够解禁,看来朝廷不仅要取缔童工,而且还要整顿济养院、慈幼院这些机构。那是多少人的财源啊,估计又要闹出许多事情。咱爹都快被烦死了。”
谢衍问道:“通判厅那些吏员,现在愿意听话了吗?”
“多在阳奉阴违,”谢堪说道,“尤其是消减编外吏员之后,在编吏员一个个都喊人手不足。不管交代下去什么事情,都说人手不足正在办,整天拖拖拉拉又假装忙碌得很。”
谢衍问道:“该怎么解决?”
谢堪说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了去。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省里已经下发公文,府县官员可以撤换、自聘在编吏员,而且还临时简化了相关流程。”
“这个恐怕还不能奏效。”谢衍说道。
谢堪笑着说:“吏员害怕得罪世家大族。把黄州府的那些大族,抓一家来杀鸡儆猴就行了,而且还得抓最嚣张的那家。以前地方官担心碰到硬骨头,现在如果碰了硬骨头,反而能在变法时脱颖而出。哈哈,咱爹已在摩拳擦掌了。”
谢衍问道:“我们家在河北虽然不算大族,但也属于士绅。爹抓黄州的士绅,不是撕破脸了吗?”
谢堪感觉这个问题很奇怪,反问道:“黄州的士绅,与我河北士绅何干?”
谢衍哑然。
他觉得士绅与士绅,属于同一个阶级,应该彼此庇护才正常。
但阶级的定性只是广义的,而现实却是由一个个的人组成。
老子一个河北籍的官员,抓你一个黄州大族怎么了?你鱼肉百姓赚再多钱,又能分润多少给我?
尤其是你们以前眼高于顶,自认为靠山过硬,都不给老子好脸色看!
现在想来巴结?
晚了!
不仅老子懒得理你,就连你儿子找我儿子踢球,我儿子都中暑在家不奉陪。
拿你的人头,换我的官帽,这多划算啊。
又过数日。
谢堪盯着新一期的《大明旬报》,瞠目结舌,久久不语。
谢衍问道:“怎么了?”
谢堪咽了咽口水:“首相疯了。”
谢衍连忙凑过去看报纸。
却是内阁以皇帝的名义颁布圣旨,让京城所有的侯缺官员,以及今年刚过观政期的新科进士,通通暂编为巡察御史,到全国巡察消减吏员、取缔童工、整顿慈善机构等情况。
谢衍暗道牛逼。
这些暂编巡察御史,尤其是侯缺官员充任的巡察御史,估计会发了疯的跑去地方郡县立功。
什么官官相护,什么相同阶级,有老子外放实缺重要吗?
反正朝堂前三排被杀光了,前十排也没剩几个,新班子都是太后和首相的人,你们背景再硬能硬得过皇帝?
大不了跟新贵相关的世家大族,咱们绕开不查便是了。
若真有为了博出位不要命的狠人,甚至还会故意碰瓷新贵所在家族!
朝廷即将放出来的,是一群见人就咬的疯狗。
谢堪叹息:“咱爹恐怕要睡不着了,得赶紧完成一大堆政令。官不聊生啊。”
谢衍乐得直笑。
谢堪瞅着报纸咂咂嘴:“就连新科状元,都被暂编为巡察御史了,这还是大明开国以来头一遭。邓相公年轻时就以铁腕著称,现在是雄风不减当年啊。他真敢用治理地方的手段,来治理这整个国家,一点都不怕搞出乱子来。”
傍晚,谢以勤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他跟儿子们讨论起这件事情,颇为感慨道:“朝中那些变法新贵也是人,邓相公这是在自断根基。十年之内,邓相公若是还不病死,估计会被变法同僚逼得辞官回乡。哪有这般刚猛的?他终究是没做过中枢重臣。”
谢衍说道:“爹,你也没做过啊。”
谢以勤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一群疯狗放出去,肯定有变法新贵的家人被咬。敌人还没干掉,邓相公就对自己人挥刀了。”
谢衍撇撇嘴。
第10章 那些官员在争什么?
如今规模稍大的报纸,基本是旬报、双旬报和月报。
他们在一座城市设立总部,又在其他城市设立分部。先设计出固定的版面结构,由报社总部编辑稿件内容,再通过电报传输稿件给分社,约定好时间一起印刷销售。
电报传输稿件虽然成本高,但只要销量上来了不成问题,而且跟电报局进行长期合作有优惠。
真正的缺点,是电报传不了配图。
因此但凡有配图的新闻,要么是报社总部印刷的报纸,要么就是靠人工送去分社的!
《易报》那篇报道山西煤炭童工的新闻,明显处心积虑准备已久。甚至相关考察团还没去山西,那些漫画配图就已经送往各省分社了,否则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文章发表的第二旬,舆论战终于爆发,反击的报纸非常多。
但反击的力度不够,甚至带着点求和的味道。
因为《易报》文章占据着儒家大义,占据着道德高地,身后还有朝廷撑腰。
这该如何反击呢?
一种角度是通过童工自身来博同情。声称如果矿山、工厂不聘用童工,这一大家子的收入就会锐减,最后全家都陷入饥饿赤贫状态。
一种角度从技术方面来诉苦。比如拿矿山来举例,深层开采的地下矿道很窄,只有童工可以快速出入,相比起成年矿工具有天然优势。
甚至,反击文章在求和的同时,还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
他们提出,如果不使用童工,全国各大煤矿必然成本飙升,而且还会导致大量减产。
到时候,煤价也会跟着涨。甚至煤矿的突然减产,高价也不一定能买到煤炭。大城市的百姓会缺煤用,无数工厂也会缺煤用。老百姓不但买煤更贵,买布、买铁也会更贵,如此种种恶果。
这类反击文章很多,支持的文章同样多。
支持的文章,跟《易报》那篇文章一样,基本都是站在儒家大义和道德角度论述。只有个别报纸,才说童工抢了成年工人的饭碗,并且导致大量儿童夭折、残疾和病弱。
“是不是吵得很精彩?”二哥谢堪就是个乐子人,经常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衍却问:“他们为什么吵?”
谢堪说道:“为了是否废除童工而争辩啊。”
“我是说更深层的原因。”谢衍说道。
谢堪回答:“深层原因,自然是变法的舆论战。”
谢衍又问:“为什么要变法?我是说,为什么有那么多官员要变法?变法派那些官员,跟阻止变法的人,到底有什么根本的利益冲突?”
谢堪哑然,愣在那里开始思索。
欧洲那边,封建地主阶级与新兴资产阶级,其矛盾冲突是非常明显的。
第一,资产阶级需要雇佣工人进行生产,但初期人口不足必须把农民赶进城里,这就夺走了封建地主阶级的人口资源。
第二,当资产阶级不缺人口资源了,他们又需要获得更大的政治和经济权力。而这些权力,往往掌握在封建地主(大贵族)手里。
但这两条矛盾,在如今的大明似乎都不突出。
大明的人口数量爆炸,地主不缺佃农,资本家也不缺工人。
大明的资本家,早就跟部分官僚结合了,他们似乎也不缺政治、经济权力。
所以,现在的矛盾究竟是什么?
两派为啥要斗起来?
甚至斗争激烈到杀空朝堂前三排的地步?
谢衍实在看不明白。
又是一天过去,父亲没有回家吃晚饭,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在衙门糊弄肚子。
谢衍趁着入夜之后降温,在兄妹三人合用的书房挑灯读书。
他已经把府试要考的数学符号全部熟悉了,并且列了一张两个时空数学符号的对照表出来。
目前,物理符号也梳理得差不多了。
谢衍发现,这个时空的化学,相对于数学和物理严重落后。
太祖皇帝晚年,就已经提出万物是由粒子组成的,而且这些粒子还可以组合与细分。
但太祖的这个理论,当时属于猜想,很多人相信,更多人不信。
此后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太祖的粒子论渐渐被广泛接受。甚至有宗室拿出一张元素周期表,自称是太祖传下来的遗物——这张元素周期表,被很多化学家认为是伪造的。
另外,接受了粒子论的化学家们,却又形成大大小小十多个派别。
其中一个主流派别,认为阴阳二气演化为各种同质粒子,同质粒子组合起来就是某种元素和物质。
他们坚信,化合物也是单质粒子组成的某种元素。比如提纯过的盐,就是盐粒子组成的盐元素。除了盐元素和盐粒子之外,原有的其他粒子和元素已不存在。
并且,不管是阴阳二气衍化为同质粒子,还是同质粒子组合变成元素,都是依靠静电的力量。
另一个主流派别,则始终认为太祖是正确的,粒子可以自由组合或拆分。同一种粒子组成的元素,还可以跟其他元素反应,但反应出来的并非新元素。比如提纯过的盐,就不能称为盐元素,而是不同元素组合成的一种复杂物质。
近二十年来,后者渐渐占据上风。
他们通过反复的做实验,对照着那张疑似伪造的元素周期表,认认真真的进行证实和梳理。
当然,两派也有许多共识。
比如他们都认为,粒子是通过静电来组合变化的。他们都认为离子化合物(还没有这个概念),是一种靠静电组合的物质(前者认为是只存在于溶液的不稳定新元素,后者则认为是某种复合粒子),通电之后就驱散静电力而分开为阴阳粒子状态。
由于化学界争论不休,搞得教科书都不知道该怎么编,只能把两派的共识列为必考内容,具有分歧的部分附录在教科书上做参考。
谢衍今晚把两个时空的物理符号,也做成对照表梳理完毕。
他大致浏览了一下化学教科书,展开稿纸写下论文标题:《分子论》。
只写了标题,正文暂时不写。
因为他目前只阅读了科举化学教材,不知道当下最尖端的学术成果是什么,必须仔细查阅近几年的化学期刊。
他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隔壁父亲的书房门很快被打开。
谢衍过去敲响房门。
谢以勤正在给友人写信,一边研墨一边说:“进来。”
“父亲。”谢衍推门而入。
谢以勤叮嘱道:“时间很晚了,挑灯读书伤眼睛,以后你尽量白天学习。”
“是。”谢衍应道。
谢以勤问:“还有什么事情?”
谢衍问出白天那个问题,朝堂那帮人为啥斗起来。
谢以勤没有立即回答。
沉默了一阵,谢以勤才说:“先皇继位之初的十余年,施政其实很温和,被盛赞为有太祖之风。直至一场广东大案,才让先皇变得强硬起来。”
“什么案子?”谢衍好奇道。
谢以勤说:
“广东的几家民间银行,大量从广东宝泉局违规套取贷款。这种行为,在先皇登基之前就存在了,我对银行业不了解,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蒙骗近二十年时间的。”
“后来海上有一场大风暴,沉没、失踪、损毁商船近百艘。也不知是谁弄出的谣言,其中一家银行遭到挤兑。作为广东数一数二的民间银行,两天时间不到就拿不出钱来了。”
“当时闹得很大,先皇让广东宝泉局出面平息事端。结果广东宝泉局刚刚出手,就引起更大规模的挤兑,就连许多商贾也急着取钱。甚至是广东的其他银行,也一并遭到挤兑。”
“先皇派出的第一批查案钦差,上奏说此事皆由奸商、奸民造谣所引发。广东的官员和银行并无犯罪之举,只是有少许违规行为。”
“当时有一个广州市舶司的年轻官员,或许是出于大公无私,或许是出于别的原因,暗中给先皇发去密电。此人的品级太低,是没资格发密电的。但他请了一个皇家学会的学者,通过学者的特权发密电给先皇。”
“这封密电,竟被扣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