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谢婉说道:“女学嘛,放学都早。”
谢衍问道:“女子都是读女校吗?有没有官办女校?”
“没有啊,女学都是私校,”谢婉走过去臭美照镜子,“听说鼎泰年间,东西两京都开了官办女学,还聘用名儒去做女学教授。可有位重臣的孙女怀孕了,被查出来是一个讲师的。那件事情闹得很大,官办女学只开了几年就全关了。”
谢衍能够想象当时的情况。
不管是两情相悦也好,还是老师诱骗女学生也罢,把朝中重臣的孙女搞怀孕那就太扯了。
那个讲师吃了熊心豹子胆,估计是想搏一搏,把生米煮成熟饭,趁机做重臣的孙女婿。
谢衍问道:“私办女校没有受影响?”
谢婉说道:“肯定受影响啊。现在的所有女校,都不准再用男老师,就连学校杂役也全是女的。”
谢衍又问:“女子能科举吗?”
“只能去考神童试,先到辟雍读三年,再考试进入太学。”
谢婉说到这里就神采奕奕,而且如数家珍地讲述道:“很困难的。神童试不好考,辟雍和太学也要读七年。大明开国到现在,只有四个女子顺利从太学毕业。其中一个做了皇妃,两个做了太子妃,还有一个考中进士去当官。”
谢衍惊讶道:“女子考进士做官?”
谢婉使劲点头:“一百多年来,进士做官的女子就那一个。我入学的第一天,老师就讲那位奇女子的故事,所有女学生都崇拜她呢。可惜她的结局很不好。”
“什么结局?”谢衍问道。
谢婉说:“所有人都反对她当官,只有鼎泰帝支持她。做了官以后,又经常被人污蔑,御史也总是弹劾她。她一辈子都没嫁人,四十多岁辞官做道姑去了。”
谢衍沉默。
谢婉又说:“老师跟我们讲,她做官时人人骂,做了道姑却人人夸。每天都有人慕名而来,跑去道观跟她谈古论今、讨论学术和诗词歌赋。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挺讽刺的。”谢衍评价道。
谢婉继续说:“那四个奇女子当中,有一个做太子妃的也结局不好。她比太子大三岁,相貌平庸,性格要强。太子并不喜欢她,是皇帝硬要赐婚的。她一个儿子也没生下,太子登基第二年就废后,满朝文武劝谏都没用。”
谢衍觉得还行,至少这个大明的女子,原则上是可以科举做官的,而且读了太学容易被权贵选中。
谢婉低声说:“当今太后,就是出身七河都护府的女神童,在太学读书的时候被选为太子侧妃。太子正妃身体不好,几个嫡子也都夭折了,这才轮到当今天子做皇太孙。如今的太后和皇帝,身上都有异族血统,所以才有文武大臣支持雍王政变。”
谢衍惊讶道:“这种秘闻你都知道?你小学还没毕业啊!”
“我都十一岁了,有什么不知道的?”谢婉说道,“我是在学校,偷听两个老师讲的,好多老师在议论这件事呢。”
不愧是女校,那些女老师挺能八卦的。
其实吧,眼下的这位太后,是正儿八经的汉家女子。
她的祖先,在太宗朝后期移民七河之地,娶了个异族女子结婚生子。此后都是跟汉人通婚,读的全是汉家书籍,祖父那辈儿还考上了正规吏员。
不过相貌确实带着点异族特征,因为连续几代通婚的所谓汉女,其中也有两个是七河混血儿。
长得非常漂亮。
当时太子已经四十多岁,在视察太学的时候,只看一眼就喜欢上了,回去就向鼎泰帝申请纳侧妃。
谢婉偷听女老师们八卦,所知内容并非全部,那些女老师的信息来源有限。
雍王政变的真正原因,是英明神武的鼎泰帝,在执政的最后几年变得极为昏聩。
正直大臣遭到排挤,奸佞小人纷纷上位,雍亲王一边讨好昏聩的鼎泰帝,一边暗中结交太监、文官和武将。
虽然雍王自己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翰林官,但有不少太监、文官、武将跟他私交密切。
再加上鼎泰帝超长待机活得太久,两位皇后、太子和几个嫡皇孙相继病死,更加助长了他们的野心。
这些家伙趁着鼎泰帝病危,隔绝内外,封锁消息,伪造圣旨,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政变成功。
谁知在关键时候,来自七河之地的太子侧妃,带着被立为皇太孙才半年的儿子跑了!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从东宫逃走的,反正迅速抵达长安通电勤王。而且有一位文官全程陪同,这文官现在成了大明首相。
风韵犹存的太后,年幼的新君,突然上位的首相,回到洛阳联手对朝堂进行血腥清洗。
被牵连的文武官员太多,搞得现在风言风语四起,有人暗中疯狂的造黄谣,说首相经常夜宿在太后的凤床上。
甚至还有人说,小皇帝是首相的私生子。
跟妹妹聊了一阵,谢衍的父兄陆续回家。
他那兄长性格还挺活泼,跟“脑袋不灵光”的谢衍开玩笑。
父亲却愁眉苦脸。
母亲在吃饭时问道:“衙门里有难事?”
父亲先让仆人散去,才叹息道:“新政烧到地方了。皇帝和内阁有令,消减各级衙门的白吏和白役。”
“这是好事啊,衙门里那些在编吏员,一个个都尸位素餐不干事。消减了白吏和白役,正好让在编吏员好生做事。”母亲说道。
父亲摇头:“你不懂,乱七八糟的破事太多了。新君和首相这是要变法啊,整顿吏治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做什么。朝堂他们清理干净了,现在轮到整顿地方,我稍不注意就要吃挂落。”
第4章 变法派里的墙头草
谢衍穿越后的父亲叫谢以勤,湖北省黄州府通判,主管户口、钱粮、赋役等事务。
二哥叫谢堪,没考上太学,正在私立书院深造,只等着明年参加科举。
他们是河北人,世代务农兼经商,一直想要弄到官身。这几十年来,连续两辈出了进士,陆陆续续考中三人。
吃过晚饭,谢以勤把两个儿子叫到书房,无比郑重的叮嘱道:“接下来几年,你们跟某些同窗和好友不要交往过深,但也不能直接跟他们断了联系。”
“哪些?”谢堪问道。
谢以勤说:“反对改革的世家豪门子弟!”
谢堪问道:“父亲支持变法?”
谢以勤说道:“我当然要支持。我们谢家虽然略有产业,但连新贵都算不上,顶多算是有点钱的乡绅。如果不变法,我们在官场很难再往上爬。”
“像我这样四十多岁就做一府通判的,看似平步青云升迁极快,其实全靠科举名次和为官政绩。”
“做通判以前可以依靠那两样,今后却得靠机缘和人脉,否则政绩再好又有什么用?能干出政绩的官员太多了!”
“我如果不支持变法,很可能干到死也就是一个知府。如果运气好又活得够久,顶多升到没啥实权的省参政。”
“但支持变法也不能莽撞,先看看地方上的反应再说。不对,不是看地方上的反应,而是看太后和首相对变法有多坚定。就怕我们站出来冲锋陷阵,太后和首相却临阵退缩了。”
谢堪说道:“可别弄成新旧两党之争。前宋的变法,可是科举常考题目,读过书的人谁不熟悉?”
谢以勤说:“所以首相才手段狠辣啊,以谋反罪一下子杀头、流放那么多。”
谢堪问道:“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民间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谢以勤出门瞅瞅,确定没人偷听,才重新回屋关好门窗:“我怀疑先皇在以身布局,驾崩前几年的昏聩都是装的。太后和新君从洛阳逃得太蹊跷了,首相当时调动长安、开封军队也太轻松了。”
谢衍装作失忆,默默在旁边聆听。
“确实蹊跷。”谢堪点头道。
当时雍王隔绝内外、封锁消息、伪造圣旨,突然之间就宣布废掉皇太孙自己继位,而且还以先皇的名义发布遗旨、通电全国。
中央和地方文武虽然惊讶,但一个个都被迫承认了。甚至还有不少投机之辈,立即通电恭贺新君继位。
等那孤儿寡母逃到长安通电勤王时,其实已经晚了一步。
大部分地方文武,因为搞不清状况,第一时间选择保持沉默。距离洛阳较远的军队,也纷纷选择观望,根本不知道该帮谁。
就在这时,长安府驻军宣布勤王,开封府驻军宣布勤王,直接对洛阳进行东西夹击。
很快,超过一半的洛阳禁军,突然倒戈并且通电勤王。
一个月不到,事情就结束了,仿佛上演一场闹剧,各地文武官员看得是云里雾里。
而新任首相邓公武就更显得离奇。
此人是以神童身份进太学的,根本没有参加科举,以太学第一名的成绩直授进士。前二十年升迁速度飞快,却又突然被贬为知县,而且扔到宁夏那穷地方。
鼎泰帝昏聩之时,由于十年内死了三个皇太孙,御史纷纷上疏请求起复被贬官员,明里暗里指责朝堂里面阴气过重。
邓公武就是那时被召回朝堂的,身份是皇太孙的老师。
可这位皇太孙又夭折了,邓公武等几位授业老师直接被罢职。而且罢职了还不能离京,必须在洛阳的道观和寺庙里,为夭折的皇太孙念经祈福。
就在人们已经把邓公武遗忘时,此人突然带着孤儿寡母逃离京城,再次出现时就已经是通电全国号召勤王。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谢以勤这三年来,经常从阴谋论的角度去分析,瞎分析得越多就越感觉背心发凉。
他怀疑陆续夭折的四个皇太孙,全是被人谋害的。
他怀疑鼎泰帝晚年已经难以分辨忠奸,不是说昏聩到是非不分,而是皇帝的那些心腹里面,有不止一人在吃里扒外。
于是,鼎泰帝假装昏聩,以身布局,顺水推舟,引蛇出洞。又暗中物色合适人选,等自己死后再来个一锅端。
谢衍猛地发问:“现在的大明,已经到了非变法不可的地步了吗?”
“没有,还能继续糊弄,”谢以勤说道,“但确实财政有些窘促。这几十年来土地兼并加剧,尤其是那些工厂主和大海商,手里有数不清的钱财用来买地。朝野上下,也贪腐严重,边境省份就更肆无忌惮。”
“先帝在位期间,就多次派出御史巡视地方,虽抓了许多贪官污吏但无济于事。四面八方,多生民乱,甚至还有兵变闹饷的事情发生。”
“七河都护府叛乱,便是因为克扣过度,激起兵变之后异族也叛了。草原则是压榨农牧民过重,搞得马贼横行,最后演变成部落叛乱。”
“先帝出兵镇压之后,把铁路修到七河与漠北,这两条铁路把国库都掏空了。”
“接着又是吐蕃都护府叛乱,叛军见到官兵就跑,足足三年才彻底平息。那边没法修铁路,只能增加驻军。”
“先皇搞了二十年军制改革,阻力实在太大,只能说勉强有些成效。”
“还有海外,也是多次民乱和兵变,海军更是变得无法无天。先皇的后半生,一直在忙着梳理海外。”
“他昏聩期间,随意贬谪正直大臣。那些被贬的直臣,大部分都贬去海外做官,我现在猜测先帝就是故意的。”
谢衍听得咋舌不已,心想这位先帝可够忙的。
谢以勤说:“如今思及先帝生前的种种作为,似乎每一步都在给新君变法铺路。”
“那该怎么变呢?”谢堪问道。
谢以勤笑道:“自古变法之人,无不高举复古旗帜。咱们现在这位首相,自然也是要复古的。”
谢衍属于半个史盲,笑呵呵说:“复古还怎么变法?越变越回去了。”
谢以勤说:“自然是恢复太祖、太宗两朝的旧法。对首相有利的旧法就恢复,对首相不利的旧法就不提。谁敢反对他变法,就是反对太祖和太宗。”
“有道理。”谢衍听得极为佩服。
谢以勤说:“你们的科举教材已经在改了,而且估计就快改完了。我这里还接到内阁命令,让所有新印刷的日历、新制造的钟表,全部恢复国朝初年的黄帝历纪年。”
取消黄帝纪年,也是朱铭的孙子干的。
他认为无论官民,皆使用黄帝纪元,越来越少有人关注当朝年号。人们只知有黄帝,却不知当代帝王登基了几年,必须取消黄帝历才能重塑自己的威严。
谢以勤继续说:“恢复黄帝纪元,就是在给复古变法铺路。同时也是一种试探,看看哪些官员反对。眼下消减白吏、白役数量,既是在整顿吏治,也是在为恢复移民令铺路。”
“移民令?”谢衍没听明白。
谢以勤说:“国朝初年有鼓励移民法令,专门给地方官府留了一笔财政,用这些截留财政让地方官组织移民。”
谢衍不解道:“老百姓自己也可以移民啊,为什么非要官府花钱来组织?”
谢以勤说:“就拿湖北省来举例。国朝初年地广人稀,现在却是人多地少、兼并严重,省城、府城、县城乞丐遍地。这些底层穷困百姓,若想自己移民海外何其困难?须得地方官府花钱组织,把他们运到沿海港口去。再由中央朝廷出钱,安排他们坐船出海讨生活。”
“当年用来移民的地方专项财政,就是被地方官以聘用吏员为名给挪用的。也没见官府给编外吏员多少钱,反而不拿钱的吏员越来越多,移民法令也没有官府去执行了。”
谢衍问道:“爹也是做官的,你支持这个吗?”
“情理上支持,我又不缺那几个钱,”谢以勤说道,“但一下子消减那么多白吏、白役,各级衙门全都得乱套。好多在编吏员都是混日子的,而且在地方上盘根错节,让他们真正做事可困难得很。”
谢衍出主意道:“重新制定吏员考评方法,把不合格的全给开除了!”
谢以勤说:“开除府衙吏员,必须由省里的吏曹批准。”
谢堪说道:“邓相公想要变法,就得跟各省三司官员合作。省里如果不支持,我们府一级的能怎办?”
“应该快了,”谢以勤说,“湖北布政使什么时候调换,我就什么时候响应变法。”
谢堪却更激进:“爹何必等着换布政使?不如现在就响应变法,如果布政使、知府拦着,直接跟他们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闹得让邓首相也知道,到时候父亲必为变法派干将!”
谢以勤还在犹豫:“此事过于弄险,我须再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若等变法势头已起再响应,父亲还怎么从变法派中脱颖而出?”谢堪完全不考虑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