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黄覆在徽宗朝初期获得重用,但很快就病死了,其子孙受到王黼排挤。论才论德,都该重用,张根没理由压着自己的小舅子们。
还有那些女婿,以及亲家的儿子们。
只范筠的十个儿子,就已经出了七个进士,接下来还可能继续考中一两个。
岳父的家人亲戚,就有一堆当官的。
儿女亲家又是一堆当官。
这些人,又有自己的门生故吏、亲朋好友。
再加上张根提拔的官员,不知不觉之间,张根在朝堂和地方,已经构建出一个巨大的文官派系。
虽然只是隐形的,甚至都不一定听张根的话,但已足够让皇帝和太子忌惮。
蔡京、王黼这些权臣殷鉴不远,如今朱国祥又调整内阁,张根心里难免感到担忧。
毕竟,他要面对的是两个开国之君!
……
从南边来了一条船,船上全是招安的福建农民军领袖。
除了范积中、范汝为叔侄,还有刘时举、廖公昭、余胜、张万全、张毅、叶铁等人。
去年冬天,半个福建都炸了!
福建多山,百姓穷困。
本来农民就遭寺庙、士绅剥削,宋徽宗又在那里横征暴敛,把许多自耕农和小地主都逼得破产。
李宝杀去,迅速引爆火药桶。
就连驻扎在闽北的浙江兵,都被农民起义军杀败。
而且福建的起义军,比浙江起义军更“凶残”。他们不但杀官造反,还不约而同的对士绅、寺庙开刀,说白了就是杀地主分田产。
李宝提兵北上,由于战斗力太强,仅收复一座县城,范氏叔侄就跑去山里打游击。
这样的义军,林林总总二十余万,大大小小有十多股。
全靠武力清剿太麻烦,只能进行招安,实在不听话的只能打。
“范兄弟,我总感觉不踏实啊。”叶铁望着东京城墙。
范汝为说:“来都来了,还能把咱们全杀了不成?”
廖公昭说:“若是要杀,在福建就没命了,不会把咱们招来京城。”
刘时举道:“留在福建反而更危险,你我杀了多少士绅?那些余孽肯定要报复。”
“也对。”范汝为点头道。
范积中心里颇有些期待,作为福建最大的反贼头子,他其实最开始只想安稳度日。
可惜他家的地卖光了,只能转行贩私盐。
宋徽宗在杭州重新登基,加紧了对东南的盘剥,同时还在整顿各种弊病。比如打击私盐,就抓得很严,走私生意越来越难做。
侄子范汝为多次怂恿造反,范积中一直举棋不定。
于是,范汝为指使手下谋杀官差,把范积中给逼得不得不反。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范积中依旧想着被诏安,因此严格约束起义军的行为。但随着义军数量变多,情况很快失去控制,将士们见到士绅就杀,看到那些庙宇就拆。
范积中、范汝为叔侄俩,不敢违背义军的集体意志,干脆顺势而为喊出均田口号。
他们心里非常害怕,李宝剿抚并用,前后花了半年时间,才把他们给彻底招安。
范积中以前是小地主,他没有太大追求,能做一县主簿就已满足。
叶铁却踌铸满志,他是福建农民军第一猛将,同样是破产小地主兼私盐贩子。他想做将军,凭一身武艺尽展抱负!
这些人被带到东京城北,集体安置在军营旁边。
得知他们抵京,福建籍的在京官员,以及正在观政的福建进士,纷纷上疏请求严惩凶手。
他们杀的士绅太多了,即便已经被诏安,也不能轻易饶恕,更不能随随便便给官做。
面对群情汹涌,张根突然上疏一封。
朱国祥仔细把张根的奏疏读完,玩味笑道:“我这个亲家,居然也玩自污那套。”
张根的奏疏写得很正大光明,新朝初立,四面皆敌,不可擅杀招安之贼,也不可言而无信损伤朝廷信誉。这些反贼头子,既然接受招安,就该予以妥善安排。
这封奏疏,把福建籍官员和进士得罪一大半!
就连江西、浙江官员,都隐隐对张根不满。
特别是闽北官员,族人多被杀害,连带着把张根也恨上了。
一身疲惫回到家中,张焄急躁道:“父亲为何给那些贼寇说情?”
张根瞪了儿子一眼:“既然已经招安,哪能出尔反尔?治国之道,持正而已。你可以回老家备考了,三年之后若考不上进士,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张焄问道:“父亲不是不让孩儿科举吗?怎又突然能考了?”
“此一时,彼一时,伱今后就会知道。”张根懒得解释那么许多。
第597章 经筵大会
驴车在东华门外停下,那里已经有不少车辆。
李清照下车之后,遇见了许多长辈和朋友,互相之间作揖问候好不热闹。
侍卫挨个检查官牌,众人鱼贯而入,很快乘坐皇城内的马车前往明堂。
今日,大家都很兴奋。
大明开国以来,第一次经筵大会在明堂举行。
以李清照的品级,是没资格参加的,但她有赐绯待诏的身份。“赐绯”即不够穿绯袍,但赐给穿绯袍的待遇。
抵达宋徽宗亲自设计督建的明堂,李清照厚着脸皮摸到中间位置。今天前来参加大会的人太多,她怕坐到太后面听不清。
张根坐在最前方,闭目养神,悠游天外。
他以为自己的退让,可以让事情告一段落,没想到皇帝居然才刚开始。
关于德运,张根也曾试图跟朱国祥沟通,但他上疏好几封都泥牛入海。接着他又受朱国祥召见,君臣问答一番,明显是谈不拢的。
今日举行经筵,明摆着是朱国祥在为“大明官学”铺路。
宋徽宗时期的官学是“新学”,经过多年的教科书培养,现在肯定是新学占据主流。但由于昏君奸臣瞎鸡儿胡闹,涌现出大量非主流反对王安石的学说,甚至连太学生都喜欢偷偷看禁书。
朱铭是偏向洛学的,但又想迎合新学,可目前融合得并不彻底。
而且洛学内部,也开始分出不同流派。
儿子不在,思潮混乱,朱国祥打算捋一捋。因为他觉察出来,就连内阁都是“各有所学”。
张根:洛学、新学双修。
翟汝文:洛学、苏学双修。
李邦彦:新学。
种师道:关学。虽然关学已经融入洛学,但具体学术思想也有区别。
黄裳:新学。别看黄裳人畜无害的样子,他的姻亲和朋友网络,包含蔡京、蔡卞、曾布、章惇、吕惠卿以及王安石的后代。
萧楚:洛学、新学双修。
柳瑊:新学。
从他们的学派就能看出端倪,内阁四个投赞成票的,其中三人都是新学门徒,还有一人是洛学融合新学。
“皇帝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作揖相迎,今天参与经筵者足有数百人。
“平身,皆赐座。”朱国祥说道。
乐队也在,奏起经筵相关曲目,礼官宣布经筵大会开始。
朱国祥说道:“朕对各派学说并不熟悉,今日诸卿且畅所欲言。不必辨出个高低对错,只需向朕阐述明白你们的观点。萧卿来综述吧。”
萧楚立即起身,朗声说道:“近世学派,无非洛学、新学、苏学而已。洛学长于性理,新学长于名数,苏学长于经济,诸位以为然否?”
有人闻之点头,有人眉头皱起。
名数,即礼数,即制度,那确实是王安石擅长的。
经济,本为经世济民,但这里的字面意思,已经非常接近后世的“经济”。
三苏及弟子,难道是经济学家?
事实上,成熟体的苏学,其改革思想比王安石更激进。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王安石的新法,类似国家资本主义与小农经济的集合。国家主导工农商业,且抑制兼并,既抑制土地兼并,也抑制商业兼并。
而三苏及其弟子,却是主张自由市场经济,主张工农商各得其利,朝廷不要去管太多。他们代表着新兴的市民阶层、手工业者和商人群体。
一个大政府,一个小政府,不打起来才怪了。
萧楚这个出身洛学的老家伙,对三大学派都有所研究,他的想法跟朱铭一样:“三派为何不能合一呢?以洛学明性理,以新学辩名数,以苏学充经济,孔孟之道足矣,天下何愁不能兴盛?”
胡安国忍不住吐槽:“三者皆具,不辨本末,不识真伪。注疏讲经之时,该取哪个,又该舍哪个?”
这是实话,三派融合,必有取舍。
而有取舍的地方,又恰好是三派理论迥异的地方。谁也不服谁!
朱国祥说:“既然要辨本末、明取舍,那就该从根本出讲起。先说宇宙大道吧。虽然关学已融入洛学,但种卿学的是家传关学,便从种卿开始讲起。”
这是要探讨不同派别的宇宙观。
种师道站起来说:“天地宇宙为一气,即太和,即天道。老子说有生于无,此言谬矣……”
张载的关学宇宙观,可以总结为“一元论”。
即宇宙为一种神秘力量组成,姑且称之为“气”。
气聚拢是太虚,即天,即无;气散开是万物,即道,即有。
天为本,道为用。
有无本为一体,不存在老子说的有生于无。
其余,还有心性、鬼神之说,全都从唯物角度来阐述。
这是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把气当成宇宙基本物质。
而且有点物质循环不灭的味道,就算人死了,万物毁灭了,但组成人和万物的基本物质(气)还在,并可以通过天道运转重新组合成新事物。
“非也!”
胡安国代表洛学站起来说:“日日新,苟日新……”
洛学的宇宙观,与关学迥然不同。
洛学的天道即天理,物质(气)是有生有灭的,是一直不断发展更新的。
又认为关学的“太虚”不是道,而是器。只有礼制、法则、道德这些抽象东西才是道,而其余的都是器、是用。
接着,黄裳代表新学发表观点。
王安石的新学宇宙观,是追溯《道德经》本义而衍生的。
他认为阴阳是宇宙本源,组成宇宙的是气。
元气保持不动,是道体。冲气运行天地间,形成万物,是道用。
苏学没有代表人物,朱国祥让翟汝文代为阐述。
就宇宙观而论,苏学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跟洛学的解释差不多。
朱国祥听完,感觉这些都大同小异。
也就张载的关学,其物质循环不灭的说法有点意思。
紧接着,朱国祥又问各派的世界观、人生观。
关学、洛学、苏学的阐述,都没有引起朱国祥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