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朱铭点头沉思,跟记忆中的喀喇汗国对应起来。
此时的喀喇汗国,已分为东西两部,后来耶律大石西征,主要征讨的便是东喀喇汗国。东喀喇汗国吞并于阗之后,还在继续冒充于阗进贡,在官方文书里称宋朝皇帝为“汉家阿舅大官家”。
西域一堆政权跑来中国认舅舅,起因是唐朝皇帝下嫁公主。
当时是把公主嫁给回鹘,这导致唐末五代以来,西域政权都在争夺回鹘正统。
就连从西边杀来的喀喇汗国,也入乡随俗争夺回鹘法统,抢着给中国皇帝做外甥。
而且还有些道理,因为喀喇汗国就是西迁回鹘建立的。
法统这个玩意儿,说起来虽然比较虚,用起来却是极为顺手。它可以提高统治的稳定度,确立统治者的正统性,增加国内反叛者的造反难度。
……
耶律大石派来的使者,叫做萧斡里剌!
此人出身辽国后族萧氏,曾担任奚六部大王。被金人俘虏关押,成功逃跑之后,一直跟在耶律大石身边。
萧斡里剌拜见寒暄几句,就开门见山道:“听说金兵南下,在河北扶立宋室伪帝。金国跟大明是仇敌,跟我们大辽也是仇敌,我家大汗愿与大明结盟,两国约为兄弟之邦,等来年就去南北夹击金国!”
朱铭问道:“贵主有多少军队?”
萧斡里剌说:“大汗有精兵十万!”
朱铭笑道:“若真有精兵十万,恐怕早就去跟金国作战了。”
萧斡里剌说:“虽没有十万,六万精兵肯定有的。”
朱铭说道:“回去告诉耶律大石,他有多少兵,我知道得很清楚,不必虚张声势来欺骗。大明与金国,明年必有一战,到时候他可以发兵侧击金国。”
“太子殿下果然是爽快人!”萧斡里剌大喜。
此时的耶律大石,还没有想过要西征,他一直在整合辽国残余势力,想要带兵从漠北杀回去。
两年前,耶律大石还联络西夏,让西夏去攻打金国的山西北部地盘。谁知西夏转头就把他卖了,直接向金国称臣纳贡。
什么“耶律大石二百铁骑征服中亚”,纯属他娘的瞎扯淡。
如今耶律大石的驻地在可敦城,即乌兰巴托附近。
他已经统治漠北两三年,收编辽国的漠北边防军,直接控制的部队就有一万多。现在又强迫阿勒泰的粘八葛部归顺,还勒令高昌回鹘臣服,让高昌回鹘牵制二五仔西夏。
真打起仗来,耶律大石很可能直接拉出两三万骑兵!
萧斡里剌说:“大汗已交好白鞑靼,白鞑靼不再卖马给金国。其余诸部,同样与大汗有来往,太子殿下尽管与金国开战,大汗必能在北边牵制金国二十万兵马!”
“那就预祝明辽两国旗开得胜!”朱铭笑着说。
白鞑靼即汪古部,在耶律大石的策反下,公然选择与金国决裂。虽然名义上还臣服金国,但拒绝为金国提供战马及士兵。
与此同时,耶律大石正在策划出兵,夺取金国在漠北的地盘。
正是因为耶律大石的各种动作,导致金国今年没有大举南下。金人意识到大明不是弱宋,不可能一鼓作气拿下,耶律大石又在四处串联,金国必须先消化巩固辽国故地。
不消化地盘会是什么后果?当耶律大石攻占金国北方二营时,金国下令发兵征讨,结果漠南诸部首领完全不配合!
这导致金国精锐出发之后,沿途无法有效补给,也没法征召草原诸部作战。金国轰轰烈烈搞北伐,走到半路上只能撤军,完全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萧斡里剌问道:“听闻大明斩俘西夏十余万,可否一观大明之军威?”
“可以。”朱铭微笑道。
辽国使者提出此事,是想观察大明军队的战斗力,他们实在被宋军给搞怕了。
朱铭把白胜叫来,让他带辽国使者去城外军营,并召集士兵让使者好生看看。
三千重甲侍卫,一千被王渊带去淮南,如今屯驻在江陵与钟相对峙。剩下两千,轮值守卫皇城。
展现在萧斡里剌面前的,只有五百重甲侍卫,由古三负责统领。
这些士兵已经不用狼铣、镗钯,而是清一色的铁锥破甲步战长枪。腰上还有一只铁骨朵,仅两三斤重,用于贴身肉搏。
古三亲自喊着口令,五百重甲士兵如臂使指,前进后退转向出枪整齐划一。甚至还排成叠阵,演练波浪式进攻,以及交错掩护后撤。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萧斡里剌这位西辽开国第一功臣,很快就明白那些重甲侍卫战斗力爆棚。他忍不住问:“此等战士,贵国还有多少?”
古三早就接到命令,夸大说道:“如此强兵不易操练,现在还只有八千人。南方并未平定,其中五千被派去了南边战场,剩下的都留在东京拱卫皇城。”
“八千人也不算少了,”萧斡里剌又问道,“除此之外,贵国还有强军吗?”
古三又让三千练习鸳鸯阵的过来:“这样的军队,我大明有十余万人。”
眼前的三千人,没有穿步战重甲,但其甲胄也不容小觑。
皆着札甲,戴有头盔,全套盔甲约28斤重,已经快要摸到重甲的门槛了。
古三同样在吹牛逼,全部换装此等甲胄的鸳鸯阵部队,其实也就三四万人而已。还有许多部队穿着轻甲,正在慢慢等待换装,目前能做到的只是完全淘汰了纸甲。
校场里故意设置了崎岖地形,甚至用木板竖起来模仿巷道。
只见那三千士卒分为两队,其中一千人站在小土丘上,于崎岖地形结阵战斗。另外两千人使用传统武器,两边包围夹攻,却始终攻不破鸳鸯阵。
继而又在木板做的巷道里,以小队为单位结阵战斗。
萧斡里剌惊叹道:“如此阵法,在开阔战场无甚大用,却可在山间、城内所向披靡!”
古三又说:“我大明还有三万多骑兵,被派去跟西夏、金国作战。”
萧斡里剌感慨道:“难怪明国可以击败宋国,又大胜西夏,还逼得金国撤兵。等我回到可敦城,必然禀明大汗。待辽国收复失地,就效仿当年的辽宋之盟,两国永世结为兄弟之好。”
古三说道:“太子有言,大明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此为‘大明三不’。辽国想要岁币,那是不可能的。”
“岁币自然要作废。”萧斡里剌嘿嘿笑道。
第551章 剃发易服令
石元公急匆匆走向大元帅府,守门侍卫见了立即行礼,没有做出任何阻拦的动作。
穿过门廊,直至走到朱铭的办公室外,才有当值近卫说:“石先生稍等,在下立即进去通报。”
石元公说道:“吾有大事奏报。”
当值近卫听到此言,连通报都省了,直接把他放进去,由太监带着去见朱铭。
朱铭放下毛笔,问道:“何方急报?”
石元公笑着说:“殿下,大喜事!金主吴乞买下令,北方之民皆要剃发易服。其伪旨原文如下:今随处既归本朝,宜同风俗,亦仰削去头发,短巾左衽,敢有违犯,即是犹怀旧国,当正典刑,不得错失。”
朱铭叹息一声:“于我大明来说,果然是大喜事。”
石元公说道:“北方伪宋之地,皆行剃发易服令,近有大量汉人南逃,金兵和伪宋兵四处抓捕。”
朱铭不由分说,立即签署大元帅令:“着令河北、山东、山西之兵,尽量接应百姓南下。”
紧接着,他又以枢密使的身份,写下一份简短劄子:“奏请户部调集各类物资北上,河北、山东、山西三省官员,亦当全力安置南迁百姓。此劄直呈天子,晓喻内阁知道即可。”
石元公说:“金国这是自绝于汉民!”
“是不是自决于民,这取决于南方汉人能不能打仗。”朱铭说道。
由于历史上的南宋不能打,剃发令虽然造成北方汉人南逃,但对于金国来说其实无伤大雅。
而且,伪楚、伪齐的执行力太烂,很多地方根本推行不动。
直至完颜亮继位,才宣布黄河以北必须剃发易服,而黄河以南的汉人可以保留原俗。
到了金国晚期,连金国皇帝和贵族都不剃发……
朱铭想了想,说道:“把富直柔叫来。”
富弼的孙子富直柔,现在是朱铭的笔杆子,听到召见立即从隔壁房间跑来。
朱铭把情况简述一下,说道:“你写一篇文章,既要通俗易懂,又要声情并茂,向士绅百姓讲述金人之残暴。就说金人在北方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如今更是剃发易服,连孔子像都要披发左衽。不必着急,金人怎样残暴的,估计你也想象不出来,等马扩抵京你却问问他。”
“是!”富直柔拱手退下,开始构思这篇要求五彩斑斓的黑的文章。
孔子真被“剃发易服”了,到南宋中期的时候,北方各地的孔子像,大多搞成披发左衽的模样。
对金人倒行逆施有详细阐述的,是赵子砥所作《燕云录》。
此人既是宗室,又是鸿胪寺丞,被撸去燕山住了好几年。他带回宋徽宗等人,被押付五国城的消息。
还说一千八百多宗室和姻亲,住在燕山的几年时间,已经死了八成以上,押去五国城时还不到四百。
并且,此人还带回金国的大量情报。
这个时空的赵子砥没被抓,虽然拥有宗室身份,但还是得了大明官职,已被扔去山东做知县。
……
平定军城被金兵攻陷之后,守将赵邦杰和马扩一直在太行山里打游击。
张广道率军收复寿阳,二人立即带着部队出山归顺。朝廷已做出指示,旧宋武翼大夫赵邦杰,因奋死抗金有功,转为大明新朝武官并升两级,其人其部暂留寿阳县接受整编。
马扩则须立即回京!
踏过黄河上的浮桥,前后都是过河商旅,马扩遥望东京城,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他就去北边溜达一圈而已,再次回来已经改朝换代,只是不知妻儿怎样情况。
在陈桥镇过河之后,马扩又南行一阵,终于来到广济河边。
来往于东京和山东的船只,在广济河中缓缓航行,虽不复以前兴盛繁忙,却也没有衰落太多。
看来,东京已经渐渐恢复,山东的乱子也无大碍了。
沿着广济河边的官道,马扩快要接近陈桥门。
附郭民居之外,靠近军营校场的地方,有一大片区域划为“停车场”。
那里停着许多驴车、马车、骡车,围城期间被军民吃光的牲畜,也从外地运来逐渐恢复拉车业务。车辆旁边还有轿子,厢轿和舆轿都有,正在等候着客人来光顾。
“去丽景门外。”马扩叫了一辆骡车。
车夫喜滋滋说:“客官请坐好。”
骡车缓缓而行,开宝寺铁塔显得越来越大。
马扩随口问道:“俺久在外地,今日才归家,东京一切可好?”
车夫说道:“那客官算运气好,去年围城的时候,饿死病死不晓得几多人。大明官家登基以后,前五个月粮食一直不好买,每家每户得拿着户帖限购口粮。当时还有便宜肉卖,后来才晓得,那些便宜的全是人肉。太子发兵一万,把地下暗渠的歹人全抓了!那阵子,刑场两三天就杀一批,俺家隔壁的刽子手李三儿,足足砍得换了两把刀。”
马扩问道:“前朝皇亲国戚和官员杀得多吗?”
车夫说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连官带吏,那种名声太恶的,前后砍了几十个。还有流放川南充军的,全家一起去,里里外外怕有上千人。有个事却是稀奇,前朝那位官家,做了新朝的劝农官,有不少人去西郊看稀奇呢。”
车夫越说越起劲,指着远处的铁塔说:“前朝皇帝喜欢修道丢了江山,新朝官家就不喜欢佛道。太子下令清理寺庙,外城只留这座开宝寺,其他庙观全都给拆了。几大望族也分拆迁徙,倒是便宜了城内外租客。”
“财产不能带走也不能变卖?”马扩问道。
车夫说:“浮财能带走,却要给朝廷进献足够钱财。至于房产店铺,不得变卖,卖出去的官府也不认。像那些被留下的屋宅,租客只要能拿出二十年以上租约,就能随便给几个钱白捡房子。租约超过十五年的,只需付房价的三成,就能从官府那里拿到房契。十年租约,半价买房。钱若是不够,还能每年分期给官府。”
在宋代的那些大城市里,即便被官府划为上等户,也有大量人家靠租房为生。
一租几十年的都有!
像马扩经常出使辽金,宋徽宗赏赐了不少财货,但他家也一直租房住。东京房价太贵了,而且愿意卖的房源不多。
所以高俅搞房地产开发,即便新建的房子多位于北郊,也有大量富人愿意抢购那些“六环外的新房”。
车夫聊了大量东京趣闻,使得马扩有一个大概认知。
在家门口下车,马扩敲响大门。
门开了一条缝,随即大开,里头有人喊道:“相公回来了,相公回来了!”
宅中立即轰动,还有几个老仆跑来,询问马扩的亲随去向。
马扩神情黯然:“他们在与金兵作战时被杀,只有钟实还活着,被安置在寿阳养伤。”
此言一出,立即有老仆晕倒,亦有妇人哭天抢地。
“相公,太子派人来传过话,若伱回京立即去觐见。奴已让人烧澡汤,沐浴更衣之后便去。”妻子赵亸娘说道。(赵亸娘为徐老先生笔下的虚构人物,因为特殊时期的原因,《金瓯缺》那本前后写了46年。写后两卷时已精力不足,写得仓促有些遗憾。)
马扩去后宅拿些钱财,作为亲随的抚恤金,又拉着妻子单独说话:“父母那边可有消息?”
赵亸娘黯然道:“舅父在山东死守城池,已被贼兵所杀,姑母和二叔也惨遭毒手。只有三叔突围搬救兵,因此幸免于难,如今已得了新朝的武职。”
马扩身体摇晃,缓了好一阵才接受现实。
赵亸娘扶着丈夫坐下,想说点好事来安慰:“这处宅子,俺们只租了六年,太子特地开恩,允许三成价购入。奴已将宅子买下来了,相公可要看房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