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轰轰轰轰!”
北面的炮击又开始了。
而南面的种师道,渡河作战只是个幌子,装模作样牵制西夏兵力而已。他分兵绕开老远,攻占东侧一处山头,跟另一处山头的西夏兵对峙。
妹勒阿善焦急道:“汉人有神兵利器,都统若不早降,数万将士必遭屠戮!”
嵬名喜哥口干舌燥道:“我率本部将士最后冲一次,若不能取得战果,你便领军投降吧。”
“你想求死?”妹勒阿善惊道。
嵬名喜哥望着天空自语:“那年父亲领兵攻宋,西寿军司兵力空虚,宋军杀来的时候我才十岁,跟着家人一起做了宋国俘虏。这般大辱没齿难忘,男儿活在世间,怎能受辱两次?我是万万不会再降的。”
“那次是有叛将告密,非战之过!”妹勒阿善说。
向宋军告密并担任向导的,正是妹勒阿善他爹的部将药咛。
折可适当年运气爆棚,西夏叛将全程做带路党,他们只率几千轻骑奔袭,没怎打仗就把西寿军司总部给端了。
整个军司的高层家属,一股脑儿做了宋军俘虏,不少西夏将领投鼠忌器,直接带着部队归顺大宋。
嵬名喜哥把诸将叫来,说出自己的想法,现场顿时一片安静。
步兵留下没要,他只带千余本部骑兵,披挂整齐便朝着明军阵地缓缓而去。
众将士看着他远走,表情各异,反应不一。
前行一阵,嵬名喜哥举起长枪,斜指着前方大喊:“大夏勇士们,随我杀敌!”
虽然有人不想死,但这千余骑兵,竟真的跟着嵬名喜哥往前冲。
“敌人被逼疯了?”杨志看得一头雾水。
千余部落骑兵而已,杨志都懒得浪费弹药,只让步兵列阵向前,弓箭和标枪一通招呼。
等嵬名喜哥带兵冲到阵前,面对林立的长杆兵器,许多战马自动减速。
一些怕死的西夏骑兵,本来想跟随主将壮烈冲阵,冲到一半就吓得勒马停止。
还有一些则停下来射箭,他们虽不怕死,却也不愿傻乎乎的冲阵而死。
千余骑兵,就这样分成三截,各自有各自的想法。
李彦仙率领四千骑兵,从阵中几处通道冲过,对冲锋到最近处的敌人进行围杀。
他一身装备是朱铭赠送的,内里穿着链甲,外着轻型札甲,马脖子和前胸披有皮甲,防护力并不输给西夏铁鹞子。
冲出步兵大阵,李彦仙立即射出一箭,近距离射翻前方一个骑兵。
“来得好!”
嵬名喜哥虽然求死,但也想死得轰轰烈烈,直接撞枪阵而死太窝囊了。
双方战马相向,长枪你来我往。
李彦仙的长枪戳中对方手臂,却被札甲挡住瞬间滑开,只是让嵬名喜哥稍微失去平衡。
两马交错之际,李彦仙右手放开长枪,猛地拔起铁锏狠狠砸出。
嵬名喜哥也想用短兵器,却因失去平衡慢了一着,胸口吃到铁锏全力一击,当即就喉咙发甜喷出血来。战马冲锋的力道,让受伤的嵬名喜哥扛不住,整个人都从马背上仰倒滚落。
又一个明军骑兵冲上来,并未刻意踩踏,马蹄却狠狠踩中嵬名喜哥的左臂。
李彦仙已收回铁锏,重新持握长枪冲杀,沿途所过竟无一合之敌。
千余西夏骑兵,本来就分为三截,而且他们跟着嵬名喜哥出来,一个个不知道自己该干啥。
现在主将生死不明,他们又遭到李彦仙冲击,瞬间被吓得骑马溃逃。
追杀一阵,李彦仙听到锣声,便勒马带兵回去。
嵬名喜哥已经被拖到阵中,左臂被马蹄踩断,吃痛昏死过去。但真正的致命伤,是李彦仙那记铁锏,估计五脏六腑都被击伤了。
军医被叫来瞧了瞧,说道:“还有一口气,但肯定没救了。”
“这人到底是来做甚的?”杨志感到万分迷惑,按照他的性格,好死不如赖活着,莫名其妙冲阵送死算个啥?
李彦仙评价道:“不论如何,也算一条好汉。等和谈之后,烧成骨灰送还给西夏吧。”
正说话间,却见一个西夏将领,带着一群西夏军将过来。
双方距离还有两三百步,西夏军将们纷纷扔掉兵器,互相帮忙脱掉铠甲才继续走。
这阵仗,明摆着要投降了。
而且投降得非常干脆,都不先派人讨价还价。
妹勒阿善操着一口流利汉语西音,率先跪在地上说:“晋王李察哥已逃,刚才求死的是西寿军司都统嵬名喜哥。俺是西寿军司监军妹勒阿善,此来率大军投降,请求将军留众将士一命。”
杨志之前杀俘,是接下来还有仗打,而且拢共就杀了几千人。
现在却是几万战俘,他还真不敢杀。
万一朝廷需要用这些战俘做筹码谈判呢?
杨志说道:“既然愿降,俺自不会多造杀孽。来人,把他们捆了,以礼相……捆,不要那么粗鲁。”
数万西夏兵,放下武器做了俘虏,杨志派船请种师道过河。
种师道已经六十多岁,没想到还能看到如此奇景,整个人仿佛焕发了第二春,在西夏大营脚步轻快的四处查看。
“恭喜杨将军!”种师道哈哈大笑。
杨志说:“此番作战,皆仰赖种相公筹划,俺只不过照章执行而已。”
种师道感慨说:“照章执行四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大宋与西夏交战百年,定下了多少万全方略,真打起来却全都变样了。杨将军这个照章执行,却是比俺之前想的还更好。”
“不敢当。”杨志其实也颇为得意,只不过没表现出来。
种师道说:“此战结束,老朽也要回东京了,接下来便是两国和谈。这些俘虏多半会释放,以换取西夏去年夺走的州县。但在释放之时,一定要砍掉右手拇指,让他们今后无法再作战!”
谈判是谈判,实际是实际,双方肯定都有小动作。
比如西夏归还其所侵占领土,必然在撤军时掳走大量百姓,让大明就算拿回土地也人口稀缺。
而大明答应释放战俘,也定不会让这些士兵身体完整着回去。
第537章 西夏之忧
后世的白银市会宁县中川镇,此时没有什么行政编制,它隶属于西夏和南军司管辖。
黄土高原地貌,半干旱性大陆气候,地貌和气候都不是很宜居。
但在连绵群山之间,此处相对开阔平坦,对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就已经显得弥足珍贵了。
一个吐蕃部族在此生存,生产状态是半耕半牧。
这些很可能是吐蕃化的汉人,他们的语言和风俗,都残留着唐时汉族特征。
部落里青壮很少,大多为老弱妇孺,因为年轻人都被征召去打仗了。留守部落的人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已经做了杨志的俘虏,亦有许多殒命在喀罗川。
阳光明媚的上午,孩童们正在放羊,老人和妇女忙碌不休。
几个放羊的半大孩子,看着从山里出来的大军,机警而又习惯性的把羊往家里赶。
李察哥驻足仰望天空,阳光是那样的刺眼。
他带着八九千精锐突围,人员折损并不严重,如今还剩七千左右。
生吃血肉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逃远了就能烧烤马肉吃。现在全军虽然疲惫不堪,而且患病者颇多,但基本没什么大问题。
只是战马被吃了过半,盔甲也丢弃许多,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战斗力。
“出山了,带你们去吃羊肉!”胡子拉碴的李察哥,笑着转身对那些精锐士兵说。
士气低靡的军队,瞬间就有了精神。
他们如狼似虎冲出去,见到羊群就抢。又冲进吐蕃百姓的房子,逼迫他们交出粮食——有人不想吃肉,实在是马肉吃腻了,现在只想补充点碳水。
部落酋长是个老头,像这种边境小部落,酋长家里也并不富裕。
他不敢有所怠慢,尽量拿出粮食款待,眼中含泪说:“大王,这几年收成不好,又要给军司纳税应兵役,族中青壮现在还没回来。那些羊如果没了,今年可怎么过冬啊?”
李察哥随口敷衍道:“不白吃你们的,等我回到兴庆府,就派人送些粮食过来。”
老酋长欲言又止,望着远处杀羊的士兵,精神恍惚的沉默良久。
待李察哥收集一些黍米准备离开,老酋长终于忍不住问:“前些日子,族中青壮被和南军司征召。以前的规矩都是四丁抽一,这回却是四丁抽三,不晓得他们哪时能够回来?”
“打完仗了就回来。”李察哥模棱两可回答。
贫瘠的土地,残破的部族,年迈的酋长,一阵风刮过黄土高原,呼呼的风声犹如一首挽歌。
次日,老弱妇孺们目送军队离去。
等这群士兵走远,他们才敢嚎啕大哭。粮食和牲畜都被抢得所剩无几,族中青壮又作战未归,今年冬天可怎么熬过去?
又过了二十多天,青壮们终于回来了。
被征召时去了将近四百人,眼下却只剩一百出头,而且两手空空没有兵器。
他们祖传的简陋皮甲和刀枪,全都被明军给没收。
“你阿哥呢?”老酋长问次子。
儿子低头不敢看父亲,瓮声回答:“阿哥没了。”
老酋长指着其他人:“没回来的,是不是都没了?”
儿子点头。
平常作战都是四丁抽一,即便全军覆没,各部族也还能继续生息繁衍。
这次和南军司被围,情况实在太紧急。不但甘肃军司疯狂征兵,西凉府派驻济桑的军官,也在和南军司辖地征召。
而且距离和南军司越近,征召起来就越狠,这个部落直接被四丁抽三。
老酋长又问:“打输了?”
儿子说道:“输了,前后没了十几万。”
“那可怎办?人没了,粮食也没了。”老酋长颓然坐在地上。
儿子问道:“粮食怎也没了?”
老酋长详细诉说经过,这些被故意放归的吐蕃青壮,一个个听得怒火中烧。
他们转述明军的政策,说可以去联络河湟总督。
老酋长惊讶道:“宋兵真那么能打?”
“不是宋兵,如今是明兵,”儿子解释说,“汉人换皇帝了,宋国改成了大明国。那些大明军队有鬼神保佑,神砲可以打几里远,将军们的盔甲也挡不住。这大夏国吃了败仗,迟早被大明国给灭了。”
老酋长问道:“大明国让咱们去联络河湟总督,可是要咱们投明造反?造反给不给粮食?”
儿子摇头:“没说要我们造反,可能是做内应,平时传些消息,今后打仗再倒戈。也没说给不给粮食,只说灭了大夏重重有赏。不过……”
“不过什么?”老酋长问。
儿子说道:“不过可以用妇人换粮,大明收编了许多撞令郎,安置在喀罗川河谷耕种。他们大部分都是单身,各部若把妇人送过去,一个妇人能换来两石粮。”
“送到喀罗川?”老酋长问。
儿子说道:“哪里近就往哪里送,咱这里往西关堡最好走,把妇人送到西关堡便能换粮。”
老酋长已经被逼得没办法了,若是搞不到粮食,今年会饿死很多族人。
这次一仗打完,部落里有很多寡妇,以往打仗也有寡妇,基本都由丈夫的兄弟收继。
不如把寡妇们送出去换粮,既能换来粮食延续部族,也能让那些寡妇过得更好。
在群体生存面前,别扯什么道德!
……
前线大败的消息,首先传到甘肃军司,接着又是西寿军司、静塞军司。
当李察哥一路抢劫部落,带着精锐部队回到应理(中卫市)时,连西夏国主都收到了战报。
西夏国内,人心惶惶。
本来跟李察哥是死敌的李仁忠,却劝谏西夏皇帝说:“陛下,万万不可剥夺晋王兵权,否则国中必然生出大乱。听闻晋王带着数千精锐突围而出,他手中的部队已是国之基石,须得让他继续领兵防备部落叛乱。”
“他弃军而逃,难道还有功无过?”李乾顺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