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他久在地方做官,调到京城的时间很短,根本无法理解这群人的行为模式。
副宰相赵野带着狐疑的眼神,看向白时中和李邦彦,他始终感觉情况不对劲,似乎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同为副宰相的张邦昌,暗暗琢磨眼前形势,一发狠也跟着说:“朱经略与朱元帅久负天下人望,陛下潜邸之时亦为天下赞颂,明君贤王共治天下,必可再造华夏盛世!”
此言一出,赵桓、白时中、李邦彦都跟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张邦昌先投蔡京,再投王黼,再投蔡京,再投蔡攸,虽然没怎么作恶,但摇摆速度太快,就连朝中奸臣都看他不顺眼。
赵桓若是腾出手来,第一个要干掉的是童贯,第二个要干掉的便是张邦昌。
“咳咳!”
李纲咳嗽几声,看向一直沉默的耿南仲。
耿南仲乃是东宫旧臣,他现在说话分量最重,权势其实已经超过几位宰相。
可惜,耿南仲跟赵桓一样,被宋徽宗打压近十年,上司(太子家令)还被宋徽宗弄死,已经养成一种懦弱多疑、遇事逃避的性格。
这个时候赵桓表现太拉跨,就该耿南仲出来收拾局面,偏偏耿南仲害怕说错话而背锅!
接到李纲的反复咳嗽提醒,耿南仲似乎如梦初醒,他举杯笑道:“诸君且饮酒,正事改日再谈。”
“对,今日是给贵使接风洗尘的,”吴敏连忙岔开话题,连敬称都用上了,“军国大事,有的是时间慢慢谈。在下先敬贵使一杯,遥祝经略相公与元帅郎君安康!”
石元公捧杯道:“俺代相公与郎君感谢阁下好意。”
果然不再谈正事,一番宴饮之后,石元公被带去休息。
众臣陆续散去,只剩赵桓与耿南仲。
之前唯唯诺诺不表态的耿南仲,此时却来埋怨皇帝:“陛下不该说封王之事一来有损君王威严,二来太早暴露我方底细。”
赵桓现在也冷静下来,后悔自责道:“刚才是朕糊涂了,不知怎的就说了胡话。”
耿南仲安慰道:“好在没有敲定此事,还能有所补救。且朱铭派来的使者,颇为通情达理,并非金国使者那般无礼。”
赵桓点头道:“是啊,这位石先生着实不错,见了朕虽然没有下跪,但也长揖重礼恭言问候。那金国使者目中无人,莫说行礼,连问候之语也不说。”
“终归是我大宋士子出身,”耿南仲说道,“臣听人言,石先生是朱铭做濮州太守时收的随从,早年间也曾考取过大宋举人。对于朱铭而言,石先生是元从老人,便如臣在陛下潜邸服侍。这样的元从,如今却只能来做使者,朱国祥似乎更重用张根等人。陛下可曾想过,朱氏父子也有嫌隙。”
“他父子有甚嫌隙?”赵桓问道。
耿南仲分析说:“川峡之地,是朱铭带兵打下来的,却是朱国祥在治理。朱国祥可以任用官员,掌握着赋税钱财,而朱铭却只能带兵打仗。说句妄言,像不像李渊与李世民?”
赵桓下意识点头:“有道理。”
耿南仲继续说:“而那石元公,像不像天策府的谋士们?”
“然也!”赵桓拍手大喜。
耿南仲说道:“公然赐予高官厚禄,恐怕石元公不会接受。但可以私下接触,许以金银财宝,再隐晦说些离间之言。”
“如何离间?”赵桓问道。
耿南仲说道:“可与石元公说及天策府旧事,如果强行攻破东京骤然建立新朝,恐怕会鸟尽弓藏!只有留住东京不攻,朱铭和石元公才得安稳。”
赵桓觉得此计甚妙握着耿南仲的手说:“离间之事,就交给爱卿了。”
“臣必全力以赴!”耿南仲作揖领命。
让耿南仲去跟金人交涉,他是万万不敢的,顶多跟金国使者聊几句。
但朱家父子不同,大家以前都在东京做官,可以算作是昔日同僚。
与老同事打交道有什么好怕的?
更何况,朱家父子名声极好,说话从不出尔反尔。
当初与朝廷和谈,一直都很守规矩,说撤军就撤军,且从不派兵骚扰“边境”,还愿意接纳大宋境内流民。
若非金人突然杀来,朱家父子害怕东京被蛮夷抢占,估计现在还窝在南边治理流民呢。
多讲道理的反贼啊,堪称反贼当中的君子!
莫说跟朱铭的使者私下接触,就算让耿南仲出使汉中他都敢。
耿南仲打算赠送石元公五千两白银,结果发现国库已经空了,钱财要么被宋徽宗带走,要么被李纲拿去募兵守城。
无奈之下,耿南仲只能搜刮城内百姓,勒令富商摊派一些银子。
耿南仲离开不久,赵桓的潜邸太监,又送来一封奏疏:“陛下,是吴相代为呈上的。”
赵桓打开一看,却是秦桧所奏。
秦桧现在混得很不好,由于政局太过反复,他娶了前宰相的孙女,并没有获得仕途上什么好处。如今的官职,才正七品殿中侍御史。
国家危难当头正是他表现的好时机!
秦桧在奏疏中说,现在情况极为复杂,朝廷万万不能过早和谈,须得固守城池等待勤王之师。
到时候,大宋、金国、朱贼三方军队,混在开封府不辨敌我。可趁机因势利导,分别与两方谈判,怂恿朱贼与金兵打仗,或许大宋可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就算其中一方大胜,官兵无法力敌,到时再谈也能有的放矢。
“此真老成谋国之言也!”
赵桓深以为然,吩咐道:“把吴敏叫来。”
吴敏就守在外面,很快就奉旨进入:“拜见陛下!”
“免礼,爱卿快过来坐。”赵桓语气亲热道。
吴敏端正坐下,等待问对。
赵桓询问道:“这秦桧是什么来头?”
吴敏说道:“前宰相王珪之孙婿,曾考中茂科(宏词科),当年茂科只录了他一人。”
“独中茂科?真乃大才也!”赵桓愈发欣赏秦桧。
就在此时,太监禀报李纲求见。
赵桓把李纲也叫进来,将秦桧的奏疏递过去。
李纲仔细读完,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些只是权宜之计,金人如狼,朱贼如虎,而今前有狼后有虎,驱狼吞虎怎是那般容易的?金兵两路南下,黄河北边的只是东路军,还有西路军正在猛攻太原。洗劫天驷监的贼兵,也不过是朱贼的先锋,恐怕贼兵还要从汉中进陕西。各路勤王大军,以西军最强,若是被汉中贼兵牵制在陕西,恐怕很难抵达京师。”
“是啊,金国和朱贼都有好多兵还没来。”赵桓刚刚还高兴,现在又心情低落起来。
李纲说道:“秦桧的计策可以用,但只能缓解症状,不能真的治疗恶疾。当务之急是钱粮不足,须勒令各路都监赶紧送来钱粮,有了钱粮才能募兵守住东京。勤王大军,也须催促他们快来。朝廷有了军队,谈判时才能强硬!”
“爱卿所言极是。”赵桓连连点头。
这位年轻皇帝,确实虚怀纳谏,但他经历得太少。谁的建议他都觉得正确,根本没有自己的主见可言。
李纲又说:“还是要摸清金人与朱贼的底细。若是他们的要求太过分,可用汉中使者恐吓金国使者,再用金国使者恐吓汉中使者。还有,不能让这两个使者,私底下单独会面!”
“便该如此!”赵桓赞同道。
李纲提醒说:“陛下,今后切莫再说封王之言。”
赵桓瞬间表情尴尬:“是朕失言了。”
李纲、吴敏离开皇宫不久,白时中、李邦彦又来求见。
李邦彦开口就吓唬:“陛下可知川峡荆襄有多少兵?”
赵桓问道:“多少?”
李邦彦道:“二十万甲士!”
赵桓倒吸一口凉气:“怎会有恁多?朱贼……朱氏养得起吗?”
白时中道:“养得起。朝廷养不起兵,是因蔡京、王黼、蔡攸等奸臣侵吞国家财赋,太上皇又大兴土木耗尽民力,各地武将也克扣军队钱粮。如此种种,致使国无足兵,而兵无战心。”
李邦彦又说:“臣前番与朱贼和谈之后,便派人暗暗探查川峡底细。汉中有贼兵六万,蜀中有贼兵三万,川东有贼兵五万,襄阳、南阳各有贼兵六万,总计兵力二十余万。且个个皆为甲士,那些盔甲除了朱贼自造,其余都是从西军手里缴获的!”
白时中说道:“二十多万贼兵甲士尽出,莫说勤王大军无法抵挡,便连金人恐怕都难与之敌。”
“朱氏……朱贼竟有如此兵力!”赵桓吓得身体轻微颤抖。
李邦彦继续说:“荆湖钟贼,也有妖兵三十万。钟贼人数虽多,却不敌朱贼个个披甲。去年朱贼与钟贼,在江陵打了一场。钟贼兴兵十万,而朱贼只出兵三万,陛下可知为何?”
“为何?”赵桓问道。
李邦彦说:“朱贼根本不把钟贼放在眼里,三万精锐对上十万妖兵,竟一战而胜,自身还损伤无几。钟贼杀得荆湖路官兵难以抵挡,已占领荆湖路全境,可他遇到朱贼却吓得要死,割让江陵等八座城池给朱贼!”
赵桓开始在脑子里进行逻辑换算,官兵打不过钟贼,钟贼打不过朱贼,那朱贼岂非难逢敌手?
李邦彦说道:“朱贼派使者前来,必然想让陛下禅位。他父子跟别的反贼不同,是读圣贤书出身的,做什么事情都讲究礼节。因此,就算朱贼攻破东京,也不会赶尽杀绝,而是逼着陛下退位禅让!”
“讲礼便好。”赵桓松了口气,觉得就算再糟糕,自己至少还能活命。
白时中说道:“能守住东京,自然是最好的。但朱贼岂会善罢甘休?今年守住了,可明年怎办?”
“封王可乎?”赵桓自己就摇头,“看那姓石的使者,恐怕不同意封王。”
李邦彦说道:“那是因为陛下没给足好处。陛下给他们封王,可朱氏父子其实能够自立为王,甚至是建国自立为皇帝。陛下给他们京西南路和荆湖路,可京西南路本就被朱氏占据,荆湖路又是钟贼的地盘。等于什么好处都没给出啊!”
赵桓嘀咕道:“确实如此。”又问,“朕还能给什么好处?”
白时中说:“不如以潼关为界,潼关以西赏赐给朱氏,潼关以东归大宋所有。两家从此世代和平,共结秦晋之好。”
赵桓再傻也觉得不对劲:“岂非把陕西都割出去了?”
李邦彦说道:“东京城以南,恐怕此时皆被朱贼占据,京西北路和开封府早就不在朝廷手中。若是两家修好,须得让朱贼归还京西北路和开封府土地。”
如此换一个角度,赵桓又感觉还行,毕竟有来有回,并非一味割地。
“容朕再想想。”赵桓还没糊涂到底,这么大的事情,他打算先跟耿南仲商量一下。
(有书友质疑开封府尹,这个官职比较复杂,自从宋真宗之后就没人做了,但宋徽宗在崇宁三年又恢复,不是皇子也能担任此职。)
第449章 郭药师败阵
又过两日,张广道带着大军来了,算上邓春、陈子翼的骑兵,以及文职和后勤人员,兵力已经超过了两万人(民夫不算)。
张广道上午来的,金兵那边下午也到了。
暂时由完颜挞懒领兵,率主力来与完颜宗望汇合。
而副帅完颜闍母,则带着一些金兵,到处抓捕百姓割麦子,沿途抢劫河北新麦以补充军粮。
“怎还不过河?”完颜挞懒问道。
完颜宗望没好气道:“我手里只有骑兵,宋人早有防备,还拆毁了桥梁,如何敢轻易过去?就等你带着部队过来!”
这二人,是堂叔侄关系。
完颜挞懒手里的部队,一共有四猛安。但另有五猛安创立时,由完颜挞懒推荐人选担任都帅,其中甚至有契丹人和奚人。他还举荐契丹人和汉人做官,从此金国州府皆为契丹、汉人官员治理。
完颜挞懒对汉人颇为倚重,并非有多仰慕汉家文化,而是他的政治基本盘,便是北方汉人和汉化契丹人!
在对待大宋的态度上,完颜挞懒始终属于主和派,即让大宋割地赔款就算了,没必要将其一棍子敲死。
完颜挞懒身为东路监军,与主帅完颜宗望关系紧张。
但放在整体而言,两人又属于盟友,他们都是被吴乞买扶植起来,用以对抗那强大的完颜宗翰。
完颜宗翰牛逼到什么程度?
许多时候,金国皇帝吴乞买也得听他的!
完颜宗望说:“渡口已经选好了,船只也已备齐,今晚便在下游渡河。”
刘彦宗遂带着汉人士兵,悄悄转移至下游渡口。他们需要先行渡河,万一遭到半渡而击,也是这些汉兵受损。如果汉兵顺利过河,则在对岸结阵接应,金兵这才毫无危险的过去。
刘彦宗的祖先,是唐朝卢龙节度使刘怦,连续六代担任过辽国宰相,刘彦宗自己还做过辽国签书枢密院事。
现在,刘彦宗是金国汉兵的最高统帅,甚至管理着一部分契丹兵。
邓春的轻骑都撒出去游弋了,第二天上午发现大部金兵已在下游渡河,立即回去向张广道报告消息。
“继续南撤!”张广道下令。
虽然会害苦甚至害死很多郊外百姓,让他们暴露在金人的铁蹄之下,但朱铭下达的命令就是这样。
必须让东京城内外的官民,好生领教一下金人有多可怕!
张广道的大军,一直退到赤仓镇附近,在惠民河与蔡河之间扎营。
直到现在,完颜宗望等人,都还以为他们是宋兵。
完颜宗望撒出骑兵遮蔽战场,不让敌人来探知自己虚实,很快这些骑兵就打探到张广道的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