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如果遇到降温,须得等三四十天。
朱铭这种跳脱的性格,让他搓一上午粪球,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没办法,必须忍着,就当锻炼意志力。
唉,还是做官来钱快啊,种地发家太特么费劲了。
白崇彦和李含章,都没见过这种播种方式,虽然极为嫌弃,却又忍不住想看。而且一看就是两个钟头,颇有成年男子围观挖掘机的神韵。
直至中午时分,粪球总算搓完。
朱铭把双手洗了又洗,老有洗不干净的错觉,不禁悲从中来——他的两位女朋友,就这样被无情玷污了。
李含章拿着时文上前,距离一米多就停下:“成功贤弟,可否为愚兄看看时文?”
三分请教,七分考教。
如果朱铭不擅长时文,李含章反而心理平衡了。就像遇到一个尖子生,数理化科科满分,结果发现他的作文,跟自己一样写得普通,这多少能让人感觉舒服些。
“我也不太懂时文,随便看看。”
朱铭顺手接过,抄了张板凳坐下,认认真真阅读起来。
读罢,朱铭好奇问道:“你做经义文,可有什么固定格式?”
李含章详细说:“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破题俺颇擅长,使证则力有不逮,总不能做得进士文章那般畅快。俺的时文老师,也多番纠正过,只是……只是写起来就容易生乱。俺去京城考了两回,越考越艰难,老师都不知该怎样教了。”
朱铭当然不会写八股文,但他知道八股文的流程,而且欣赏过一些明代奇文。
仔细对照格式,此时的经义文,已具备八股雏形,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
经义文: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
八股文: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结。
其中最大的区别,就是正式议论部分,宋代经义文可以随意发挥,而明代八股文细分了好几个步骤。
朱铭不知道该怎么说,又问:“可带了范文?”
白崇彦递上《时文选编》:“近十年的好文章,都在这里面。”
朱铭随意翻到中间,选了一篇来阅读。
很遗憾,虽然写得非常好,但不符合八股格式,放到明代肯定要落榜。
再看第二篇,同样如此。
一直读到第九篇,终于出现八股格式,朱铭说:“研墨。”
白崇彦下意识跑去研墨,研着研着,又觉得不对,自己咋这么听朱大郎的话?
无所谓了,先研墨再说。
朱铭拿来小孩子的毛笔,直接在那篇文章划竖线。
划出一段,标记“入题”。再划一段,标记“起股”。又划一段,标记“中股”……
全部标注完,朱铭把书递回去:“照着这个格式写文章,或许就能轻松得多。嗯……我也是瞎蒙的,或许说得不对。”
两位公子哥,盯着文章和标记仔细研究,再对照书上的其他范文,很快就觉察出有什么问题。
白崇彦说:“这种细分的格式,似乎写起来更轻松。”
李含章皱眉道:“确实更容易,但分得太细了,全无发挥的余地。”
“也不能如此说,”白崇彦反驳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分得再细,具体写啥,还得看俺们的学问。”
说得直白些,经义文的论证过程,没有任何格式可言,考生可以完全自由发挥。文学天赋好的,能写得天花乱坠。文学天赋差的,却很难脱颖而出。
八股文呢,格式细分,对文字要求没那么高,缺点是让人束手束脚。
就看这二位如何选择。
当日下午,他们就对照着八股文格式,认认真真写了一篇时文。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文章水平肉眼可见的在提升。
李含章突然来一句:“莫与旁人说。”
白崇彦立即会意:“对,不能说出去。”
两人都不傻,这个套路必须藏起来,多一个人知道,他们就多一个竞争对手。
放下文章,沉默许久,李含章问道:“这朱家父子,恐怕不是海商那么简单吧?”
“确实,”白崇彦道,“恐怕是书香世家,得罪了哪个权贵,从广南逃到这里来避祸。”
李含章说:“不论来历如何,都承了他的情。若俺真考中进士,今后必有厚报。”
白崇彦说:“我倒是想早点看看,他们的秧苗能长成啥样。”
事实上,长得不咋样。
两人每天练习时文,郑胖子每天缠着听故事,稻田里的秧苗也终于发芽了。
偶有村民路过育秧田,都认为朱相公翻车了。
朱国祥的育秧法子,跟传统法子相比,不但没发现啥好处,甚至秧苗还长得很慢。
在精于耕田的村民眼中,这些秧苗已经废了。
长得慢,说明根不好。
根不好,今后就不耐旱,而且得加大施肥量,否则结不出饱满的穗子。
陆安实在忍不住,跑去汇报消息:“老爷,姓朱的是骗子,他育出的秧苗,一看就根浅苗弱!”
“让他继续种,等收稻子的时候再说。”
老白员外的关注点,已经不在这个上面。
汉中这边的夏粮,从五月开始征收,一直持续到七月底截止。往年拖欠的田赋,跟夏粮一起上交。
向知县让地主们摊派,等于是让地主催税,不管收不收得够,地主都得把承诺的税款拿出来。
老白员外不愿当恶人,还是得白福德五兄弟出马。
他已让做押司的白二郎,取消了白家兄弟的长名衙前资格。下一步,就是转为轮差衙前,负责催税包赔,让他们冲锋打前站。
意外再次发生。
白家五兄弟的长名衙前差事被取消,又听到要催征往年欠税的消息。长期协助催税的他们,瞬间明白是啥意思,然后……直接跑路!
家里的房产、田产,通通不要,只拿了些浮财,携妻带子连夜开溜,举家逃去黑风寨做土匪。
老白员外,有些傻眼。
第40章 抢田大战
“姑母,姑母,有大好事!”
这天上午,严大婆正在煮饭,沈有容从外面飞快跑回。
见到儿媳喜滋滋的模样,严大婆忍不住问:“能有甚大好事?可是祺哥儿读官学的事情办妥了?”
沈有容说道:“是白福德那五兄弟,全家都不见人了。有村邻说,白家兄弟犯事,官府要抓他们,连夜逃去了外乡。”
“真个跑了?”严大婆有些不信。
沈有容说道:“真跑了,他们还抢了渔船。刘三叔说,昨晚下小雨,正该夜里捕鱼。他才撒出两网,就听白家兄弟在岸上喊。也不晓得在喊些啥,又怕得罪那五兄弟,就收网划船靠岸过去。船还没停稳,白福德已跳上船,一把将他推到水里。村里其他几条渔船,也被那五兄弟抢走了。”
严大婆憎恶道:“这几个坏种,便连逃命也要害人。把别个渔船抢了,人家还拿什么过日子?”
“被霸占土地的村邻,这时都在挪回田界,俺们也快去吧!”沈有容急切道。
看到婆媳俩拿锄头出门,连早饭都不煮了,朱国祥忍不住询问情况。
问得明白,朱国祥说:“我们也去帮忙。”
父子俩带着白祺,一道出门去田里。
朱铭刻意走得很慢,落下几米距离,低声说:“估计被轮了衙前差,这五兄弟自知不能幸免,干脆收拾细软举家逃命。可怜这些村民,还不知道要补交欠税,一个个都高兴着能拿回田产。”
“我问过沈娘子,历年来的田赋,村民大致都是交了的,”朱国祥想不明白,“咋还有那么多欠税要补?”
朱铭猜测说:“百姓逃亡,户籍未销,田产又被大户兼并。这种兼并来的,基本属于隐田,大户不愿交税,就一直给欠着。现在官府追查,便让所有百姓平摊。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某些税款,被吏员和乡手私吞了,追查起来也算在百姓头上。”
朱国祥陷入沉默,对宋朝官府愈发不满。
此时此刻,上白村仿佛陷入狂欢。
村民们奔走相告,纷纷扛着锄头出门。都说自己受到欺压,自己的田地被五兄弟占了,其实有好多人都在浑水摸鱼。
来到一处旱田,严大婆指着田边说:“这一垄地是俺家的,被白福德挪了田界。”
父子俩立即挥舞锄头,把那处田埂挖掉,然后向外重新起一道田埂。
两男两女一起动手,白祺这孩子也帮忙搬土,用了近三个小时才搞定。
再去看其他村民,大部分都在乱搞,不但收回自家的地,而且趁机占领更多田亩。反正白家五兄弟已经跑了,此时不占,更待何时?
甚至没被欺负过的村民,也指着某块地说:这是俺祖上的地,被白福德他曾祖给强占的!
面对纷纷乱象,严大婆告诫孙子:“祺哥儿,不是俺家的东西,万万不能拿。不是俺家的田,万万不能占。做人要有骨气,你可记得了?”
“记得了。”白祺认真点头。
忽有几个村民过来,看着新垒的田界,问道:“严大婆,这地挨着你家,你就不多要点?”
严大婆说:“被占的这垄,俺已经拿回来了。”“那剩下的,俺两家可就分了。”村民们非常高兴。
这几个村民是两家人,当即挥舞锄头分田。
不但分田,还有田里的庄稼,麦苗长得郁郁葱葱,只要稍微打理,夏天可直接来割麦子。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却是老白员外的两个族兄弟,各自带着家人,在靠近江边的水田互殴。
他们当然不会被白福德欺负,此时纯粹是来抢田的。而且懒得跟村民争旱田,直接瞄准了肥沃的水田,抢着抢着就分赃不均开始打架。
等朱铭过去看戏时,斗殴已经分出胜负。
双方全都带伤,还有人被打破脑袋,披头散发满脸鲜血。有两个妇人躺在水田里,互相揪着头发,衣服裹着泥水,撒泼咒骂不肯松手。
他们家的孩子,多数在哇哇大哭,年龄稍大的竟也参与斗殴。
由于事情闹得太大,白老太君和老白员外都被惊动。
老白员外被家仆背到田边,怒斥两个族兄弟:“都是自家人,为了一块水田,打成这般模样,白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双方七嘴八舌,就等着老白员外做主。
老白员外说:“从中间垒道田埂,一家分去一半。”
斗殴吃亏的那边说:“俺家大郎,脑袋被打坏了,要么赔汤药费,要么多分一丈田。”
“打坏个屁,流几天血就好了。”另一家说。
老白员外本就一肚子火,不想再胡搅蛮缠,直接判定结果:“一家一半,谁再闹腾,今年便去轮差!”
瞬间无人说话,但心里全都不服。
打赢的那边,觉得自己赢了就该多占田。
打输的那边,觉得自己吃亏也该多占田。
但不服不行,老白员外已经发话,他们必须严格遵守。
至于白家大郎白崇文,这货已经带着奴仆,把最肥的两块水田给占下,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跟他抢。
水田的争斗稍歇,更远的山地又在打架。
此时此刻,弱肉强食,道德与法律都要靠边站,只要不打死打残就没人来管。
一派祥和的乡村,露出它最残忍丑陋的底色。
父子俩回到院中,朱铭搬来板凳坐下:“朱院长,有啥感想没?”
朱国祥说:“别开生面,叹为观止。我小的时候,农村也偶尔争田,但只争些边边角角。主要还是争多了没用,土地是村集体的,闹不清的时候,可以让生产队重新划田。放在古代就没法解决,全凭谁的势力大,全靠谁家的男人多,官府的基层统治力太薄弱。”
朱铭笑道:“我倒是挺欣赏老白员外,如果换成那些劣绅,今天恐怕谁也不许抢,田土全是地主大老爷的。白家能够忍住贪婪,只占两块肥田,已经非常克制了。”
他们说话之间,又有一群村民,从附近推搡咒骂着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