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穿越指南 第257章

作者:王梓钧

  一路沿着湘江南下,朱铭感觉这里发展度太低。

  湘水两岸,居然经常能看到森林,换成明清两朝早开垦为良田了。

  纲船过了灵渠,景色立即大变,越往南越是绮丽。

  “这却是个好地方!”张镗望着漓江两岸风光,顿觉心旷神怡,他哪见过这等景色?

  李宝和关胜也瞠目结舌,觉得桂州太漂亮了。

  桂州城越来越近,两岸民居也多起来。

  桂州位于水运要道,贸易极为繁荣,城墙多次增筑过,已经算得上南方大城。

  近年来,商业日渐凋敝,城外商旅越来越少。

  要等到南宋,范成大治理桂州,这里才能再度兴盛。

  军士押解着朱铭前往县衙,办完交接手续,他们就算完事儿。

  临桂县令叫方廷实,被衙吏请出来签字用印。

  这人朝朱铭促狭的眨眨眼,朱铭不解其意,猜测是否在哪里见过。

  押解军士收起交接文书,拱手说:“方县令,俺们已把人带到,就此告辞了!”

  “慢走不送。”方廷实点头。

  待两位军士离开,朱铭问道:“请问县令我在哪里安置编管?是自己找房子,还是县衙指定一处?”

  方廷实并不回答,而是笑道:“成功兄,好久不见!”

  “阁下是……”朱铭没啥印象。

  方廷实用嘲弄的语气说:“当初阁下为探花郎,闻喜宴坐在君王前,我离阁下尚有二十步远。而今我为县令,君为犯官,地位倒转也。”

  朱铭疑惑道:“原来是同年,却是要折辱于我?”

  方廷实哈哈大笑,变得嬉皮笑脸起来,拉着朱铭的手说:“适才开个玩笑。编管而已,没甚大不了。以君之才,过几年便能回京,且随我去饮酒!”

  朱铭指着一众亲随:“还未安顿好。”

  方廷实说道:“屋宅我来安排,成功不必操心。一别经年,当初那些同年,一个也不曾见到,今日可得好生喝酒叙旧。”

  大白天的,方廷实也不办公了,拉着朱铭便去酒楼,还把曾孝端、张镗等人也叫上。

  选了雅座,端上酒菜,方廷实亲自为朱铭斟酒。

  这厮是个没心没肺的,说话风趣幽默,特别喜欢开玩笑。

  说完当年许多趣事方廷实开始打听:“成功兄怎被编管了?”

  朱铭把自己的遭遇诉说一番,方廷实顿时肃然起敬,拱手道:“可惜我不在京城,否则定要陪成功一起弹劾奸党!”

  历史上,秦桧主张议和,方廷实强烈反对。

  他先把秦桧臭骂一通,又上疏赵构:“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陛下纵忍为此,其如中国何,其如先王之礼何,其如天下之心何!”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得罪秦桧,方廷实一直做地方官,到死都不能调回朝堂任职。

  聊完东京的事情,朱铭打听道:“桂州知州是什么路数?”

  方廷实介绍说:“知州叫蔡怿,其父为新党,与蔡京有旧。但他并非蔡党,因此遭到排挤,如今已没甚志向,整日游山玩水打发时间。桂州城里,还有个广西提刑使,名叫尚用之,也是游山玩水、吟诗作赋。”

  “他们倒是能凑成一对。”朱铭笑道。

  蔡怿不但喜欢游山玩水,还喜欢到处刻字。几百年后的桂林,还有蔡怿留下的两篇石刻,内容无非是他跟某某人到此一游。比如吕惠卿的孙子,三年前就跟蔡怿同游桂林山水。

  方廷实吐槽说:“桂州西北方皆为大山,山中蛮夷经常出来劫掠。桂州知州还兼任广西经略使,负有保境安民之责,那蔡怿却不闻不问。如今的桂州百姓,都还在想念王祖道,说要是王知州还在就好了。”

  “王祖道又是谁?”朱铭问道。

  方廷实说:“十多年前的桂州知州,兼任广西经略使。他在桂州西北方,收服蛮夷开疆拓土,新设允州、格州,拓地一千五百里,因功累升兵部尚书。桂州的州学,也是王祖道修建的。”

  允州和格州,在后世贵州省的东南部。

  王祖道还曾在海南岛拓土,设置了一个澳州……

  朱铭问道:“我编管桂州,编在城内还是郊外?”

  “悉听尊便,只要不离开临桂县地界便可。也别安家太远,每月初一、十五须至县衙报到。”方廷实大大咧咧说。

  又是几杯酒下肚,方廷实开始说桂州城的屁事儿。

  这里的官员,都是一些日子人。

  知州和广西提刑使带头摆烂,其余官吏也有样学样。整日就是吃吃喝喝,遇到天气好,便出城游山玩水。

  反正也没啥升迁机会,慢慢熬资历呗。

  朱铭说:“我欲寻一幽静处,结庐讲学,可有什么好地方?”

  方廷实说:“不必太远,城东七星山便可。君且在城内住下,等开春之后,再去七星山选个地方。别看桂州偏远,文脉却还兴盛,这里的士子为数不少。”

  两宋数百年,广西进士总数为279人,其中桂林就占了147人。

  方廷实派遣衙前吏,为朱铭找到了一套房子,户籍则是落在县衙的集体户口上。

  刚住下没两天,知州蔡怿和提刑使尚用之,就联袂前来拜访。

第307章 尽是失意者

  元丰改制之后,一些路分官进行合并。

  桂州是广西首府,因此知州身兼数职。

  广南东路转运使、广南西路转运使,合并为一个广南路转运使,办公地点设在广州那边。

  但广西转运工作,还得有人负责,于是就让桂州知州,兼任广西转运判官(富庶路分不能兼任,比如江西路,专设一个江西运判)。

  蔡怿的责任很重大,又做知州,又做运判,还兼广西经略使。

  但他就是提不起兴致,不如游山玩水来得舒服。

  他拉着提刑使尚用之,兴冲冲跑来拜访朱铭,无非是朱铭“精于诗词”,而且还被编管,可以吸纳为旅游小伙伴。

  相互作揖,道明身份。

  蔡怿笑问:“成功来桂州已有两三日,可还适应此地水土?”

  “多谢太守挂怀,戴罪之身,随遇而安。”朱铭说道。

  尚用之大笑:“好个随遇而安,果真是我辈中人。待到开春,景色更美,择一好天气,成功可与咱同去游玩名胜。成功的诗词,我在广西亦有所耳闻,朝廷还发来公文要求禁绝。哈哈哈哈!”

  尚用之是扬州人,摆烂得极为彻底,他在桂州没留下什么政绩,倒是留了一堆诗词传诸后世。

  以及,自己的尸骨坟茔。

  这位老兄被贬十多年,始终在偏远地区打转。

  他的上个任职地点在永州,一首《游澹山岩》写得有够丧气:“我来训狐无所闻,老人戏我不动尘。道愧未尝分寸得,心灰要似寻常人……”

  正因心如死灰,尚用之迷上了佛教。

  历史上,他拒绝再调任别处,直接住进寺庙里。还对和尚们说,自己若是死了,随便在桂林找个地方埋掉。

  朱铭亲自沏来一壶茶,给两人倒上。

  蔡怿也不问朱铭为啥被编管,而是问道:“东京近来可有甚诗词佳作?”

  朱铭朝着北面拱手:“皇帝去年有一首杰作。桂子三秋七里香,麦云九夏两岐秀。鸡舌五年千载枣,菊英九日万龄黄。君臣燕衎升平际,属句论文乐未央。”

  “好一个‘君臣燕衎升平际’,天下果真富庶太平!”尚用之阴阳怪气道。

  蔡怿却说:“实在扫兴得很,提他的诗词作甚?”

  这两人是桂州长官,朱铭如今“寄人篱下”,每个月还得去官府报道,自然要顺他们心意结交一下。

  “近日感怀际遇得一牢骚诗作,当与二位分享,”朱铭对曾孝端说,“拿笔墨来。”

  曾孝端连忙取来笔墨,凑在旁边看老师写诗。

  朱铭挥毫写下:憔悴城南短李绅,多情乌帽染黄尘。读书不了平生事,阅世空存后死身。落日江山宜唤酒,西风天地正愁人。任他蜂蝶黄花老,明月园林是小春。

  蔡怿和尚用之读罢,俱都沉默叹息,这首诗写到他们心坎里。

  自比李绅,频遭贬谪,抱负难酬。只能对着落日喝酒,在西风中愁苦度日。懒得去想恁多烦心事,还是享受眼前的生活吧。

  这不就是他们的半生写照吗?

  良久,蔡怿摇头苦笑:“多情乌帽染黄尘,咱们这些人,确实自作多情了。乌帽染上黄尘,纯属咎由自取。”

  尚用之慨叹道:“成功不愧为辞章圣手,只这一首,足抵我在桂州写下百首。任他蜂蝶黄花老,明月园林是小春。不须再说别的,且到我宅中饮酒去!”

  朱铭就这样被拖走,又要去喝一顿,桂州官员似乎都爱喝酒。

  张镗品味着那首诗,对李宝说:“相公看似洒脱,其实心中郁郁,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李宝手按刀柄:“等到新君继位,相公肯定回京,到时俺们也有一番作为。那些奸佞小人,定不让他们好过!”

  锵!

  张镗拔剑出鞘望着剑身映照的脸庞:“胡子该刮了,不可一直邋遢。”

  去得尚用之宅中,酒菜还未摆出,蔡怿就喊道:“去把范团练请来。”

  朱铭问道:“哪位范团练?”

  尚用之说:“范致明,字晦叔,二十年前的榜眼。论罪阿附张相(张商英),被蔡京编管蕲州三年。后来复官不到一载,又贬去岳州收酒税。去年上疏弹劾奸党,劝谏皇帝不要加征酒税,被贬来桂州做团练副使。”

  朱铭好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喝酒确实该叫上他。”

  尚用之让仆人买来两尾鲜鱼,刚从漓江捞上来的。又制备一些肉蔬,饭菜差不多做好,范致明终于也到了。

  “晦叔兄快来,”蔡怿招呼道,“这位是朱铭,朱成功。你们一个榜眼,一个探花,在此相聚也是不易。”

  范致明考上榜眼的时候,也就二十岁出头,如今也才四十三岁。但他两鬓已经斑白,看起来颇为憔悴,整个人兴致不高,随便作揖向朱铭行了个礼。

  他不仅自己被贬,兄长范致君也被贬,兄弟俩都混得非常不顺。

  在岳州收酒税时,范致明还能保持平常心,撰写有《岳阳风土记》,记录岳州的历史沿革、山川变化、古迹名胜、风土人情等等。如今被扔来桂州做团练副使,那是真的绷不住了,一年时间仿佛衰老十岁。

  对了,回家奔丧的刑部尚书范致虚,是范致明、范致君二人的弟弟。前者是蔡党,后两者是张党,亲兄弟互为政敌。

  尚用之拿出诗歌:“晦叔请看,这是成功的新作。”

  范致明读了一遍感同身受,连连摇头,居然开起了玩笑:“这哪是成功的新作,明明就是我的新作。我十年来的际遇,被这一首诗写尽了。”

  “哈哈哈哈!”尚用之闻言大笑。

  蔡怿抄起筷子说:“吃鱼,刚捞上来的。”

  朱铭吃了两块鱼肉,便与众人碰杯,蓦地又行酒令。

  桂州太过偏远,邸报消息,往往滞后好几个月。

  范致明问道:“听说蔡京罢相了?”

  朱铭说道:“现在王黼做宰相,就连郑居中,都调去枢密院给他让路。”

  蔡怿疑惑道:“郑居中一向受宠,为何蔡京罢相,他也去了枢密院?鹬蚌相争,反而让王黼得利。”

  朱铭解释说:“郑居中反对联金伐辽。”

  “原来如此。”大家都是明白人,立即就听懂了。

  在北宋初年,枢密使的权力大于宰相。北宋中期,两者都差不多,相对比较平衡。北宋末期,宰相已经完全盖过枢密使。

  但宋徽宗喜欢打仗,枢密使的权力也随之提升。

  让郑居中去做枢密使,就是逼着他同意伐辽。如果不伐辽,枢密使的权力就发挥不完全,会始终被宰相王黼给压制住。

  范致明感觉匪夷所思:“方腊未平,宋江未灭,南北皆有大寇,陛下怎还想着伐辽?”

  “确实难以置信,但皇帝就是这么想的。”朱铭慢慢挑着鱼刺。

  蔡怿说道:“我怎么感觉,这大宋江山……”

  尚用之说:“有甚不敢讲的?大宋江山,危亡在即。我辈又能如何?把桂州治理得再好,无非多给朝廷输送钱粮,将那民脂民膏交给枢密院打仗。还不如行那黄老之术,整日游山玩水,不要去惊扰百姓。上交的粮赋少了,顶多不能升迁。咱们这些人,再升能升到哪去?”

  蔡怿点头:“确实如此,待到春来,便去登山赏花。”

  这两位老兄,尸位素餐居然还有道理,自诩是为了百姓而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