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穿越指南 第223章

作者:王梓钧

  宋真宗之后,皇帝喜欢创造节日。

  比如宋徽宗在春天搞出个开基节,即各种土木工程,破土动工的日子。又搞出天应节,即沟通感应神灵的日子。反正非常符合宋徽宗的人设,这些节日实打实的要放假。

  朱铭打算利用节假日,亲自给士子们讲学,传播那套道用论思想,说白了就是给读书人洗脑。

  如今,州学的学生参加科举,已经没人来干涉了。

  就连太学生,都可以参加科举。前提是要回家考上举人,且在科举期间,如果耽误太学考试,那么后果自己承担。

  数日之后,旬休。

  朱铭早已提前张贴告示,近三百人云集于州学。除了官学生,还有民间士子,甚至有官吏跑来聆听。

  张根亲自到场,李道冲则派亲随探知。

  州学里有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可以遮阴。

  朱铭站在树下,众人环于四周。

  洗脑也得讲究手法,直接讲道用论不行,开场就让大家学习数学、物理更扯淡。

  朱铭一上来就高举王安石的大旗:“舒王之新学,那是极好的。近日读《礼记发明》,若有所悟,便与诸君探讨。”

  《礼记发明》是什么书?

  别说金州士子没听过,就连许多官吏亦不知。

  州学校长常同忙问:“舒王真有《礼记发明》一书?”

  “有的,”朱铭笑道,“张团练肯定看过。”

  张根回答:“看过一些,颇为……偏激。”

  王安石的新学教材,首推《字说》和《三经新义》。

  而他的《礼记发明》,因为不利于君王治国,就连蔡京都不敢推广。这本书,只在小范围传播,后世已经失散,仅剩少部分散碎篇幅。

  朱铭当即问道:“仕而未有禄者,君有馈焉曰献,使焉曰寡君,违而君薨,弗为服也。这句话怎么解?可有治《礼记》的士子试解之?”

  一个士子站起来说:

  “做臣子的,即便没有获得俸禄,有宝物也该献予君上。”

  “如果出使他国,也该像有俸禄的臣子一样,称君上为‘寡君’。”

  “若君上施政有误,再三劝谏不得采纳,可以礼去职。有俸禄的臣子,即便去了敌国,也该为旧主服丧。没有俸禄的臣子,去了敌国可不为旧主服丧,这是因为他受恩较轻。”

  朱铭环顾四周,问道:“诸君以为然否?”

  “然也。”众人点头。

  朱铭又拿王安石说事儿:“舒王的《礼记发明》,却不是这样解的。”

  张根顿时扶额,他老丈人是变法派骨干,他曾经读过《礼记发明》。

  王安石对于这段的解释,非常生猛!

  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中,朱铭说道:“舒王白纸黑字写到,孔颖达解错了。君有馈焉,不能解为有馈于君。臣子送给君上礼物叫做‘献’,这是应有之事,怎还会问有没有俸禄?”

  士子、官吏们茫然,又下意识点头认可。

  特别是治《礼记》之人,按照主流的注解,这段话非常矛盾,根本就读不通。但他们平时读书,不敢对此多问,因为刨根问底之后,得出的结论极为可怕。

  朱铭却把可怕的结论说出来:“此句该是这样解……”

  “已经做官,却没有俸禄的人,国君送他东西不该说‘赐’,而是该说‘献’。献者,本为祭祀所用肥犬。《论语》郑注曰:献犹贤也。献得训贤者。”

  “这句话的本意,是国君与臣属应互相尊敬。臣属未得国君的俸禄,国君就不该居高临下。就连赠送礼物,都不能说赏赐,应该称献予,以表达国君对臣属的敬意。”

  “这样解之后,剩下几句也就说得通了。没有俸禄的臣属,奉命出使外国,须称国君为‘寡君’,跟有俸禄的臣属相区别。国君驾崩,没有俸禄的臣属,不必为国君服丧。”

  此番言论抛出,众人皆有惊骇之色。

  惊骇之余,又若有所思。

  因为这样解释《礼记》,逻辑上才说得通,主流解释反而在闪烁其词。

  这还牵扯到花石纲臣子和百姓,有没有义务“进献”。

  按照主流解释,臣民就该进献国君,进献花石纲便有了理论支持。

  而朱铭这样解释,臣民是否进献国君,《礼记》并未规定相关义务。可以献,也可以不献,强行索要花石纲就是违背道理的。

  众士子面面相觑,他们倾向于朱铭的说法,但科举考试肯定不敢这样写。

  朱铭问张根:“张团练以为然否?”

  “然也。”张根非常厌恶花石纲,他当然得支持这种说法。

  李道冲派来的心腹,暗暗记下朱铭这番言论。

  朱铭打着王安石的招牌,又说了一番道理,终于来到正题:“吾虽不才阅读儒家经典时,也略有一些心得。我认为学子开蒙之后,应该先读《小戴礼记·大学》,《大学》完全可以单独成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者,大人之学。明德者,人具众理而应万事。亲民者,可读新民。明白了道理,就能吐故纳新,德行和才学随之精进。不断精进,就能止于至善。这是《大学》的纲领,也是做人做事的纲领。”

  “……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之法,我亦有所领悟,今后讲《道用策》时会详谈。”

  “我辈读书人,当以大学之道为根本。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李道冲派来的心腹,再次记下朱铭言论。

  之前还算有王安石背书,此番说法却属于洛学,二程首先把《大学》单独成篇的。这已经犯了徽宗朝的学禁!

  洛学并未传播到金州,特别是宋徽宗学禁之后,就连进京赶考的金州士子,都对二程的学问没有什么了解。

  此时听朱铭说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士子们都感到热血沸腾,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人生方向。

第267章 立道

  李道冲其实早已麻木了,他去年罗列朱铭的十大罪状,还威逼利诱金州官员联名弹劾。

  本以为肯定有效果,结果送到东京之后,直接被蔡攸卡住不发。

  蔡攸还回信安排任务,让李道冲不要急躁,继续搜集朱铭的罪证。待到时机成熟,定然能将朱铭打倒!

  问题是,李道冲没想过把朱铭打倒啊,只求别跟朱铭在同一个地方做官,只求不要有任何人妨碍他捞钱。

  “君有馈焉曰献……”

  李道冲看着心腹抄回来的东西,琢磨片刻,提笔写道:“朱铭篡改经义,非议君上,此阴诋花石纲也。”

  心腹只摘抄一些关键内容,李道冲仔细看完,居然下意识点头。

  他也是进士出身,就连身边的心腹,也曾经中过举人。朱铭讲得有没有道理,他们心里是明白的,在佩服其学问的同时,并不妨碍他们跟朱铭作对。

  李道冲忽地问心腹:“金州可有《礼记发明》售卖?”

  心腹摇头:“没有,便连东京都难见。”

  当然很难买到,朱铭还是在逛东京相国寺时,在文玩一条街的旧书摊发现。

  这本书的印刷量不大,且几十年没有再重印过。

  其实没必要刻意去读,《礼记发明》确实不乏真知灼见,但也有很多内容,纯属王安石的牵强附会——为了变法,故意歪曲经义。

  王安石对此毫不掩饰,且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直接挑明:我遵崇周礼,不是要恢复周礼。如今的世界,跟上古已经不同。我所谓“法先王”,是“法其意”,然后“合其政”,而不是直接“法其政”。

  李道冲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叫来一个亲随说:“送去东京,亲手交给六相公(蔡攸)。”

  写完小报告,李道冲便去饮酒听曲。

  他如今已躺平,在家养了个戏班子,天天听曲喝酒打发时间。

  不躺平还能干啥?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此消彼长,朱铭不断的步步紧逼而李道冲却毫无反制措施。人人都看出他是纸老虎,就连他通判厅的属官,也在暗中向朱铭表达善意。

  权力已被夺得差不多了,李道冲只能混日子,盼着蔡攸那边早点发难。

  ……

  “今日听太守讲学,兄长可有收获?”魏应时问道。

  魏应物说道:“大有收获!只是……太守所讲《大学》,似乎行文与今本有异。”

  魏应时点头:“朱太守改了文序。”

  其实,不是朱铭改的,是程颢、程颐兄弟改的。

  并且二程的改动,内容还不一样。

  程颢是阐述三纲,立即给出三纲释文,再阐述八目,立即给出八目释文。

  程颐则直接罗列三纲八目,再将八目分为两部分,格物致知是一个整体,剩下的六目是另一个整体。

  宋代学者阐述儒家经义,便是如此随心所欲,直接按自己的理解,对经义内容进行改动。

  后世流传的《大学》,采用程颐所改版本。

  而朱铭也用了程颐的版本,因为阅读和理解起来更丝滑。

  魏家兄弟修的是新学,他们没接触过洛学,加之洛学书籍大量焚毁,北方学禁执行更严格,二程的思想反而在江南流传更广。

  他们还以为,是朱铭改了《大学》的行文次序。

  魏应时说:“改动之后,其文更顺,道理通畅,正该如此。”

  魏应物道:“大学之道,三纲八目,为士子之准绳这个便是科举也能写。”

  兄弟俩越讨论越兴奋,又觉有许多不明之处,于是结伴前去请教朱铭。

  二人在州衙遇到曾孝端,另外还有几个士子。

  自从朱铭为其翻案伸冤之后,曾孝端就成了死忠粉,太守有啥命令他都非常听话。

  众人碰面,互相作揖。

  很快被一起带进去,齐刷刷朝着朱铭执弟子礼。

  曾孝端说:“太守今日讲学,吾等受益匪浅,只是乍问大道,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朱铭拿出一份书稿:“尔等拿去抄写成书吧。”

  曾孝端双手捧过细看,却见《大学章句疏义》六字。

  朱铭直接照搬朱熹的《大学章句集注》,但在细微处又进行了改动。

  朱熹说世间之人,生来就通晓万物道理,被浊气所污而受到蒙蔽。不被蒙蔽者就是圣人。凡人必然被蒙蔽,所以要不断学习,要重新领悟道理,最终趋近于圣人。

  朱铭不愿搞这套,在阐述《大学》的时候,说人降生世间仿佛一张白纸。受成长环境影响,有的学好,有的学坏。通过学习领悟道理,并去实践的就是君子,就能止于至善。

  格物致知的解释没变,因为朱熹的阐述很明白:物理之极处无不到,吾心之所知无不尽。

  但具体怎么格物致知,朱熹根本没讲。也即这套哲学思想,只有认识论,没有方法论导致王阳明格竹子格到昏迷。

  朱铭补齐了方法论,即“道用”,趁机推广《道用策》。

  这才是他的目的所在!

  另外,朱熹书中的“程子曰”,被朱铭全部删去。并非他想篡夺程颐的学术果实,而是洛学被朝廷禁了,不能讲这些是程颐说的,否则分分钟被朝廷禁止。

  《大学》的一经十传,外加深层次引申阐述,放到北宋末年不啻为学术炸弹。

  特别是归纳三纲八目,并给出详细理解,直接就为士子找到人生方向,这跟横渠四句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纲者,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八目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全文的字数不多,很快就能看完。

  曾孝端读罢全篇,再次回到三纲八目那里,身体都在轻微发抖,瞬间有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触。

  士子们把曾孝端团团围住,脑袋凑到一起阅读。

  那种思想冲击力,是难以名状的。

  特别是不治《小戴礼记》的人,他们就更加震撼。

  这么说吧,朱熹的《大学章句集注》,不仅是程朱理学的纲领指导思想,也是程朱理学的宣传广告,很容易把人拉进去入伙。

  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