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其实呢,也就乡间土豪而已。别说放眼整个利州路,就算是出了西乡县,白崇彦都只算普通士子。
他哪里用过这等好笔?
莫说使用,就连见也没见过!
在父子俩的解说下,白崇彦开始关注笔锋,确实有透亮的一小撮。他用手指轻轻按压,又软又韧又细,白崇彦瞬间心脏狂跳,他今天是真遇上极品好货了。
现代养殖业大兴,毛笔材料很容易获得,因此这种质量上佳的,几百块钱就能买到一支。
可放在古代,虽然南方养羊也多,但每只羊只有一两六钱毛可用。这一两六钱羊毛当中,还得继续淘汰过短的,还要剪掉过长的,真正可用的还剩多少?
“两位是要卖掉?”白崇彦按捺激动情绪,强忍着声音不颤抖。
朱铭说:“货卖有缘人。”
“作价几何?”白崇彦根本不知该如何出价。
朱铭瞧了一眼老爸,其实他们也不好定价,只能根据粮食、盐巴等物价来推算。
朱国祥试探道:“三百贯怎样?”
北宋偏远地区的中户,平均家产大概20多贯(包括房屋、土地、耕牛、家具等各类财产总合)。
稍微富裕地区的中户,平均家产大概50贯。
个别极富地区的中户,平均家产接近100贯。
而西南山区的一等户,甚至是一个县的首富,总资产也不过几千贯而已。
三百贯,是很大一笔钱!
三百贯,可在开封买三百头大肥猪。
西乡县的物价更便宜,至少能买四五百头大肥猪。
用三百贯钱买一支毛笔,白崇彦这土豪之子也感到肉疼。这里不是富庶的江南,汉中乡下土豪能有几个钱?
就拿老白员外家来说,把所有固定资产都算上,也只勉强称得个家财万贯,刚好是隆佑太后十天的生活费——赵构在南方称帝,皇太后非常节俭,每天的生活费仅一千贯。
至于白家的现金,撑死了能有五六千贯,而且还是几代人的积蓄。
老白员外家,祖孙几代奋斗,攒下皇太后几天的生活费,也算他们非常有本事了。
咬咬牙关,白崇彦说:“三百贯太贵,若只三十贯,俺便买下了!”
第25章 公私
父子俩沉默良久,一直在用眼神交流。
终于,朱铭决定降价:“一百贯。”
“还是太贵。”白崇彦摇头。
朱铭仔细观察对方表情,揣测白崇彦的真实想法。
他曾看过一个记载,宋代江南有位读书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大灾之年竟捐出十多万贯救济百姓。
宋代的大户人家,应该很有钱才对啊。
白三公子咋就这么吝啬呢?
可站在白崇彦的角度,人家是真心在还价。
当初老白员外为了做县主簿,耗资三千多贯打点关系,让家里的资产大大缩水,直到退休时才赚回本钱。
白崇彦是真想买那支笔,如果换成那位小白员外,直接就巧取豪夺了。
小白员外走的是豪强路子,只要有好处,啥事儿都能干出来。
老白员外却在往士绅发展,士绅当然也做豪强之事,但相对而言更讲规矩。
也可以说,士绅就是定规矩的人,他们渴望在乡下建立秩序,并且掌握这套秩序的话语权。
白崇彦左思右想,再次还价:“四十贯如何?”
“九十贯,已经很便宜了。”朱铭说。
双方讨价还价,来来回回好几分钟。
朱铭感觉确实卖不动,只能说:“那就六十贯吧。”
“一言为定!”
白崇彦生怕他们反悔,脸上还带着喜色,似乎自己这次占了大便宜。
“但有条件。”朱铭说道。
白崇彦收起笑容:“阁下请讲。”
朱铭伸出右手食指:“第一,我父子俩流落至此,想要在村里安家。请三郎君卖出山地十亩、山林十亩,且必须靠近山中那处水潭。”
“可以。”白崇彦不假思索道。
水潭位置,已经远离河岸了。
那里的山地,种不出几个粮食。那里的山林,更是只用来砍柴,或者砍些木材做家具。
附近遍地都是大山和树林,随时可以再去占有,无非没挨着水潭价值更低而已。
朱铭又伸出一根手指:“第二,其中五亩地,请三郎君帮忙在县衙过户。”
白崇彦这次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朱铭,笑问:“两位想要本地户籍,而且是主户的户籍?”
朱铭没有回答,再次伸出一根手指:“第三,我若去考科举,请三郎君帮忙作保!”
“果然,”白崇彦摇头叹息道,“若非为了科举,谁又愿做只有几亩薄地的主户?”
宋代的科举门槛,比明代更加严格。
首先必须是主户,即给朝廷上过税。
其次有身份限制,出家人不行,卖艺卖身的不行,甚至连工商从业者都不行。
宋代的科举资格审查,大概可以归纳为七条,朱铭已犯了其中三条:第一,籍非本土,假户冒名;第二,祖上三代,犯罪情况不明;第三,曾经做过“商人”或“和尚”。
但规矩定下,就是用来违反的。
乱改户籍的宋代考生特别多,朝廷根本就懒得管,除非有人举报闹大了。
还有就是工商从业者,沿用唐代规定不许科举。但实际操作起来,考科举的工商子弟多了去,就连宋英宗都颁布诏书:“工商杂类,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
这份诏书,等于承认工商子弟能够科举做官。
啥叫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
能考上的就是,考不上的就不是!
白崇彦仔细思索片刻:“这样吧,卖给你们的山地和山林,全都挑选没有地契的。你们今后的身份,是从荆湘逃荒来的流民,已经在本地开荒数年。那些山地,都是你们开垦出的荒地,官府依律给你们户籍和田契。”
“如此,大善!”朱铭非常满意。
宋代不但鼓励兼并,还鼓励百姓开荒,只要把土地开垦出来,朝廷就给予户籍和田契,甚至新开荒地还有赋税减免。
看似是个良政,其实早就变形。
就拿京西南路来说,紧挨着首都开封所在的京西北路,按理说应该人口稠密、百姓富庶才对。实际情况却是,地广人稀,田野荒芜!
有大片荒地,百姓却不愿开垦。
一是你开垦数年,好不容易耕熟了,能去官府登记领证了,突然就有豪强跳出来,说这明明是俺们家的地。就算豪强不出手,官府那里也不好搞,田契很难拿到,收税却一个比一个积极,分分钟让你重新破产。又或者,你开垦出十亩地,等到交税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要交二十亩税。
如此种种,百姓更愿涌进城里打工,宋代的城市人口比例,甚至超过了明代、清代、民国和新中国初期——但由于农村人口不足,宋代的市镇数量,远不及后面几个朝代。
当然,京西南路的荒芜凋敝,还有着更复杂的原因,这里就不展开讨论了。
朱铭和朱国祥父子俩,想通过“开荒”获得户籍,必须有人在县衙疏通关系。这才是重中之重,人脉资源是关键,开不开荒反而还在其次。
白崇彦继续说道:“科举作保,俺可以答应。前提是,阁下须在村里耕种一年以上,并且没有任何作奸犯科之举。否则的话,恕难从命。”
“这是当然。”朱铭表示理解。
白崇彦问道:“阁下有把握解送京城(中举)?”
朱铭笑道:“总得试试。”
其实朱铭也不确定,只是提前做好准备而已,今后是否科举还要看具体情况。
有一个官身,干啥事都更方便。
白崇彦毕竟是个读书人,敲定了毛笔交易,就开始讨论学问:“既欲科举,阁下治何大经?”
“周易。”朱铭答道。
白崇彦对《易经》研究不深,于是转而考校兼经:“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何义也?”
朱铭都不用在脑子里搜索信息,因为这两句太简单了,当即回答:“为人臣者,当以正君为急(皇帝不修仁义,臣子应当纠正)。”
白崇彦又问:“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何义也?”
朱铭说:“君子小人,志趣不同,公私而已。”
“公私而已?”
白崇彦猛然正色,仔细品味此义,随即起身作揖:“多谢阁下赐教!”
北宋流行的《论语》版本,是三国何宴所注《论语集解》。其注解内容,啰里吧嗦说了一大堆,抠字眼阐述君子和小人的区别。
而朱铭刚才所回答的,是朱熹的注解内容。
朱熹没有抠字眼,只用“公私”二字,就精准阐述了君子小人之别。
君子注重公义,小人沉迷私利。
“不敢当。”朱铭微笑拱手回礼。
“公私,公私……”白崇彦喃喃自语,结合这两个字,开始回忆《论语·里仁篇》的内容,发现有好几句经文都能据此解构。
他越想越兴奋,起身走来走去,都快要手舞足蹈了。
受教“公私”二字,才是白崇彦最大的收获,比买到一支极品毛笔重要得多。
而严大婆和沈有容,见白崇彦如此异常,也都面露惊讶之色。
在她们心目中,白三郎满腹经纶,是本地大大有名的才子。可朱大郎随便几句话,就让白三郎这般失态,相比之下,朱大郎该有多大的学问啊!
高兴了好半天,白崇彦终于坐回去,按捺住心中激动:“朱兄……”
“唤我大郎便是。”朱铭已经接受这个称呼。
白崇彦问:“大郎师从哪位大儒门下?”
朱铭说:“我从小就奔波各地,蒙学是父亲所授。至于儒家经典,这里听一些,那里听一些,自己也瞎琢磨。”
白崇彦更加佩服:“原来大郎是无师自通,愚兄实在汗颜!”
白崇彦请沈有容拿来《论语》、《孟子》,打算逐字逐句请教,希望能够获得更多新解。
朱铭起身抱拳:“三郎君,时辰已晚。”
“对对对,是俺孟浪了,”白崇彦连忙起身告辞,“大郎且请歇息,明日再来请教!”
朱铭说:“慢走。”
白崇彦看向桌子上:“这支毛笔,俺明日带钱过来,卖田的白契也一并送到。”
“不急。”朱铭是真的不着急,反正已经把这厮忽悠住了。
白崇彦又说:“愚兄有一好友,是洋州通判相公家的郎君。明日约好一同上山游玩,不知大郎可愿同往?”
州判家的公子?
当然要去!
朱铭面色从容,一身正气凛然,丝毫不慕权贵:“乐意之至。”
这位白三郎带着家僮离开,婆媳俩礼送出门,她们回屋之后,对待朱家父子的态度更加尊敬。
大才子啊,如果一直能做祺哥儿的老师……
白崇彦撑伞返回家宅,一路兴奋莫名,既有买到好笔的愉悦,更有求得新知的畅快。
至于同窗遗孀的绯闻,白崇彦已经不信了。
雨天路滑,一不小心,摔得半身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