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这是北宋的两广。
“淳化元年……峡州长杨县民向阼,与兄向收共受富人钱十贯,俾之采生……阼与其兄谋杀县民李祈女,割截耳鼻,断支节,以与富人……”
这是北宋的四川。
“富州向万通,杀皮师胜父子七人,取五脏及首,以祀魔鬼……”
这是北宋的湖北。
“乞下川陕广南福建荆湖江淮,禁民蓄蛇毒蛊药杀人祭妖神。其已杀人者,许人陈告赏钱,随处支铜钱及大铁钱一百贯。”
这是宋仁宗朝的万州知州,请求朝廷禁绝巫术和人祭,并鼓励百姓举报此种行为,范围涉及大半个北宋疆域。
金州和商州,由于闹得太过分,宋真宗曾经专门颁布圣旨,禁止这两州的邪神祭祀行为。
人牲还划分了等级——
第一等,是官员和儒生。他们最聪明,身具灵气,一个抵三个,鬼神最是喜欢。特别是在边辟蛮夷之地,有杀官、杀士子祭祀鬼神的案例。
第二等,是和尚与道士。他们属于修行者,身具功德,一个抵两个,鬼神也很喜欢。
第三等,就是普通人。
妇人和孩童,由于最易获得,属于最常见的人牲。
甚至有穷困愚昧百姓,贩卖自己的儿女为牲,比如眼前这个山民。
“你可知以人祭鬼神是犯法的?”石元公问道。
山民回答说:“俺也晓得犯法,但太守是当官的,他肯定不怕犯法。太守开冶铁场,不祭祀五通神,就会出怪事赚不到钱。俺也是为太守着想。”
石元公问道:“这四里八乡,还有哪个杀人祭过鬼神?”
山民回答说:“青龙岗那边的罗员外,三十几岁还只生女不生男,请人采生用婴儿祭鬼,当年家中就产下一个男丁。灵验得很!”
“混账东西!”屠申越听越怒。
山东虽然盗贼众多,而且还流行妖教,但受儒家影响极深。就连各种妖教,也不会杀人祭鬼神,这在山东人看来不可饶恕。
石元公说:“屠兄弟继续在此营建,俺带这厮回去见太守。来人,把这厮绑了,嘴巴堵上!”
石元公带人返回州衙,火速将此事上报。
朱铭得知消息,感到非常惊讶。
他当然知道宋代某些地方,有杀人祭鬼的风俗,却没料到金州居然还有保留。
因为在官府和儒释道三教的努力下,到了北宋后期,陕西、汉中、江淮已经禁绝此事。
金州紧挨着汉中,而且盛产药材,怎还会以人祭鬼?
朱铭立即把范准、郭文仲、王甲等本地胥吏叫来。
范准说道:“州县附近,已无此事。山民愚昧笃信鬼神,着实难禁。”
朱铭问道:“金州有哪些邪神淫祠?”
郭文仲说:“信徒最多者,自是五通神无疑,其实就是山魈鬼魅。次之便是蛇仙。其余邪神,难以计数,但传播不广,只在一乡一地祭祀。”
五通神这玩意儿,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国。传闻供奉五通神,能够蛊惑妇人,能够带来偏财,反正都是些歪门邪道。
即便是思想管理稀松的元代,五通神都属于朝廷坚决打击的对象。
至于蛇仙,金州多山,百姓经常进山采药和打猎,拜了蛇仙就不会被毒蛇咬死。
其余邪神乱七八糟,有可能一个村就有一个神。
几十年前,刘彝在虔州(赣州)做太守,那里的邪神崇拜才恐怖,他任期内捣毁三千多家淫巫(巫师不建寺庙,把邪神供在家里)。
朱铭又问:“金州有哪个正神信徒最多?”
“药王。”王甲立即说。
郭文仲说:“传闻唐朝的孙真人,曾在金州南山采药。金州五县又盛产药材,药商们便聚资兴建了药王庙,此乃金州境内最大的道观。”
邪神信仰传播广泛,除了教化和风俗之外,还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
老百姓缺少娱乐,而且生活穷困朝不保夕,总得信一点什么。一味的捣毁邪神淫祠,并不能禁绝此事,须得引导他们信正神,甚至信佛都比这玩意儿强。
朱铭把吴懋也叫来:“立即撰写几份公文。”
“第一份,勒令金州五县官吏,捣毁一切邪神淫祠。庙产充公,留于县衙库房。庙田分与当地百姓。庙祝及庙内修行者,抓捕押付州院大牢。”
庙产充公,是激发县衙官吏的积极性。
至于邪神庙里的家伙,朱铭要送他们去挖矿,只管饭不给工钱那种!
“第二份,就说药王孙真人,是金州百姓的保护神。生病了吃药,孙真人最喜欢,必然降下恩泽保佑全家。即便没钱吃药,也该向孙真人祈祷,而不是去供奉邪神。供奉邪神的百姓,孙真人就不喜欢他,子孙后代都会有灾祸。药王庙里的道士,让他们去各县山村传教!不愿入山传教者,收回度牒,勒令还俗。”
“第三份公文,勒令金州五县官吏,严查采生折割、杀人祭鬼神者。罪犯家属,不论男女老幼,不论是否知情,一律移送司理院审判!一旦查实,立即抄家。罪犯的田产尽归检举者,另赏钱十贯。罪犯的家宅、店铺发卖,与浮财一并充公,五成归县衙,五成上交州衙。”
采生折割、杀人祭鬼,这属于死刑案。县衙没有权力审理,须得移交州院和司理院,因此不必担心制造冤案(胥吏趁机敲诈扰民肯定有)。
整顿治安改善民生,移风易俗,这些都是必须做的。
朱铭已经决定在汉中和金州起兵,得好生发展自己的地盘。
教育也不能放松,朱铭说道:“再写……嗯,就不必写公文了。让胥吏暗中传播消息,就说今年由知州主持州试,知州最喜欢算学。金州算学校的《朱氏算经》,便是知州所作。今年的州试,恐要出算学题目。”
吴懋惊讶道:“州试怎能考算学?”
朱铭笑道:“我可以不考,但他们不能不信。”
第244章 捣毁淫祠
岳飞墓前跪像,最初有五人,后来只剩四人。
对此,说法各异。
有的认为,后人祭拜岳飞,总想砸点啥泄愤,于是就把最残破的跪像砸了。
有的认为,五个跪像不对称,便把官最小的那个砸了。
有的认为,前四个跪像名气很大,最后那个名气和官位都太小,根本不配跪在岳爷爷墓前。
被移除的跪像叫罗汝楫,此时此刻,就在金州做汉阴县令!
历史上,这厮攀附秦桧,最高做到吏部尚书、直龙图阁。
收到州衙发来的公文,罗汝楫立即有了干劲:“点齐兵马,本县要亲自去捣毁淫祠。衙吏弓手,俱有赏赐!”
这玩意儿不会得罪哪位上司,而且捣毁淫祠之后,庙产可以县衙充公,甚至朱铭都不要求分一笔。还能列为政绩,在磨勘时有用,传出去之后,儒释道三教都将赞许他。
事不宜迟,罗汝楫带上官吏,风风火火杀出去。
本地胥吏知道哪有淫祠,甚至有人暗中祭拜过,因为五通神属于偏财神。如今有赏钱可拿,偏财神就没啥用了,先捣毁了邀赏再说。
坐船来到汉水与壬水(任河)交汇处,这里目前只有一个草市,名曰“壬水口”。传闻薛道光的师祖张紫阳,曾经在此修道,后世设县便取名为紫阳县。
在壬水口以西,汉江狭窄,水流湍急,常有船毁人亡之事。
也不晓得哪里传出的说法,声称五通神可以保船平安。于是,镇上的五通神庙香火更旺,往来商贾都要去拜上一拜。
“即刻包围淫祠,一个也别放走!”罗汝楫还没靠岸就大喊。
衙吏们同样兴奋莫名,提着刀枪棍棒就往前冲,把小镇码头搞得鸡飞狗跳,百姓还以为这些家伙是来征税的。
直至把五通神庙包围,里面的人终于感觉到不对。
有一个商贾行船路过此地,专门带着随从进庙请求保佑。这还没把香烧完,就听到外面嘈杂起来,商贾连忙出去查看情况。
“这有个富人,定参与了采生折割!”胥吏直接扣帽子。
稀里糊涂间,商贾就被按到地上,遂惊恐大呼:“俺不是本地人,俺是从外地来的,只是路过这里拜神而已!”
罗汝楫扫视一眼,吩咐说:“这厮面相狡诈,一看就非良善之辈,抓回县衙严刑拷打。”
商贾知道难以幸免,必须破财消灾,慌忙喊道:“俺愿罚铜赎罪!”
罚多少铜,得看罪名大小。
反正这个商贾离开汉阴县的时候,船队财货被罚了一大半。他只能用剩下的财货,抵卖给本地药商,换了些药材运回老家。
“刑三,你怎在这里?”衙吏居然还遇到熟人。
那个叫刑三的家伙说:“俺被官府裁了,便到庙里厮混,你们怎来庙里了?”
“好啊,你这厮居然是邪神奸徒!抓起来!”衙吏瞬间变脸。
非法收费站和邪神淫祠,多建在河口草市,前者方便收税敛财,后者方面收纳香火。朱铭派人巡视各县,栏头不敢再设卡收费,只保留了对小镇店铺的收税功能,多余的税吏就地裁撤。
这些税吏没了营生,直接跑去淫祠当帮凶,现在一股脑儿被抓起来。
罗汝楫走进庙中正殿,看到那几尊五通神像,立即下令:“去敲敲看,是铜还是铁。”
衙吏敲击一阵,说道:“县尊,是木胎的。”
“晦气,劈了做柴烧。”罗汝楫顿时更加愤怒他虽然贪污虐民,却也是读书人出身,天生就对邪神反感得很。
神像被陆续推倒,庙里哭喊声震天。
一个转投邪神的税吏大喊:“俺要检举立功,俺要检举立功。庙祝没逃,藏在密室里!”
衙吏们押着此人去寻密室,进得一处偏殿。把神像前方的供案挪开,供案之下有块木板,掀开木板果然发现地下室。
“救命!救命啊!”
衙吏还在顺着梯子往下爬,就听到里面传来妇人的求救声。
他们进去一看,瞬间就惊呆了。
除了逃进来的庙祝及手下,地下室里还有十多个妇人。
这些妇人,皆衣衫褴褛,有的已经精神失常。
“县尊,县尊……”
罗汝楫得到消息,亲自前去地下室查看,随即大怒道:“就地审问,打死勿论!”
一番审讯之下,很快获知更可怕的案情。
兔子不吃窝边草,那些妇人并非镇上居民,皆是被诱骗而来的山中村妇。平时囚禁在地下室里,供庙里的奸徒淫辱。若有富户想要杀人祭鬼神,便杀掉精神失常的妇人,取其器官卖给富户赚钱。
衙吏们通过刑讯逼供得来的线索,唤来小镇周边的农民,让他们在淫祠后宅的院子里挖掘。
陆陆续续,挖出三十多具尸骸,甚至还有许多婴孩的尸骨。
不时有农民吓得哇哇大叫,扔掉锄头不敢再挖。
元代之时,淫祠遍地,稀松平常。就连读书人写反诗,官府都懒得去管。如此糟糕统治,为何却严厉打击五通神?
因为五通神的主要神职,一个是诱骗妇女,一个是获取偏财!
等到朱元璋禁止淫祠时,五通神依旧属于重点打击对象。
顺便一提,去年宋徽宗下令,捣毁京畿地区的邪神寺庙。朝廷确定的三大邪神当中,五通神排第一,石将军排第二,妲己排第三。
五通神能被宋徽宗列为邪神第一名,就因其淫祠经常参与诱拐妇女儿童。
“抓人!”
罗汝楫的本意是捞钱刷政绩,此刻却已愤怒至极,变得想要认真做事了。
按照这些家伙的供述,衙吏们分作几队,去抓捕那些以人牲祭鬼的富户。数量也不多,总共只有四户,庙里埋了那么多尸体,是几十年来积攒下来的。也有一些尸体,是妇人疯掉之后,庙祝觉得碍事便杀了掩埋。
也有妇人难产而死,挖个坑埋掉了事。
特别是婴孩尸骨,全是妇人怀孕产下的。一时找不到人购买,便直接埋了。
在镇上折腾好几天,基本确定情况。
捞钱还得捞,罗汝楫吩咐说:“淫祠庙田,还有那四户的田产,全部发卖给本地富人。”
朱铭给出的命令,是把田产就近分给农民。
罗汝楫觉得富户也是农民,拍卖土地也算分田,顺便还能增加官府收入。
嗯,似乎不冲突。
罗汝楫又说:“那些被囚禁的妇人,愿意回家的,给些口粮让她们回去。不愿回家的,全部送去州衙。”
包括精神失常者,罗汝楫也懒得收容,一股脑儿扔给朱铭头疼去。
另外,朱铭下令由司理院审理,确定事实之后,再对富户进行抄家。罗汝楫却是先抄家,然后再移交给司理院,抄到多少财产只有他知道,反正随便上交一些给州衙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