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两个主谋气得怒火中烧,开始供出其他案子,似乎要把所有人都拉着一起上路。就连堂上拄着水火棍的衙差,都被指出犯了命案,吓得那衙差当场跪下狡辩。
朱铭皱眉道:“这些都记录下来,今天暂且不审,只审此案相关。”
一直审到中午,所有人都饿了,朱铭还没有休庭的打算。
西城县的几个胥吏,还有曾孝素的父兄,全都被带上来,审理他们伪造契书、霸占家产之事。
除了人证之外,朱铭大量出示物证。
就连伪造的契书,都让文吏去辨认——这玩意儿居然没烧掉,一直当成正经契书保留至今。
审理完毕,司法参军忙得热火朝天,抱着一本《宋刑统》反复翻阅。最后,他给出所有涉案人员的判决意见,并且附带这些判决的法律条文。
朱铭当庭宣布:“犯人曾孝素,逼奸并过失杀死弟媳、和奸并诱杀他人侍妾、唆使仆人韩和诬告婶母、勾结胥吏杀死韩和灭口、串通父兄伪造官契、强夺堂弟家产。犯十恶之罪,罪不可恕,依律不得铜赎。数罪并罚,判处斩刑,交付提刑司秋后问斩!”
“好!”
堂外听审的二十个观众,顿时爆发出叫好声。
虽然没看到当场打死人的戏码,但今天的审案特别精彩。人证物证非常齐备,各种证词都能对上,找不出半点让人质疑的地方。
而且,曾孝端也算富户,他的遭遇让旁听者很有代入感。
这些前来旁听的富户,或多或少都有被胥吏敲诈的经历。判处曾孝素死刑,已经是大快人心,接下来等着对胥吏们的判罚。
很快,曾孝素的父兄,也得到了相应的处罚。
贿赂吏员掩盖罪行,还有霸占他人家产,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重罪,是他们伪造田契、房契,这叫做“伪造官文书及印章罪”。数罪并罚下来,各自杖罚一百五十,流放两千五百里。
曾孝端被霸占的家产,勒令全部予以归还。
至于那些胥吏,两个主谋判处斩刑,七个帮凶判处绞刑。剩下的从犯,徒刑两年至流放一千里不等。
还有那个邹三娘,撞破奸情却不告发,面对官府审理命案,也不将事实说出。按照律法,应该跟通奸者同罪,需要坐牢一年半。念其受人逼迫,还有幼子要抚养,免其牢狱之灾,赔偿苦主若干钱财(双方私下商量去)。
那个和尚,协助曾孝素逼奸妇女,还收受好处,为其提供场所、为其放风把门。依同犯论处,判处绞刑!
曾孝端的母亲被诬告冤杀,金州五县皆张贴告示洗去罪名,同时恢复曾孝端的科举资格。
“退堂!”朱铭说道,“所有判罚结果,拿出去宣读给百姓知晓。”
曾孝端已经泪流满面,跪地磕头说:“太守大恩某无以为报,今世来生永不敢忘!”
朱铭说道:“快起来吧,你也是士子,今后好生读书做人。”
曾孝端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
文吏拿着判决结果,跑到街上当场宣读。
每读完一条,都引来阵阵喝彩。
那些全程旁听的富户,也脚步轻快离去,他们回家之后,便要跟亲朋好友们诉说。
今天的事情,已够了一整年的谈资。
朱铭阔步走出大堂,带着随从来到街上。
老百姓纷纷让出道路,热情欢送太守离开,还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爷。
“俺要告状!”猛地有一百姓大呼。
“俺也要告状!”
朱铭面带微笑,对刘师仁说:“告状之人,你帮他们写诉状。”
好些胥吏,脸色剧变。
已经有人匆忙回家拿钱了,只要不是犯下命案,都能用钱私下和解,千万不能闹到知州那里!
在金州这破地方,做了好几年州学校长的管谅,见到无数百姓尊敬信任知州,不禁扼腕感慨:“为官如此,真吾辈之楷模也!”
重审一桩冤案,朱铭的威望便立起来了。
官员都被震住,吏员皆被慑服,百姓也爱戴信任。
空出来的吏员职位,除了通判手下,其余朱铭都可以塞人。接下来再审几个案子,把重要吏员都换成自己人。
然后就可以收手了,好几百个州级胥吏,还有许多西城县吏员,总不可能全都换一拨,毕竟还得靠这些人办事。
当然,也不能纵容。
得定下一些规矩,老实按照规矩做事的,除了重大案件之外,以往罪过都可既往不咎。若不按规矩办事,便新账老账一起算!
第234章 各种拿捏
审案结束的当天,就有二十多人要告状,刘师仁悉数帮他们免费写状子。
“怎就没有百姓,状告我手下衙吏呢?”朱铭看完诉状略显失望。
刘师仁猜测道:“或许州衙的一二三等吏,根本不需制造冤案,就能把钱财给捞足。”
朱铭忍俊不禁:“肯定如此。”
朱铭的州衙,左右都押衙为众吏之首,就如县衙的押司那般地位。
又有左右知客,为众皂吏之首,与诸押衙同属二等吏。
再有左右番行首,为第三等吏。
以上这些家伙,如果暗中串通一气,就能隔绝州衙内外,把知州变成瞎子聋子。还能阳奉阴违,故意扭曲知州的政令。
回到州衙后宅,郑元仪等候许久,见到朱铭过来,立即让厨娘去炒菜。
“相公,右都押衙范准求见。”
“让他进来。”
朱铭饿着肚子还未开饭,就有州衙吏员的二号人物,趁着天黑悄悄前来求见。
“小人拜见太守!”
这厮不但下跪行礼,而且还自称“小人”。如此姿态,等于彻底顺服,知州说啥他就干啥。
朱铭满意点头:“坐下说话。”
范准小心翼翼站起,不敢看郑元仪,屁股挂在板凳的一角。
朱铭问道:“做右都押衙几年了?”
“回禀太守,已有八年。”范准忐忑回答。
“八年逾期了。”朱铭说道。
为了防止胥吏控制官府,州衙的高级吏员,都是有任期限制的。一等吏,最多任职五年;二等吏,最多任职六年;三等吏,最多任职七年。
但在实际操作当中,往往超期担任职务。
范准低眉顺眼,等待知州的下一句话。
朱铭问道:“左都押衙做几年了?”
范准心头一喜:“七年。”
朱铭装模作样说:“怎能不守规矩,超期为吏呢?这样吧,左都押衙暂时出职,我会举荐他做官。你由右都押衙,调任左都押衙。这样一来,你们两个都能升迁,也都不再逾期担任大吏。”
“太守英明!”范准乐得再次下跪。
他确实属于升迁,从二把手变成一把手。
可那位一把手,却直接被撸了。朱铭口头说要举荐其做官,其实可以一直压着不办,令其这辈子永远干等着。
而且,朱铭依法办事丝毫没有坏了规矩。
朱铭说道:“有位人吏叫郭文仲,沉稳老练,或许可以接替你做右都押衙。伱认为如何?”
范准明白朱铭在安插心腹,而且还是来牵制他的。但他无所谓,能做州吏的一把手就够了,拱手说道:“太守慧眼如炬,郭文仲此人确实适合。”
朱铭却摇头:“不是我慧眼如炬,是你慧眼如炬。你举荐郭文仲,本官考教一番便准许了。”
范准连忙说:“确实是小人所荐。”
朱铭又问:“左右知客,可有渎职不法之举?”
范准趁机借刀杀人打算弄掉跟自己有私怨的:“左知客梅堪,似有贪赃行为。”
“既然只是贪赃,并不枉法,那就让他继续做着吧,”朱铭说道,“把右知客调去通判厅,有个王甲做事得力,让他来接任右知客。”
什么鬼?
范准目瞪口呆。他本打算弄走自己的仇人,朱铭却弄走他的心腹。
这一个甜枣又接一根棒子,搞得范准有些懵逼,诚惶诚恐不敢再耍小心思,连忙说:“太守安排得当,小人佩服之至。”
朱铭再来一句:“你既说他贪赃,那就该查清楚了打板子。”
又要打自己仇人的板子?
范准没有丝毫欢喜,只感觉头皮发麻,缩着脖子说:“全凭太守处置。”
在宋代,贪赃和枉法是分开的。
比如利用职务之便,收取灰色收入,甚至贪污赋税,这种都只能算贪赃,罚款和打板子就完事儿。枉法才是真的犯了罪,比如帮助坏人强夺田产,收受贿赂胡乱判案等等。
可见,大宋朝廷有意为之,纵容官吏搞灰色收入。因为《宋刑统》基本沿袭自唐律,而唐律的贪赃枉法是一起算的,宋朝制定法律却故意将其分开。
不是纵容,又是什么?
翌日,范准大摇大摆走进办公室,还对跟随而来的杂役说:“把我的物什搬过去。”
左都押衙向存庄惊疑道:“你这是作甚?”
范准得意洋洋说:“恭喜向都押,太守要举荐你做官,指不定哪天就有官身了。请让开吧从今往后,这是俺的位子。”
州衙的吏员之首,当然有资格做官,只需知州举荐,上级批复下来即可。
但向存庄不认为有那种好事,他跟知州非亲非故,而且一直没有表示归顺。怎么可能举荐他做官?
“请吧,这张桌子是俺的。”范准抱着一摞公文,轻轻放在向存庄的办公桌上。
就在此时,吏案那边发来公文:金州左都押衙向存庄,超期为吏,理当出职。念在其办公多年,颇有功劳,知州荐举其做官,立即去职归家,听候上级批复。
向存庄感觉天都塌了,他自视资历深厚,州衙又多心腹,没有快速服软,还想跟知州掰掰手腕呢。
谁知稀里糊涂就被罢职,这特么跟谁说理去?
向存庄只能把怒火发在范准身上:“你这厮忘恩负义,要不是俺提拔栽培,你能做州衙的一等吏?俺视你为腹心,你却在背后捅刀子!”
范准微笑道:“向都押……哦,是向兄。向兄可不能这样说,俺昨晚去见太守,可是为向兄美言一番呢。俺说向兄劳苦功高,左都押便做了七年,都超期两年了,理当谋个官身。太守深以为然,力荐向兄做官,向兄就回家等着美差吧。吏员做官,可不容易,或许得等三五年才行。”
“腌臜鸟人,俺弄死你!”向存庄怒急攻心,抄起砚台就砸出去。
距离实在太近,范准避之不及,额头被砸得鲜血长流。
“血……”
范准摸了一下,随即捂着额头怒吼:“将这厮拖出去!”
却说衙前吏那边,身为皂吏之首的左知客梅堪,正在被刑案吏员押着打板子。他贪赃罪成立,不但被打屁股,还要罚款五十贯。
一通板子打完,梅堪一瘸一拐,被手下搀扶过来,咬牙切齿道:“范准小儿,你告俺的刁状,这笔账老子记下了!”
刚刚包扎好额头的范准,听闻此言只能苦笑,升职的兴奋劲儿瞬间消失大半。
那位太守,真能折腾属吏啊,他今后干啥都有仇人盯着。
郭文仲和王甲,则欢天喜地来上班。
前者做了州衙吏员的二把手,后者做了州衙皂吏的二把手。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一飞冲天了。
而且有太守罩着,就连各自的一把手,都得给他们几分面子。
秘书长吴懋站得老远,全程旁观那些闹剧。
这怂货暗自感慨,对知州的手段佩服之至。忽然觉得没啥可怕的,知州连胥吏都治得服服帖帖,对付奸党又有什么困难?
通判李道冲到任一年多,至今还没把通判厅的胥吏给理顺呢。那些胥吏表面听话,却各种阳奉阴违,同时借着通判的政令捞取好处。
“我得学着点。”吴懋嘀咕道。
同时,吴懋也想清楚了。
朱铭父子圣眷正隆,朱铭又有过人手段,假以时日必定登阁拜相。自己只要跟着朱铭,就算一时被贬,今后也能鸡犬升天。
更何况,跟着朱铭做事,还不违背道德,是可以做一个好官的。